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赠刀（1）

　　且说全藏落荒而逃，一连几日风餐露宿，吃的都是发了黄的干馍馍。这日到得一乡野村店，身上已掏得一个子儿也不剩，门前犹豫再三，终是当不住饥饿，进去要了几个馒头和一碗清汤，吃在一边。墙角处一张桌子，围坐三人，朴刀、铁枪、流星锤随地乱放，正在猜拳竟酒，大鱼大肉。
　　全藏两个馒头下肚，半碗冷汤灌肠，听着闹声，忽然想道：“反正这白食是吃定了，索性痛快一顿！”当下说要黄酒和牛肉。店主见他变得突然，登时起疑，笑脸相迎道：“大师也喝得酒吃得肉？”全藏道：“老衲密宗一门，没有这些禁忌。难道有生意做，你还嫌烦？”店主把手一伸，道：“如此先将钱来，便与你酒肉。”全藏闻言，腮帮子顿红，说道：“看你这穷店，纵使有酒有肉，也是酸的臭的，不要也罢。”店主不悦，白他一眼，心中已然有数，不再理他，过去招呼那边三人。
　　全藏瞄了他一眼，垂臂瞬间，指触宝刀，心念有转，琢磨道：“金轮是万万卖不得的，这刀……咳，反正十件兵器已去其七，卖了也罢。”遂抬手招呼那店主过来说话。那店主正为三人忙着，许久才不情愿地过来，冷颜问道：“甚事？”见他摘下宝刀置于桌上，顿时一凛，心想这穷僧要闹事，低声道：“再与你两个馒头，一碗清汤，多放油水。吃饱了走人，如何？”全藏不答，指刀问道：“这刀是宝贝，店家要得？”店主暗忖：“这刀必不值钱，拿到这里强卖高价。”作势一抽，佯作要买。正待托词回绝，却见锋薄如纸，纹理如丝，确是一口好刀，自料也买不起，何况并无买意，假意问道：“多少可卖？”全藏道：“作践卖了，纹银千两。”店家笑道：“大师这刀确值千两，于小的却与十两银子买得一把上好的菜刀，切肉切菜，无甚两样。”
　　其实全藏也知他买不起，佯装要卖与他罢了，此刻过了腔势，吐露真言道：“拿去与那边三人看来。若能讨个好价钱，分你一成。”店主贪财，取过去给三人看货。那三人互视一眼，齐抽腰刀，依次对了锋，相继断刃，宝刀却是无损，各自称奇。其中一人问道：“卖多少？”店主道：“一千两。”那人识货，只道是千两黄金，便说贵了，五指一张，侃价道：“对折，五百。多一文不要。”店主也想多得，道：“八百如何？”那人道：“我等今日要事在身，只有五百。还有七十两是盘缠，给不得。”店主成交心切，道：“五百就五百。”
　　二人对话，全藏尽收耳底，以为五百两纹银太贱，心念顿改，不想卖了，巨掌一伸，真气逆运，刀便飞回到手里。四人从来不曾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声称怪。那方才讨价的悄声与他两个伙伴道：“这和尚武功绝高，由他在此，必然坏事。”那两人都说如何是好。他想了想道：“和尚急于卖刀，必处窘迫。与些金子，打发了事。”一个伙伴道：“此举唐突，和尚起疑怎办？”另一个道：“最怕佯去还留，暗藏祸心。”他道：“找个由头便可。”忽然有了主意，兴奋道：“且看我一举两得。”起身来到全藏桌旁，礼道：“求大师件事，若能办成，必当重谢。”全藏道：“什么事？如何谢法？”他取出一锭马蹄金，手中掂量几下，道：“足赤十两，”往桌上一放，“送与大师。”全藏道：“老衲可帮你什么忙？”他道：“大师可是南行？”全藏道：“是又怎样？”他道：“沿此道南去不远，有座关帝庙。大师顺路把里头的供像给砸了，在下感激不尽。”全藏急等钱用，心道：“其中定有蹊跷，却与老衲无关，砸他几个供像，得黄金十两，倒也使得。”于是应下这事，匆匆啃完馒头，出店南去。
　　那人见他离去，回桌向二人喜道：“姓关的见祖宗庙堂给砸了，必要派人修缮。那小梁王倘若贪赶行程，先到此处，少了姓关的在旁，便好对付多了。”二人拍桌称妙。当下喝得几碗酒，忽然不喝了，只顾吃菜，直至夕阳没落，结了账，却是不走。然等了多时，依旧不见所谓的小梁王来到。三人当即怀疑消息是否准确，岂知那小梁王迟迟不到，全是因为他们的“妙计”。
　　话说全藏一路向南，行不多远，果见有座小庙宇，心中纳闷：“这等破庙砸他做什么？”见庙门口拥得十余人，又道：“这等破庙也会有来拜？”只见人群当中，一玉面少年鹤立鸡群，满脸的福相；顶戴金冠，冠上翠亮的钢丝儿支着个红如火炭的大缨，一身连环琐子甲，金兽照胸，银镜护背，玉带围腰，穿着珠宝满镶的剑靴；骑着匹脖系金铃的高头大马，倒提凤嘴大刀，与其说是威风凛凛，不如说是一副王孙气派。
　　全藏只道这人出身富贵，却不知正是小梁王柴桂，眼看暮日将落，天色业已不早，想等这帮人拜完了庙再去砸像，要等到什么时候，当下直入庙堂。马上柴桂见他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由生恼，唤道：“喂，和尚，做什么的？没看见本王吗！”全藏应道：“砸庙的。”大步直入，看都没看他一眼。柴桂勃然大怒，喝道：“把秃驴给我拿下！”十余家丁齐声吆喝，蜂拥而上。全藏这几日心情坏至极点，此刻见他出言不逊，又肆意抓人，也火了，心道：“非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当下金轮后出，转得半圈，十余颗脑袋顿如夜明珠似的飞上天去，血喷如泉，片洒如雨。
　　金轮飞回，并不接住，就势入了庙堂，将那关公圣像的头削了下来，这才回到手里。堂上一人正在参拜，头尚不曾碰地，见祖宗圣像的头突然没了，惊回起身，见一凶僧握着滴血的金轮进得庙来，知是他所为，红脸一怒，尺须震颤，卧蚕眉轩扬，丹凤眼放光，喝道：“哪里来的野和尚，敢欺我祖宗！”
　　全藏见这人喝话时，绿袍颤鼓，知是敌手，顿即恍然：“那店中三人是故意要我来此火并！”悔之不及，见巨掌奔胸袭到，当下抬掌一拼，震退三步，却见对方退得更多，一撑香台，香炉翻下，灰撒一地。与此同时，周围十余随从围上，乱刀劈砍。全藏金轮出手，欲再取头颅。绿袍人足尖一挑，香炉在手，霍地掷出，撞落金轮，同时取过墙边青龙偃月刀，当头斩去。全藏香灰入眼，视觉模糊，抽刀一挥，却是落空，心下喊糟，想刚才削别人的头削得痛快，目下自己的头却要不保。忽听“当”的一声响过，泪水洗出了灰，勉强得以睁眼，却见柴桂执刀立于中间，料想必是他替自己挡下了对方这一刀。
　　柴桂此刻全无怒容，换作一副笑脸，道：“两位请罢手。”亲自拾了金轮交回全藏手里，见他赤足无鞋，便叫手下拿了自己的鞋给他穿。全藏受宠若惊，不知如何言表。柴桂道：“大师和我师父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小王一般地佩服，快请穿鞋。”全藏穿了，不想脚大，“嗤”地顶破，趾露于外，好不尴尬。柴桂笑道：“小王现下再无它鞋，大师将就，到了卖处，自当给大师全身上下除旧换新。”全藏先是感激，忽然想他这分明是要自己与他同路，忙道：“殿下可是北去。”见他称是，即道，“可惜老衲向南，不是同路……”柴桂“诶”一声断道：“大师南行做何？”全藏道：“回西域。”柴桂道：“回西域做何？”全藏讶然道：“回西域便是回西域，何谈……”柴桂二次断道：“可见大师并无急事，不妨与小王一起北上京城，看看热闹。”全藏不好意思再推辞，心道：“与他同行，得套衣服也好。”当下应邀。
　　绿袍人不肯马上就走，要亲自留下监工，修缮神像。全藏暗忖，自己这次来到中土，虽然一战成名，却得罪了不少人，朋友一个不曾结得，每每遇事，总是孤身对敌。今与这绿袍人算是不打不相识，不如趁势结识，于是赔了个礼，表示愿意留下来一起监工。绿袍人领谢，言语、表情却都显示出不屑与他为伍之意。全藏本是孤傲之人，一言不和，便即作罢，与柴桂一起北上。
　　店中三人等他多时，闻得蹄声，当即兵刃在手，冲出来拦住道口。一人喝道：“嗨，赶路的，老子知你是小梁王，留下赃物！”远处柴桂回喝：“哪里来的山贼，敢直呼本王封号，诬蔑本王！”那人道：“老子太行山王彦，晓得你车上的东西是用来进京贿赂考官的，特来取之！”边上同伴，一个喝道：“老子太行山梁兴，来取不义之财！”一个唤道：“我乃五马山马扩，来摘你小子的金冠！”
　　只因此时夜幕已落，三人不曾看见全藏行在后头。柴桂则看清了只有他们三人，便不惧怕，大刀一横，拍马驰上前去。王彦道：“好个初生小牛犊！老子也使刀，会你一会！”上得几步，朴刀一挺，接住厮杀。过得数合，不分胜败。王彦嘲笑道：“你全副武装，又是宝马在跨，却斗不过老子。等过十合，必被老子所擒，快趁早下马投降吧！”
　　这时后面兵丁赶到，来围王彦。梁兴枪缨抖擞，马扩流星锤旋转，上前截住，转眼二十来人只剩了不到十人。冷眼旁观的全藏这才跃进圈子，一招一个，擒下二人。又要去擒王彦，柴桂要面子，喊道：“大师少歇，容小王亲自擒之！”不料因这一喊，分了心思，被王彦一刀剁断马腿，跌翻在地。
　　王彦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喝道：“请大师赐还二人，留下车子，我便放了他。”全藏冷笑一声，金轮出手，在他鼻前掠过，又回到手里，才道：“山贼鼠辈，敢与老衲叫价。岂知你手中的刀快，还是老衲的金轮快。”金轮掠鼻时王彦已惊出一身冷汗，此刻闻言又是一凛，却硬道：“陷了兄弟，王某不敢独逃。咱们比上一比，看谁的快！”刀下柴桂听得面如土色，尿流一地，大声呼唤全藏快出手。
　　全藏刚才杀了柴桂不少手下，此时不想再在他面前大开杀戒，道：“拿五百七十两纹银来，放你们三人走。”王彦明白，眼下性命重要，道：“银子没有，全是足赤的马蹄金。”全藏这才知道三人看刀时所提的价格是五百两黄金，悔恨没有将刀出手，道：“快些扔来！”王彦掷出包裹，全藏接了，一掂分量便知是金子，便让放人。却见对方不撤刀，愠道：“为何还不放人！”王彦道：“已知大师金轮厉害，百步取人，少时再放。”全藏道：“既知厉害，就该立马放人！”说话间轮已出手，撞落其刀：“还不快滚！”王彦不敢拾刀，见马梁二人已奔出一段距离，拔腿追去。
　　全藏扶起柴桂，欲交黄金。柴桂道：“大师凭本事要来的，当归大师所有。”全藏一生之中不曾见过这许多金子，此刻方知王孙气派是为何物。如今由一介贫僧跃为富翁，喜悦至极，道：“小王爷请进店换衣裳吧。”柴桂脸上一红，道：“这等陋店小王不屑入内。”叫十余手下围成一圈，权作屏风，换了干净裤子，这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