回忆(一)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2-09-04 19:21:23 字数:6089
“七年前的秋天,我接到母亲病重的电报,一阵发呆后即跑去向班主任李子文老师请假,坐上冒黑烟的渡船回家。两个小时都在流泪,都在心里叫母亲。我以为母亲或病重或已离世,因为没有重大事件人们不会发电报。在外读书或工作的人们,最怕接到电报,特别是有加急二字的病危电报。一旦收到这样的电报,不是父母病危,就是妻子兄弟姐妹病危。病危即离世,人们不会直接发离世的电报,太过沉重和不幸。
“我收到电报以为再也看不见因经受了太多不幸和痛苦折磨,比同龄人衰老得快,瘦弱单薄的母亲;再也听不见慈祥的声音,因腰腿有疾走路而有的拖踏声;再也吃不上母亲做的家常饭菜有葱花的荷包蛋,喝不上母亲用初二那年我在夏天引到家里的山泉烧的开水;读书、走上工作岗位回家再也无人在坝子边叮咛,迎接。而我尚没有让母亲过上一天好日子,没有侮辱,只快乐,没有病痛,只有健康,没有操劳,只有闲舒适的日子。
“懂事起,我就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地读书考大学,毕业后带母亲离开家,在城市定居,让她住上冬天不透风,夏天不漏雨的房子。有电视看(母亲总是失眠,夜里一半时间睡不着,便做针线,煤油灯昏暗,烟大,因此落下了眼疾。有了电视看,母亲夜里睡不着就能收看她喜欢的戏剧)有冰箱用(母亲喜欢用嫩玉米主红薯做凉粉,有了冰箱便不用担心变味了);穿电影里人们的服装,挽着发髻,插着簪子,早晨去公园锻炼身体,上午去市场买菜,下午在家休息,晚上被我陪着赏城市霓虹闪烁,万家灯火。像城里的老太太们一样,安享晚年,乐度余生。为了这个誓言(心愿),我读书用心,成绩优异,从小学到高中都没留过级。人们都说我会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母亲会享福,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现在,我读高二不足一月母亲就走了,而我一天孝都还没尽,让我今后如何面对母亲的坟墓。一个小时水路,一个小时陆路,我都反反复复地想着,眼泪一直忍不住地掉。
“到家后,却发现母亲在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初春种的葡萄下择菜,我一下子就瘫坐到了地上。我瘫坐到地上发后,冲父亲大声质问:为什么发虚假电报?为什么啊?!我之所以质问母亲,是因为电报不是她发的而是有文化的父亲发的。父亲没有回答我,在瞪了我一眼后继续抽卷烟。父亲不回答我的质问,我就困惑不解地看向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的母亲,无声地要求母亲解释父亲为什么用虚假电报把我骗回家。但母亲也不回答我,只埋头择刚从园子里拔的小青菜,连看都不看我。
“这时,我才发现母亲更加地瘦弱和单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而那双因为生我后奶奶不帮着做饭洗尿布,自己洗而落下了病根,加上十七年的劳作而变形的手在颤抖,虽然母亲努力想让它们保持正常。动作机械,僵硬,像无血无肉的牵线木偶。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母亲见我回到家,只是垂下眼睛叫了一声,既不像往常迎上前慈祥满面,疼爱万分的看我后用遍布胼胝的手抚摸脸庞肩膀胳膊和双手,也不去给我煮喜欢吃的葱花荷包蛋。虽然当时父母都不回答我的质问和困惑,但夜里我还是得到了答案,那就是我不能再回学校读书,中秋节结婚,时间是第四天。”
“啊!”林娟叫了一声,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没有人看她,都看着向窗而立的张玉龙,被他所说的事震惊得忘记了安慰。
“告诉我婚事的是父亲不是母亲,家中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母亲没有发言权,被父亲剥夺了,只给了母亲必须执行命令的权利,像封建社会的暴君一样。那天晚上我是饿着肚子听他一脸威严地说的,因为虚假的病危电报,我没有吃母亲煮的六个葱花荷包蛋,任母亲含泪劝说恳求,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板凳上不动。母亲也没端碗吃饭,只有父亲吃了母亲做的腊肉葱花臊子面。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有因为任何事而不吃饭,即使爷爷奶奶去世,也是该吃吃,该喝喝,因此才长得牛高马大,膀大腰圆,像座塔,与瘦弱单薄的母亲形成鲜明的对比。父亲一个人吃着腊肉臊子面条,没有管我和母亲。记忆中,父亲从不劝妻儿吃饭,即使母亲因为奶奶的欺凌咒骂、他的拳脚相向后几天不吃不喝也不会管。他是个只知道疼惜自己的人,而别人他只会给予痛苦,即无尽的眼泪和侮辱。
“父亲一个人坐在石桌边的专座藤椅上吃着腊肉臊子面,吸溜面条和咀嚼吞咽声并不大,但与我听来却如同雷鸣。与记事起一样,每次我不吃饭,我不是背向着他坐在坝子边发呆(夏天),就是关门躺在床上,双手枕头看着文帐发呆(春、秋、冬)。这样的事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才不再发生,因为我不吃饭母亲就不吃,我不想瘦弱单薄的母亲因我挨饿,虽然吃的时候如同吞咽黄莲。
“饭吃后,父亲照例抽烟,这是他的生活习惯,从没改变过也不想改变,即使天塌下来也会照抽不误。烟抽后边喝茶边说出为我做的安排和决定:不读书,退学结婚。我忘了当时有没有因为这可怕的事像被雷击一样地发懵,没有印象,那一瞬间主管记忆的脑神经罢了工。但这只是暂时的,过了一会儿我就有了记忆,主管记忆的神经只要不发生严重损伤和刺激,都不会长时间停止工作,因此我能清楚地记得接下来父亲说的话,毫无表情,声音干巴巴地。”
张玉龙突然停下不说了,放开紧握的项链心形吊坠,垂手下紧握成拳,抬头看向原木色色木天花板。
这栋建于清末民初的小楼,除了屋顶是瓦片,全部采用木头,包括家具。坐在他背后沙发上的人们,虽看不见张玉龙的面部,但都知道他闭上了含泪的眼睛。这是一个人说起不幸往事时的正常反应,即闭上眼睛,努力忍住不哭出声。没有人想到要安慰他,多余。与一个因不幸往事而痛苦得心里血泪横流的人,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而坐在他背后沙发上的人们,是知道这点的,默默看着他的同时为他难过和心酸。
张玉龙沉默的时间不久,只有几分钟。“他说与我结婚的人是同区不同乡,钟家坪的钟姓姑娘,距张家河隔了两座山(第一座山是陈家山,第二座山是万家梁,皆因两大族姓。)两条河,(一条是郑家河,一条是张家河,河里的水都是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养育着两岸的人畜植物。它们是村庄的母亲,而村庄是它的子女。)名字也带个了玉字。他说那姑娘是千里挑一的好姑娘,又说我能和那姑娘结婚是百世修的福。我不答应,要回学校去读书,要考大学。我不是大喊大叫地说,而是心平气和地,因为当时的我根本没想到要那么做。可是父亲不会心平气和地与我说话,虽然我是个十七岁青年,已不是他随时都能对着大吼大叫的小孩了。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他怒吼道。但我毫不示弱,拧着脖子说:打断腿我也要回去读书!父亲冷冷地说了是吗后,就把可怕的目光看向脸色苍白,身体颤抖的母亲。
“母亲至始至终都没说一个字,被父亲要我结婚的这件事吓坏了,这是母亲在一年后告诉我的。而母亲知道父亲的决定是在我收到虚假电报回家的两个小时前,因此我回到家母亲没有迎候我,抚摸脸庞肩膀胳膊双手后问这问那,只像个木头人坐在小板凳上机械地择青菜。
“我看着母亲,垂下了头,目光投向在石板坝子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蚂蚁坐到夜凉如水才回房间。第二天,我没有如夜里说的打断腿也要回学校去,蒙着被子在家里睡觉。我没有抗争地向暴君父亲低头屈服的同时,也向命运低头屈服了。我不是懦弱得没有反抗的勇气:怕打断腿,而是不能反抗,因为母亲,我只能向父亲和命运低头屈服。母亲受的苦已太多,我不能因为自己增加本不应她受的苦。也就是说,我的反抗是母亲的灾难和不幸。如果只是打断腿,能回到学校继续读书考大学实现我懂事起就立下的誓言,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但是,父亲不会真的打断我的腿,他可不会让全区的人笑话他打断了三代单传的腿,这样的事他不会干,他是一区之长,要尽力做到不授人以柄,影响官途。但他会做别人看不见听不到的事,把儿子的反抗所引发的后果加于妻子身上。这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恐怕整个区数他第一,即关起门来用布捂住嘴,对妻子拳打脚踢,直至手酸脚软才作罢。但他不会在锁骨以上、手腕足踝以下留下伤痕。他要做个不打骂妻子的好表率,从而获得人们的交口称赞,一个既虚伪又卑鄙的人。”
张玉龙呻吟了一声,举起之前紧握成拳的手,按在胸脯上,许久都不说话。坐在他背后沙发上的人们。除了林娟和被妈妈劝上楼的星浩,其他人都满面怒意,满眼含泪地看着他巨烈颤抖的身体。他们被他所讲述的事弄痛了善良的心,但没有人斥骂或指责,震惊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了。一区之长竟然如此地对待妻子,且还让唯一的孩子知道,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要不是如此可怕恐怖丑陋的事是由他们喜欢喜爱的人嘴里说出来,会以为在听《天方夜谭》。换了谁听了张玉龙所讲述的事都会震惊愤怒得说不出话来,除非是傻瓜和笨蛋。他们呆呆地看着面向自己的人,直到张玉龙低沉带泪的声音又响起。
“我可以不要自己的腿,但却不能让母亲替我受过。为了反抗暴君而让母亲遭受身体的痛苦,心灵和精神的侮辱,不是儿子能做的事,尽管这会让他遭受巨大的不幸和灾难。为了母亲我放弃反抗,把自己整个地交给暴君父亲和命运。时过经年,我仍不后悔当做的决定,受父亲和命运的摆布而答应结婚。但却并非为了不让母亲少受身心和精神的摧残向父亲低头屈服这点,而是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我低头屈服时在心里大哭着所下的结论:我将一生不幸,心灵和精神都会埋葬在包办婚姻的坟墓里,直至死去。
“那天晚上,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这么完了,与一个面都不曾见过的人结婚,过着只有仇恨憎恶鄙视的生活,种地,收割,砍柴,担水,不满三十岁就皱纹满面,四十岁就头发花白,五十岁就弯腰曲背,满头白发,六十岁就离不开拐杖,然后在痛风关节疼痛中悲惨地死去,最后成为一堆黄土。就像无数代受包办婚姻毒害摧残的人,因心里无爱,也因不被人爱而过完悲惨的一生。但世事难料,我不但能重返学校,继续读书考大学,还有了心爱的人。当然这是后话,被我早早地说了出来,毫无悬念可言。那么,还是接着说结婚的事吧。”张玉龙把目光从菊花丛移开,投向天空,深深地吸口气,接着往下讲述。
“在结婚前的三天,我吃着母亲含泪端到房间里的饭,喝着母亲含泪放到小圆桌上的汤,吃着母亲含泪放在手里剥好的花生和核桃,喝着母亲含泪倒的白开水。你们以为我不会吃饭喝水,以此向父亲示威。但我前面已经说过我不吃饭母亲就不会端碗,我不能因为向暴君父亲示威而让瘦弱的母亲挨饿,这种事我是决不会干的。而我所做的一切,也是母亲曾为我做的。小时候,母亲受了奶奶的恶气后(奶奶与父亲一样是家里的暴君,在爷爷面前作威作福,人前人后总是骂他。而骂语之恶毒,张家河全部女人加起来都难望其项背),不知道为什么受了父亲的打骂,母亲总是为了我吃饭喝水,哪怕每吃一口每喝一口都像在吞钉子和铁块。因为她不吃饭喝水我就不端碗,坐在床边流泪哭泣。在六岁以前我每次都会因为相同的事流泪哭泣,六岁以后,便只是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母亲,眼里满是泪,但从不让它们流出来,用劲逼回去,让它们在心里奔流。实在逼不回去,会躲到房间用枕头捂着嘴哭,不让母亲看见听见。但母亲知道我在哭,会忍着身心的疼痛挣扎着下床来到我的床前,不说话,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头和肩膀脊背,之后,母亲要求我和她一起吃饭。九岁那年,奶奶因为肝癌去世了,世界上少了一个欺侮母亲的人。奶奶去世后我一滴泪也没有流,对她我心里只有憎恶和怨恨。因为她没有同情心,对从小父母双亡,被叔叔婶婶养大的母亲不是动辄打骂,就是唆使父亲动手。在母亲生了我后不做饭喂猪弄卫生家务,不给我和母亲洗衣服尿布,以至于母亲自己做这些事落下了病根。虽然奶奶对我这个三代单传的孙子不曾有过打骂,有了好吃也从不忘记,但我还是恨她怨她。她去世后我不但不悲伤,还很高兴,折磨欺侮母亲的人少了一个。在奶奶去世四个月后,当乡长的父亲调到两座山两条河的区上当副区长,因为其它原因和路远很少回家,母亲终于过上盼了十一年的日子:一个人照顾公公和独子,按照自己的想法意愿做饭睡觉而不用担心突然响起的咒骂,夜里捂着嘴的拳打脚踢。而我则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里没有奶奶的咒骂、父亲对母亲的打骂声是多么的好,便希望父亲在区上永远不回家,只有爷爷、母亲和我过着平静祥和的日子,直到我长大考上学,带母亲离开。但是,父亲不可能不回家,爷爷的生日,奶奶的百日、周年,会因为感冒、因为饮太多酒胃痛而回家。虽然他对母亲不好,但却不会不要母亲照顾。在父亲回家的日子里,母亲和我的心都像压着石头般地难受,阴云密布,气氛沉重,甚至连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爷爷都像病了没有精神,一个人坐在北屋抽旱烟发呆。所幸爷爷的生日,奶奶的百日只有一个,周年一年只有一次,父亲身体强壮,是张氏族人中很少生病的,一年胃也疼不了几次,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也不会超过超过四十天。那么,没有恐惧的日子便很多,让我们三个人能平静祥和地过日子。
“奶奶去世三年零一个月后,爷爷不幸去世,摔了一下,两个月后停止了呼吸。摔倒在地后到离世都不能翻身,只能躺着,世代悬壶济世的周济生说是中风。我和母亲都以为奶奶去世后爷爷会活很多年,没有人恶毒地咒骂,极尽刻薄地挖苦讥讽,有母亲和我的孝顺,心情愉悦,长命百岁。但世间事不会以人们的美好愿望而发展,总是会出人意料的发生。按理说爷爷没有奶奶的作威作福,咒骂挖苦,被孝顺的儿媳照顾着,吃的好,睡的好,定能长寿,可是却没有,只活了五十四岁就去世了。人们说是因为一个人习惯了咒骂、挖苦,被人欺凌侮辱,习惯不了平静安宁,因此爷爷才会在奶奶去世三年后就撒手人寰,与世长辞。但善良的母亲不相信人们的说法,而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因为爷爷那天是在收谷子时被耙子绊倒在地中风去世。也因为爷爷摔倒后就没再起来,母亲时至今日都在自责。
“爷爷去世我很悲伤,一天三次陪着母亲烧纸焚香都失声痛哭。不只是因为他疼爱我,还因为他一直都对母亲很好。虽然在奶奶欺侮母亲时没能加以制止,但过后总是劝母亲想开点,不要太难过,保重身体;在父亲关起门来打骂母亲的次日,会厉声斥责;母亲病了他会背着奶奶把白糖和麦乳精放到母亲的床前小桌上;奶奶走亲戚看她的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会给母亲煮加了白糖的荷包蛋,会把麦乳精放在开水里用水瓶装了放在母亲的房间里,因为她劳作太累需要补充营养。因此,我对爷爷怀着深深的感激,感激他疼爱怜惜母亲。而他的样子时至今日都会在想他的时候浮现于脑海,颀长的身材,挺直的后背,白净的皮肤,花白的头发,结实的额头,浓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柔和的下巴,修长的四肢,浑厚的声音,慈祥的笑容,都与他活着时一样,没有改变。而奶奶只在每年的清明、除夕和中元节扫墓祭奠时才会想起,但却并非怀念而是憎恨和厌恶。憎恨厌恶一个人,不可能经常想起,虽然这个人是自己的亲人。而爷爷就不一样了,他让人敬爱喜欢——这是一个人活着时留给人们的想头,也是他的财富。哦,我又夹七杂八地说了这么多,没有讲你们想听的事,但人说话是不受大脑指挥的,而是听从心的指挥。因为它总是趁你自己揭开它身上的伤疤而让你说出让它受伤的原因来,虽然你并不愿意。”
张玉龙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与哭无异的笑。没有人看见,连直对着沙发墙壁上照片里的人,也只是看见他的肩膀与嘴角同时轻轻牵动了一下。他仍背对着人们而立,面向窗外,眼睛看着有云朵飘过的天空。
“玉龙,休息会儿吧。”欧阳龙吟站起来要上前去拉张玉龙回到沙发上坐下,“说了这么久口渴了,喝杯茶。”
张玉龙没有理他,轻轻地摆了下手即接着回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