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9-02 09:27:23 字数:5800
春天一旦降临大地,大地上百草萌动,万木竟发,景色一天一个样。南金沟也不例外。石根友再次来到南金沟,感受到的是春风和畅,漫山嫩绿。王宝盛的名气非常大,他的坑口在南金沟中段的大山脚下。开采金矿,越往山下,掘进的坑洞越深,投资越大。但越往地层深处,矿脉越宽,黄金含量越高。只有资金雄厚的人才敢选择在山底下投资开采。而资金欠缺的小投资商,只敢选择高处。王宝盛在南金沟有坑口,在北金沟有坑口,在磨盘岭的东边也有坑口。
据说,王宝盛每月给工队开资,去银行取现金时用麻袋装。安平镇农业银行,若王宝盛取光了他的个人资金,农行便濒临倒闭。农业银行自经理至保安,见王宝盛,一律称宝爷。宝爷好美色,且对方必须甘心情愿,从不用強。前些年宝爷看上了一位青春美女,自称原版正宗的处女。宝爷请对方开价,对方伸兰花指,比划出个“十”字。宝爷以为是十万,爽快答应。对方摇摇头,招他侧耳过去,吐气如兰,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莺歌婉转:“十公斤黄金。”宝爷哈哈大笑:“别的东西宝爷缺,宝爷唯独不缺它。只要你是真货,宝爷不打折扣。”孰真孰假,坊间常常传闻,想必是真的。
宝爷三大坑口,一大选厂,用民工及管理人员、工人四五百人,日进斗金,区区十公斤黄金,九牛之一毛耳!早年跟定他的包工头李国民,带领三个儿子承包他三大坑口的生产,短短八年时间,已积累了过亿的财富。在老家那边,李国民的大名如日中天,回老家,县政府小轿车接送,成为县政府挽救本县濒临破产企业的财神爷。
南金沟坑口的包工头,是李国民的三儿子,人称李老三。坑口外的人造石渣场地上,大型柴油发电机和空气压缩机吼声如雷。靠山根一排水泥板活动房,那是矿部管理人员和工头的住处及办公用房。中间隔一条架子车道,防雨布的工棚搭建在车道外侧,那是民工们的住处。车道一头伸进坑洞,一头伸向前方的矿场。小山一样堆积的金矿石矿场,一台大型铲车日夜不息,给上山的重型卡车装矿石。
李老三,三十岁左右,细高的身材,穿件军用大衣。开口说话,上颌犬齿上露出一颗赘生的,很难看的龅牙。由于烟不离口,牙缝全是黑色。他看罢石根友的便条,注视石根友良久,才问:“你的亲戚跟王老板是啥关系?”
石根友老实回答:“我不知道是啥关系。”
李老三听后,像审贼一样审视着他,晃着小脑袋:“字条是王老板亲手写的,不会有假。这样,别的活儿,一个萝卜一个坑,人都干得好好的,我也不好换。民工只有三种活儿,钻工、渣工和拉车子的运输工。拉车子轻松,一车十块钱,多劳多得。你拉车子吧。”
“啥活我都能干。”石根友说。李老三咧嘴一笑:“能干就好,我这儿也不养闲人,我的三亲四友也得进洞子干活。”
随后站门口喊来一民工,领他去工棚安排了铺位。铺好床,工队开午饭,领他的人指点他去吃饭。午饭是蒸馒头,菜汤,洋葱炒肉。吃饱喝足,又有个年轻人拿一顶柳条编的安全帽,交给他。并告诉石根友,他是坑长,姓李。李工头是他哥,他负责坑口生产。李坑长领着他去选了辆架子车,安排他上班干活。
私人坑口与国矿不同。任何个体企业,都想尽可能地节约成本。国矿从掌子面运输矿石,一律铺轨道,用电动车头拖矿斗。而私企,全部用民工拉架子车。架子车用角铁、铁板焊接的车厢,又长又高,像个棺材。车轱辘经过改造,辐条换成了钢板,增加了承重能力,却笨重许多。李坑长告诉石根友,坑道两千七百米,一车矿石差不多一吨重,拉出来不是个轻省活。石根友算了算,两千七百米,差不多六华里,空车进去,重车出来,也就十二里路。一趟挣十块,一天跑五趟,走六十里路,挣五十块钱。这收入在当时不算低。他在金马岭,一班才挣三十块。李坑长说了,有人一天最多能拉十趟。拉出坑口,坑口的小窗口领张票。月底以票结算,老板不欠民工一分钱。大巷基本是水平的,巷高两米左右,头顶五六米远吊一灯泡。进坑口抬头望去,灯泡一路延伸进去,形成一条光的直线,没有尽头。一侧壁上挂着巨蟒一样的送风带,风在其中呼呼吼着。两根钢管,架在风带上方,一根锨把粗细,那是空气压缩机输送的高压风,供掌子面的风钻钻孔用。一根更细些的,应是输水管道,供给风钻头压水。风钻打孔时,高压风是动力,水从空心钻杆压至合金钻头,给钻头降温,并冲洗出钻的石渣。
石根友拉着空架子车快步往进走,不时会碰到拉满矿车的民工出来。架子车的背带勒在肩头,拉车人的身体前倾,双手抬车辕,一步步往前拽,像一条拉犁的老黄牛。空车遇重车,先在较宽处避让。两人相遇,能看清拉重车的人脸上汗水一道挨一道,冒着热汽,粗重而短促的呼吸声隔丈远可闻。擦身而过,只顾了张口喘气,没人开口打招呼。身后的车厢里,满满一斗矿石堆高冒尖。架子车不堪重负,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一路寂寞地赶到掌子面,石根友已浑身汗透。掌子面的前方,是采空区高大空旷的黑洞,深幽如地狱,一眼看不透。一只灯泡吊在掌子面大堆矿石上方,两个渣工一左一右用铁簸箕和尖头铁扒子装车。这是两位年龄大些的民工,五十岁左右。他们负责把进来的架子车装满,不偏谁不向谁,麻木而机械地干着活。掌子面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儿,空气稀薄、闷热。两人脫得只穿条裤头,一身上下,汗水和着粉尘,在暗淡的灯光下泛着亮色。这两人是八小时一班,拿定额报酬。但每车出去,坑口发票的人要检查车装的浅满如何。若装得太浅,是要受罚的。
石根友第一次拉装载一吨重的架子车。他中途歇了三次。看到坑口那一线天光时,贴身的线衣线裤己透湿,汗水从眉毛不停流进眼里,一次次擦拭,抹了个大花脸。两条小腿僵硬而酸痛,两只胳膊像被抽了筋,麻木地不属于自己。心脏快速跳动,要透过皮肤,蹦到身体之外。领小票时,发票的女人见他是生面孔,还不满地喝斥他:“下次装满些。”
这天,石根友拼命拉了三趟。深夜,吃过饭漱洗上床,一尺多高的通铺,他几乎爬不上去。这是轻省活儿吗?对他这个初次干的人来说,毫无轻省可言。住处照例是防雨布搭建的工棚,只是框架用钢管和角钢焊接。两排大通铺,一排被褥铺得满满的,一排的一头有丈宽的空处。石根友才来,铺位一旁是空处。通铺用粗木头支起,铺着荆条编的笆。这个工棚如今至少住有三十人。这样的大工棚共有三间,两间住上渣工和运输工,一间住钻工。坑长和工头及矿部所有管理人员住对面的水泥板房。两个大灶房与民工工棚相连,一个是渣工与运输工的大灶,一个是钻工灶。管理层的小灶另建在水泥板房最东头。渣工与运输工的大灶三人主厨,一人八小时,饭菜一顿连一顿,二十四小时不断。运输工没有班次,饿了吃饭,累了睡觉。其余时间,进坑洞拉运矿石,多劳多得。坑口备有五十多辆架子车和一个专职维修工,负责焊补车架、车厢和补胎等日常维修。
大矿场三名护矿保安,三班倒,巡视矿场,驱赶觊觎矿石的贼。矿石运输工是相对自由的,你住在工队,三天不拉一车也没人干涉,不怕你白吃白喝。但月底没挣到钱,也别怨谁。既然不远千里上山打工,也没有人只吃饭不干活。勤劳的民工们,谁都想拼尽力气多干多挣。工队订有奖励制度,每月超过一百五十车的运输工,每车另奖一块钱,大部分民工都能拿到奖金。钻工三班倒,一班七八人,保证掌子面二十四小时有爆破下来的矿石。工头安排了亲信,负责从山下的安平镇采购所需生活物资,保障山上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不仅有粮、油、菜等吃的,还包括烟酒及常用药物等。需要的人打借条支取,月底结工资时扣除。保证一天有一顿肉吃。
王宝盛老板财大气粗,民工们的生活条件不论在哪儿,都算最好的。他的坑口,一年四季不缺民工。灶房门口有一块儿醒且的警示牌:不允许倒饭菜。据说,曾有一个新来的民工扔掉半个馒头,正巧被上山巡视的王宝盛碰见。王老板拾起半个沾满泥土的馒头,拍打拍打,当着民工的面吃掉。他情真意切地对民工们说:“弟兄们,别浪费粮食。大家都是农民,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吃饱时要想着没饭吃的时候。我小时候,与姐姐为争一个白面馒头吃,打得头破血流。”
从此后,坑口再没有民工敢倒饭菜。
王宝盛如今五十多岁,六十年代初出生,幼时经历过文革的赤贫时代。
邻铺是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他问石根友:“老弟,以前在哪儿干?”
石根友告诉他说:“在金马岭国矿。”
男人闻听,来了兴致:“那儿好偷矿,挣的多。你咋放着肉不吃,跑到这儿来啃馒头?”
石根友叹息道:“别提了。给老板偷矿出岔了,工头和矿部人打起来,闹到山下老板那里。老板打伤了工头,撵了工队。工头跑了,我们也没人管了。”
“这种事常见。老板都是狼。从你身上弄不到油水,就一脚踢开。工头也没几个好东西。招你时,你是他爷。不用你时,你就是狗屎。”男人说。石根友同意他的见解。几天来的反思,从表哥朱鸿运身上,他看清了这类人的本质。男人安慰石根友:“安心在这干。李老三不剋扣民工,王老板是安平镇最有钱的老板,从不欠工队的钱。”
“你干了多少年?”
“我跟李老三他爹干十多年了,他们父子四人,管王老板三个坑口。最近,王老板在黑山新开坑口,也是他爹带的民工队。”
“你和他们是一块儿的?”
“一个村的。我爹是李老三的舅爷。”
石根友不再担心什么。男人同时警告石根友说:“在这儿干,你别动歪脑子。这里可不敢偷矿。”
“我从来没打算偷矿,只想凭力气挣钱。”
“这样最好。”
石根友一觉醒来,身旁的铺是空的。这位睡饱觉,已进坑口拉车子去了。工棚外,夜色正浓。其实,不论白天晚上,大部分的铺都是空的。民工们只有累极了,才回来睡一觉。其余时间,都在拉架子车。两千七百米大巷,五十多辆架子车,日夜川流不息,进的进,出的出。歇人不歇车,车子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有些壮劳力,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有人拉着车子,走着走着,睡着了,一头撞道壁上。出一分力气有一分实实在在收获的劳动最富吸引力,像六七十年代那样大锅饭的集体劳动永远不得民心。石根友也打算起床去上班,但双腿僵直。最难受的是小腿肚子,拉重车时,双腿绷直,肩挂车绳,人身体呈前倾状,一步步蹬牢向前奔。长期处于用力状态,一直干着没感觉啥。睡一觉,两小腿便酸痛得像拉伤了肌肉。他躺着活动了一会儿,才能弯起穿裤子。下地后,小步挪了几圈,才好些。灶房有民工在吃饭,他去洗了手脸,捞碗面条。
天空布满星星,周围群山只可见模糊的两道暗影。室外寒气逼人,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既使石根友起得这么早,场地上也只有三辆架子车闲置在那儿。他一边吃饭,一边活动腿,饭吃完,外边的闲置车子只剩下一辆。顾不得多想,他拉起车子,大步向坑口走去。
他一遍遍叮嘱自己:一定要在这里扎稳脚,用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勇气,为贫穷的家庭走出一片新天地。让表哥以前吹嘘的话见鬼去吧。天上不会掉馅饼,夜夜做贼不富。穷人只有靠劳动才能创造财富。
这一天,石根友坚持拉了八车。第八车离坑口还剩一百多米的最后一段,架子车车轴的轴承坏了。一吨重的车子,拉起来本来就沉重,坏掉半边轴承,他想尽各种办法,车子扒在巷道中间,纹丝不动。这种情况怎么处理?石根友没有经验,也不知别人如何应对。他沮丧地坐在车子旁,一筹莫展。过了十多分钟,一人拉着辆空车子进来。石根友的重车爬在路中间,堵着道。进来的是位老民工,石根友向他说明情况。这位二话不说,将他的空车厢翻在道旁,卸下车轱辘。命石根友做好准备,他奋力扛起重车的车辕,石根友卸下坏了的车轱辘,迅速换上好的。然后给空车装上坏轱辘,两人一前一后,拉起车子出去。石根友不抽烟,只能一遍遍说感激话。老民工的一番话,说得石根友心里暖融融:“天底下穷苦人是一家,谢啥呢。你碰到别人有难处,你也会帮忙的。大家同在一处下苦,只有互相帮衬,才是兄弟。”
石根友连连称是。他问清这位大哥叫李光波,心中默默念叨着他的名字。李光波出坑口去修理处换好轱辘,石根友去窗口领票,待他转回身,李光波已拉车走了。
天刚黑,石根友整整拉了一天。他感觉体力还行,只是有点饿。本想吃过饭再拉两车,空车放路旁,吃顿饭的时间,已被人拉走了。坑口外再没一辆闲置的车子,只好放弃。工队有规定,歇人不歇车。不论谁,见有闲置的车子只管用,任何人,不能歇时霸着车子不放手。正月民工大量涌上山的那段时间,民工爆满。平均三人才有一辆架子车,天天有人为争车子吵骂不休。大灶的师傅们也不堪重负,两百人吃饭,做不过来。李老三动员部分民工去了他爸在黑山的新坑口,争吵才稍稍平息,但争抢空车的战争仍时有发生。李国民父子承包王老板的所有坑口搞生产,老板和工头都不克扣民工,工资发得利索,名声好,老家那边,老实而没有其它巧取豪夺想法的民工都想跟着他们干。
石根友吃过饭后,心中仍觉过意不去,特地问清了附近的小商店,去买了包十块钱的烟,准备送李光波,感谢他的热心肠。李光波的铺就在他对面一排。早晨起床,李光波劳动一夜回来,石根友正好碰上,他把烟送给他。李光波推托不要,石根友说:“我不抽烟,特为你买的。”
李光波收下。他当场打开,给在工棚的工友们齐齐散。同时,他向工友们介绍:“新来的石兄弟,买包好烟与大家见面噢,以后就是咱们兄弟,大家照看着些。”大伙都笑着向石根友点头,有人问他哪里人,有人问他啥时上山。石根友简单作了自我介绍。他与这些人其实都在老家相邻的镇,相距不过几十里。有人认识朱鸿运,也有人认识程道安和大头。他没料到,一包烟,就让孤单的他融于了这个大家庭。众人的友好态度使他感到温暖、充实。从此后,不论在哪儿,都有人与他打招呼,有人与他为伴,有人教他干活的经验与窍门。他与李光波的关系很快发展为亲近的朋友关系。
石根友告诉李光波,他每次拉车出坑口领票,发票的女人总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嫌他车子没装满。李光波拉着他的手到发票窗口前,对发票的年轻女人说:“这是我兄弟,都是老家那边的,以后照看些。”
年轻女人回答:“知道了,来求妹子,也不见拿包瓜子儿啥的。”
李光波说:“有根火腿肠,哥进来喂你。”
女人啐了他一口,笑骂道:“留着回家喂你小妈。”
石根友明白了,去小商店买了几块钱的小食品,趁没人,送到窗口。女人笑脸相对:“谢了,以后没事。你是哪里人呀?”
石根友告诉了她。她说:“我姑妈就是你村里的,姓柳。”
石根友说:“我大妈姓柳,我大伯叫石同旺。”
女人惊呼:“我俩还是亲戚呢!”
石根友也趁机套近乎:“你是我表姐。以后我叫你姐了。”
“应该叫,应该叫。”
两人又说了些关于他大妈大伯一家人的事。女人说她叫柳叶,与李老三是近邻,李老三的外婆与她奶奶是姨表姊妹。这种前几代的亲戚关系有点绕,农村里重视那一套,叫攀亲戚,也叫扯葛藤蔓。基本是穷人攀龙附凤的拙劣表现,就好比刘姥姥与贾府的关系。石根友理不顺,更复杂些的,用“八百年前是一家”就概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