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穷根未断
作品名称:山村沧桑 作者:霞中子 发布时间:2022-09-02 09:41:23 字数:4748
“土改”工作之后,广大劳动群众欢欣鼓舞,有说有笑,贫苦农民家家有地种、人人有饭食,只有地主富农灰头土脸,惶恐不安。好在吞团屯没有地主富农,只有元纪元规两家是中农,大家相处融洽,一团和气。然而大多数穷人因为历来家底浅薄、积弱积贫,生活上也还十分清苦。虽说“土改”后大家都有了土地、粮食有了保证、餐餐都能吃饱,但是油盐、肉食、衣服、药品等等都是要用钱买的,而各家各户能换钱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所以大家的生活水平,还是没有多大的提高,尤其是贫下中农的人家,生活上没有明显的改善。
然而,虽然现实的生活还是贫穷的,但人们觉得比起过去来不知要好了多少倍:他们不再因为地主的逼租逼债而每日忧心忡忡;他们不再害怕村长村警突来抓兵抓伕而夜不安眠;他们不再夜夜提防土匪强盗的袭扰。他们感觉到人生以来,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和开朗;生活上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在;社会环境从未有过的安宁。
现在是1952年了,获得翻身解放的吞团人,正沉浸在欢乐与幸福之中。然而也有例外的,居住在吞团南山脚下的孤独老人元集公,他没有老伴和子女,也没有直系亲属,如今年近八十了,体弱多病、身衰无力。他的土地不能自耕,如今又没有“出租”的允许,实在为难。屯中一些好心的人,便主动相邀起来,无偿地帮他耕种。
元集公祖上三代曾是吞团屯的富户,传到他时就开始没落了。虽然如此,二十年前,他的家景还算得上如现在所说的“上中农”。
往事依稀,大约是1940那一年,元集公唯一与他两相厮守的老伴去世了,从此他成了一个孤寡的老头。那时的元集公,六十五六岁了,他已丧失生产劳动的能力,加上身体不好,十天半月不出门那是常事。他若生病,因没人照顾,往往不能正常地衣食起居。
元集公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他的旁族又都在相隔三屯的歪挡屯。百年前他祖父国周公在世之时,他父亲仕梁与叔父仕文就分了家,当时他祖父主张叔父去歪党屯开发和发展,让他父亲留守祖地吞团。传到他这辈时家道日衰,如今他年近古稀,绝嗣已成定局。这样的家境每当想起就会使他悲塞肝肠、感叹不已。他叔父仕文公迁居歪党后,丁财两旺、顺风顺水,如今其后裔子女已近二十之多。叔父仕文生二男,长元富,次元理。元富生四子,长桂发,次桂芬,三桂荣,四桂英。元理只有一子桂安。那些年头国民党政府实行“三丁抽一”的征兵拉伕政策,到处拿人当兵当伕。当时桂英尚未成人,服兵役的事就落到桂荣头上了。
桂荣为了躲避征兵,心生一计,他带着老婆和两个女儿来到吞团屯元集公的家。他对元集公说:“伯父啊,我父亲见您老人家孤身度日,实在放心不下,是他叫我来陪伴于您,早晚起居也有个照应的。我想我一个人来跟你住,又怎能丢得了我的家小呢,所以他们就一齐跟着我来了。您老若不嫌弃,我们就在您这里住下哦。”
元集公听如此说,一开始,他心内就有“来者人多”之嫌,后来一想,桂荣的曾祖父国周就是他的祖父,桂荣的父亲元富与他是同宗兄弟,三代前就是一家人,因此他就不好拒绝了。他又想,我孤独一人在此南山之下居住实在寂寞,如今又已老迈,行动不便,正需要有个依傍之人,如今侄儿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岂不是上天怜见,有意安排的吗?于是他就爽快的答应了桂荣的借居请求。元集公道:“我的侄儿啊,你们能来照护我,我十分感激。我老了,做不得了,巴不得你们来呢!我们本来是一家人的,不用客套了,你们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我这有三间房子,住得下你们一家的。”
桂荣听得伯父如此爽快的话,满心欢喜。想到定居吞团之后一家的生活如何解决,于是又对集公说:“伯父,我家在歪挡屯的土地极少,我家人口又多,种的粮食都不够吃。您老人家的地又没人种,虽然您租给别人种,但人家租种您的地能上心用力吗?他们给您的租子又那么少,倒不如从此让我来种,租子多多给您,保证您过得比原来还好,您意下如何呢?”
集公答道:“侄儿,我原来是有不少田地的,只因我家连年遭灾遇祸,后来又因年老做不得了,这些年来为了生活,我已逐步卖掉了平原外面的水田和屯里的大部分旱地了,现如今屯中尚有两亩平地,一亩多山地。我租给别人种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你们来了,我的地就由你们种吧,什么租不租的,我能吃饱就行了。我的家产也没有谁来继承了,只要你们看顾于我,将来我入土之后,这些土地就是你们的。”集公说到这,声音便沙哑起来,几乎落起泪来。
“放心吧,伯父,我们会照顾好您的。”桂荣说,“从此,您就当我们是您的儿孙吧。”
说到儿子,元集公又要落泪了,他想到自己也曾辉煌过的旧日时光,心中感慨不已。元集公先后娶过四房老婆,也曾有过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只因家道不兴、多逢厄运,孩子们都未成人就都先后夭折了。老婆们也是死的死、散的散,都先后离开了他,如今落得这个样子,怎能不让他悲伤于心呢。元集公道:“侄儿,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
于是,桂荣带着老婆和两个女孩就在集公家住了下来。时过年余之后,桂荣在吞团又生了一个女孩。吞团有人打趣说,“集公真有福气,他家一下子开了三朵金花。”那时节,桂荣的大女和二女,年龄只比屯中的京道小两三岁,他们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她们经常到京道家来一起玩,她们与京道成了好朋友。
桂荣一家在吞团元集公家住了几年。
1945年,国共两党又生战事了,国民党政府又到处征兵拉伕,加禁村长带着一帮村警来到歪挡屯找元富,要他的儿子去当兵,并指名要拿桂荣去。当村长和村警们探知桂荣一家在吞团,便来吞团要人。桂荣躲不过去,只得跟着村长他们走了。临走时桂荣想,我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呢?与家人生离死别就在今日了,我丢下妻子和三个女儿怎么办呢?他想了片刻,便回头嘱咐老婆说:“孩子他妈,你和孩子们再回歪挡屯去吧,有父母和两位哥哥在那里,我在前方就好受一些。今后孩子们的事就全交给你了。”他老婆听了此话,心如刀铰、肝肠寸断、泣不成声。她无奈的对丈夫点了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丈夫跟那些背着枪的人走了。
桂荣走后两三天,其妻便收拾家杂,携三女回迁歪挡屯。这母女四人一走,南山脚下的老屋顿时变得冷清寂静起来,一切又重归四五年前的样子,元集公又回到孤零无依的境地。
再说吞团北山之西头山阿下的人家,那儿住着桂禄和桂全两家人,他们是百年前与国周、国茂一同来吞团开发的国再的后裔。直到如今的1952年,那一隅也只有桂禄、桂全两家。
桂禄与桂全并非同胞兄弟,他们俩虽然同住一座房屋,但这座房屋是他们共同的曾祖父国再公遗留下来的。桂禄的祖父与桂全的祖父是同胞兄弟。是因为桂禄的年龄比桂全大十几岁,所以桂全叫他做哥哥,其实他们只是房族的兄弟而已。“土改”后,桂禄的家景有所好转,而桂全依然贫穷。桂全原来的家底比桂禄差多了,在划阶级成份时,桂全差点儿被划成“雇农”了。
“土改”那两年,桂禄是本乡的乡长兼农会副主席,而桂全只是本村弄敢片的“土改根子”,两人的政治地位也有明显的差别。桂全目前没有房子,他只是在桂禄的屋边,借着桂禄的山墙,斜搭一个小茅寮居住。这茅寮很小,放下一张床后就几乎没有什么空间了。桂全夫妻俩就在这个小茅寮住着,好在他们也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些炊具,就在桂禄屋后的屋檐下放置。晴天,桂全夫妇常在露天炊煮,下雨天他们只好紧挨着屋墙炊煮了。
桂全为什么如此贫穷呢,这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二十多年前,桂禄、桂全的家景是差不多的,但桂全由于体弱多病,经济上出现恶性循环,导致贫病交加,后来家景就越来越不如桂禄了。时到1945年,由于生活所迫,他将房子卖给了桂禄,然后到国茂公支系的元规家借居。
桂全在元规家借居才一年,元规公就对他说:“侄儿,你如今也三十多岁了,也该娶妻成家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如若青春一过,你再找老婆就更加难了。你自想想,哪家愿将女儿嫁给一个老汉呢?你如今连个居住的地方都没有,哪家愿将女儿嫁给一个无家可安的人呢?你在我这长期居住不是办法的,难道你想在我家这儿娶媳妇不成,那是不可能的。你得想法去攒钱来起个房子,独自成家立业,这才不枉人生一世啊!如若不争气,来这世上只是白白踩紧地板,没有意思的!”
桂全何尝不懂这些呢,只是人穷气短罢了。他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他一动不动地聆听着这位房族叔父的教导。元规公继续说:“如今我的儿子(养子)桂旺也近20岁了,我也要考虑为他娶媳妇了。他的洞房是要提前准备的,所以你必须搬出去,腾出地方来。你得另想别的办法吧,我的侄儿啊!听明白了没有啊?”
桂全被这位叔叔说得无地自容。元规公话已说到这份上了,他再走投无路也不能再住下去了。这可怎么办呢?他想到了元集公。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此时的集公家,桂荣一家刚好搬走了,元集公正为无人相伴发愁呢。桂全立即去找元集公,说明意欲借居之事,元集公当即就答应了。
于是,桂全就在元集家借居,一住就是四五年。桂全是个“舀纱纸”的一把好手,他在元集家借居的几年里,他被人家雇去“舀纱纸”,于是慢慢积累了不少钱。在寡妇爱珍贱卖元德公房子的时候,他就去买了一间房住下,这一间房与爱珍母子是相邻的。
解放前一年,桂全终于娶妻了。为了娶妻,他所积蓄的钱用个罄尽,还欠了不少债呢。因此娶妻后,他家的经济状况又回到原来的贫穷状态。真个是“漏屋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他刚娶妻不久旧病却又复发,他不能再去打工了。这时他的妻子正怀有身孕,他急了:去哪儿弄钱来养老婆孩子呢?万般无奈,他只好与老婆商量,要把这间刚买不久的房子卖掉。那年头大家都不富裕,没有人能买得起房子,桂全只好将房子拆散,将瓦片、屋架、屋梁和其它木板零售,房屋基地只好用来种菜了。
房子没了去哪儿住呢?他不好意思再去求元集公借居了。因为当初他去求元集公借居的时候,元集公就跟他明说了:“侄儿啊!我跟你说,借居可以,你若能负责照顾我到底,那你就可以长期住下去;你若不能,那你只能借居几年,因为必要时我要卖掉一两间房子,用钱来安排我的余年,你就不能再住下去了。”桂全自知,如今的他自顾不及,哪有余力去照顾元集公呢?哪好意思再去求他借居呢?
桂全万般无奈,只好去求桂禄。他对桂禄说:“哥啊!我实在是无处安身了,我想在你的屋子左边,借着你屋子的山墙,斜搭一个小茅寮居住,可以吗?”桂禄念他是五服之内的兄弟,同时也同情他和可怜他的疾苦,便爽快的答应了。
桂全夫妻在茅寮住了几个月,妻子就生产了,她生了一个男婴。按当地习俗,生孩子要过12天才能出门;要过40天才能下地干活。由于家境贫寒,没有劳力,桂全妻全打破了这些“规矩”,她生孩子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因为为了养家糊口,桂全带病拼命地在外打工挣钱,他顾不了家中的活儿。
桂全的父母早在他年青时就都去世了。由于没有家公家婆带孩子,桂全妻只好背着未满月的婴儿下地干活。由于家庭生活太困难,没有肉吃,油料又不足,所以她奶水很少,不足以喂饱婴儿。桂全妻每日带着婴儿到地里干活,那婴儿因为饿了,常常在妈妈的背上嗷嗷哭闹不止。每当婴儿哭闹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桂全妻不得不将他从背上解下来喂奶,当婴儿吸吮不到奶水的时候,他哭闹得更凶了。每到此时,桂全妻就跟着哭起来。为了不让旁人见到她的哭泣,她常常抱着婴儿,躲到附近的石缝角落里,跟着孩子一起哭。
有一次,桂全妻躲在地角里哭着,她哀怨道:“老天爷啊!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正在这时,寡妇爱珍刚好路过,她听到了她的怨叹声,就轻轻走过去。桂全妻忽见爱珍站在身旁,她竟羞得无地自容。爱珍安慰她说:“小婶子,你不要哭啊!世间苦难的人多了去了,我就是一个,我经过的苦难要比你多得多。我们做女人的不论吃多大的苦,都得咬紧牙关顶住它。谁叫我们是女人呢?女人来到这世间注定是要忍受各种苦难的,待下辈子我们再投胎之后,我们就是男人了。”
桂全妻听了这位老嫂子的说法,她心里想:我家男人何尝不是辛苦的?想到此,她抹干了泪水,用心哄住了孩子的哭声,并对这位老嫂的同情表示了谢意。爱珍见她情绪稳定了,就慢慢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