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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8-22 10:07:22      字数:5716

  唐玉梅把这个长远的计划看得很重。她之所以要在野地里跟老程说,是怕在棚子里说时隔墙有耳。传出去,工头知道了,白忙一场。她哪里知道,老民工除了参入矿部组织的偷矿,工队组织的偷矿,私下里逮住机会,三两个一伙,也偷着卖。各有各的门路,朱鸿运心明如镜。唐玉梅蹲水坑边搓洗衣服,老程挑回去两担水。第三趟下去,天已麻麻黑,唐玉梅才把两件衣服洗好。老程舀满水桶,扁担架肩上弯腰要挑水,唐玉梅背后里抱住老程的腰,用老程听来如梦如幻般的声音说:“莫忙噻,妹妹陪哥子去耍一耍。”不等老程反应过来,拉了老程的手,往幽暗的松林深处钻。这是程道安坚持挑水劈柴、不辞辛劳得到的奖赏,也是他首次得奖,其珍其贵,老程会珍藏在心里一辈子。
  唐玉梅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也不敢深夜把老程迎进她一个人住的棚子里。棚子离民工住的棚子只一丈远,棚里棚外其实就隔纸厚一层防雨布,让别人听见了、看见了,脸没处搁。小英是把脸当尻子,尻子当脸。唐玉梅还翻不过那道梁。今日得小英指点教化,唐玉梅突破了自己的心理城防,迈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步!她家上有公婆,下有两个娃娃,一男一女。男人有慢性病,常年不离药。在家干点农活还凑合,无法出门打工。左邻右舍家家住小洋楼,她家住几间漏雨的老瓦房。爬伏在高大敞亮的新房中间,像只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老乌龟。她若再不出门打工,这家人只能等着穷死。
  小英教唐玉梅“蚂蚁搬家”式的偷矿方式安全而且有效。下班手里拿一块四五斤的矿石,巡逻武警战士见了也不闻不问。拿出去顶多换只鸡腿啃几口,不算偷。让全班七个人每人藏一块带出来呢?两天便攒够一袋。这里所说的一袋矿石,其实半袋也不够。六七十斤算一袋,真把袋子装满了,谁也背不动。班里的工友们问明老程为唐玉梅偷矿,先审问他们的班长日过没,老程死不承认。没日过还这样巴结她?不值得!但下班时,人人都乐意帮班长一把。
  轮到大头上夜班,早八点,民工下班回来了,人群里不见大头。朱鸿运下午四点上中班,早晨睡到小中午才起床。夜班民工早睡了,朱鸿运没注意。直到他的中班下,夜班上,洞口相遇,找不见大头土行孙的身影。朱鸿运拦住一个人问:“你们班长呢?”
  这个人言辞躲躲闪闪:“不……不晓得。”
  朱鸿运踢他一脚,骂他:“不晓得你姐的X!恁大个人,是个虫虫蚂蚁?老实说,大头干啥去了?”
  这人挨了骂,才道出实情:“下班时他弄袋矿,去那条路了。说是上山拿错行李,至今没换洗衣服。弄袋矿卖,好买身衣服。”
  “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回来?”朱鸿运脑子“嗡”一声,立马懵了。
  “没见人,应该没回来。”
  “你们这些人呀,”朱鸿运气得咬牙切齿,“X嘴针线缝住了,一个大活人一整天没影儿还不告诉我一声?找不见大头,我把你们个个扔竖井里。”
  朱鸿运也不敢再回去吃饭,对身边的石根友吩咐几句,折身随上班民工返回。
  夜班停工,朱鸿运等来巡逻武警,说明工队丢了民工,他得带民工们进采空区找人。武警一听便明白是咋回事,警告朱鸿运管严民工,再发现偷矿出去,先抓你工头。朱鸿运低眉顺眼、点头哈腰,连声答应。他和六个民工钻进釆空区的巨大黑洞,一边用手电照各暗角背处,一边喊“大头”。巨大的空洞里回荡着一声声的呼唤。
  石根友回到工棚,匆匆扒了一碗饭,几乎没嚼。洗了手脸,叫程道安,找一圈,床上没见,出来大声喊,才见他从厨房钻出来。
  “大头不见了,你不知道?”石根友劈头就问。程道安心不在焉:“一个老男人,咋会丢?”
  石根友简短叙说了情况,这才引起程道安的恐慌,两人拿了手电,往老谢藏身的密林里赶。
  老谢正好在棚子里与几个男人点蜡烛围床上打牌。连挣了两笔钱,老谢腰包正鼓着,男人有钱不赌,对不起先祖。任小红卷着被子睡在一角。她头枕着老谢大腿,手里攥一把理整齐的散钱,盯看老谢和男人们出牌、骂脏话。石根友率先进去,老谢看见了,忙招呼:“石老弟,又给哥送财来了?石老弟是哥的送财童子,见你一回,哥发一回财!”
  任小红昂起头,给石根友笑了笑。两人也算老相识了,石根友每次看见任小红,不知咋说话,咋称呼。叫她嫂子,叫不出口,不管咋说,人家还未出嫁;叫她小姐,“小姐”二字如今是对做皮肉生意、吃青春饭女人的专称,全贬义;直接叫她名字,总无法叫出口。石根友从内心同情任小红。同情她选择这种活法,同情她把少女最美好的青春和肉体都押给老谢这样的男人,赌注太大,根本不值!
  石根友没理老谢的屁话,问老谢:“你今儿一天见没见我们工队的大头?”
  “谁是大头?”老谢不明白。石根友补充说:“就那个矮子,大脑袋的矮子。”
  老谢明白过来,但他回答:“我没见,真没见。”他环顾周围,问,“哥几个见没见一个四尺高大脑袋的男人?”
  打牌的全摇着头。老谢对石根友说:“看见了?没人看见矮子,这儿的游击队就我们几个,再没别人。”
  程道安在棚子外,里边的问答他句句听清。石根友出来,两人商量几句,从那天偷矿出来的暗道往里边再找。
  暗道里藏着好几拔等待偷矿的人,两人一路打听,毫无消息。
  朱鸿运带领六个民工,地毯式搜索,找遍采空区各角落,暗洞。偷矿贼碰到十几个,就是没见大头。里、外寻找的人最后会面了,交换情况,朱鸿运一筹莫展。大头在山腹之中的活动范围仅限这些地方,其它地方他从未去过,生地方他单人独马背袋矿更不敢去。咋办?大家商议的结果,扩大寻找范围。天亮后,不上班的人到周围山上找,分两人下南金沟、老碾房,大头去年去过老碾房,是不是背袋矿去了老碾房,想卖个高价?这个死矮子,活活要把人急死!
  石根友和另外一位叫李广田的民工去老碾房。从金马岭下南金沟到老碾房,不走盘山与绕沟的简易公路,走小路,也就十华里左右。山沟至南金沟尽头,被一座高大险峻,如擎天一柱般的大山堵住,这座山峰东侧有山岭与南金沟东边的山脉相连。走到这山脚,似乎无路可走了,但一条小溪向西侧茂密的树林深处一转,穿过回环的一道深峡,足足有一公里之多,前面豁然开朗,西侧环抱的高山敞开怀抱,于山脚,形成一块月牙形的漫滩。简易公路傍溪水沿月牙的内侧伸展,便至尽头。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帐篷、石头夹木头搭就的简易房子挤满了公路旁的平地,其中间最宽处多不过四五百米。其后的山坡是郁郁葱葱的白皮华山松与桦树间生的树林,树林的枝柯间点缀着一座座零乱的帐篷。它们择地而搭,没有章法,只要是块儿比蓆略大的平台便可。断断续续向左向右向上散漫几百米。这些散乱在山林间的帐篷是女人的世界。白天成群结队游荡在南金沟、金马岭甚至北金沟的拣矿女,夜间便栖身于此。唐玉梅与其老乡小英曾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
  小英的生活特点便是这群女人的典型代表。唐玉梅一直不会适应这种生活,最终也被淘汰出局。月牙形的平地上,都是老资格的居民,他们亦来自全国各地,在山上淘到第一桶金之后,在此开商店、旅馆、歌厅、餐馆,经营碾房、氰化池、收购金矿石等行业,赚一份相比于苦力而更轻松更安逸的收入。如今,仅碾房就有六家,柴油机做动力,驱动重达一吨的两个铁饼,在注满了水和不停添加一锨锨砸碎的金矿石的铁槽中滚动,发出轰隆隆笨拙的碾压滚动声,伴着柴油机的轰鸣,响彻山谷。铁槽里倒进了水银,矿石碾碎成粉沫,黄金的细微颗粒分离出来,沉于水底,与比重相似的水银结合。渣石沫随流水口排出。流水口置一汞板,二次抓住少数漂出来的黄金。渣石沫中仍有逃逸的黄金,沉淀后,又被经营氰化池的人买去,用化学方法最后一道分离尽其中的黄金。碾黄金的废水中有汞的残留,氰化池的废水中有氰化钠的残留,排进溪流,污染下游几百里。溪中鱼蟹死尽,溪旁草木枯萎。
  近年,中国加大环境保护力度,逐步禁止了这种最原始最古老最简便的黄金分离法。所有碾房的招牌以姓氏区别,帐篷门头挂一块原色木板,上书“老马、老张、小黄……”等字。其它商店、餐馆等服务场所,也只用块木板书明其经营的属性,没有诗意文雅或寓意的名字。
  各家碾房的生意最红火,由各渠道而来的矿石都会送到这里加工,变成金灿灿的黄金。其次是歌舞厅。歌舞厅可以K歌,且有女子陪唱,当然,两情相悦时,也可以拥着搂着把妖冶的女人领进旅馆。旅馆是两排连在一起的石头墙房子,顶苫雨布,其内一张木板床,一方白木桌加上脸盆水壶等洗潄用具,多则四个平方,打情骂俏,隔墙可闻。两个相熟的男人,可以边享乐边交换享乐的感受和质量,甚至可以中途互串,交换女人。没有隐私,简陋、肮脏是旅馆的一大特点。餐厅经营最简单的饭菜,以肉食为主,其价格是山下安平镇的两三倍。商店经营以方便食品、烟酒饮料、手电、电池、蜡烛、编织袋为主,有偷矿贼进坑洞必备的所有物品,其价格也高于山下两三倍。
  据说,渓流出了老碾房的月牙湾,不久改东流折向南方,一路深山峡谷。原始密林,悬崖深涧,一二百里荒无人烟。只有狼群、狗熊、猕猴、麻羊、羚牛等秦岭山所特有的猛兽生活其间,偶有南山进来的猎人光临。在老碾房住了十来年的人,也没谁走出过这片无人区。
  石根友和李广田一路走一路打听,没打听到大头的一丝消息。到老碾房,已近中午。早春的阳光柔柔地晒着这片棚屋区,空气里蒸腾着丝丝缕缕的水汽,弥漫出大森林所特有的腐叶败草气息,震耳欲聋的柴油机吼叫声喧腾出老碾房特有的热闹繁荣。餐馆里有人拉长了声音猜拳行令,那是男人们在宣泄背井离乡的乡愁或者发财尔后的张狂。
  石根友第一次光顾此地,首先钻进碾房看如何将矿石加工成黄金。碾矿男人对他这种身材单薄的小白脸根本懒得搭理,砸几下矿石,向碾槽中添一锨,嘴里叼着香烟。石根友问一句,他看石根友一眼,以摇头或点头回答石根友的提问。他看遍了六家碾房,没人看见大头。李广田去了商店、餐馆、歌厅探问,得到相同的答复。两人碰面,垂头丧气正不知所措,任小红掀起餐馆门口的脏门帘钻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石根友。
  任小红今天穿一件大红色的羽绒大衣,脚蹬白色小羊皮高腰靴子,烫过的及肩头发拢在脑后,用一方杏黄的手帕扎着。醒目的色彩包裹着苗条的身段,像开在野地里迎风招摇的一株山丹丹。她肯定才喝过酒,脸颊泛着桃红,眉眼生动,笑容灿烂:“石……石家兄弟,你来这里干啥?”
  石根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尔后心跳加速。他口齿木讷:“我……我来找人。你知道的,昨晚有工人丢了,大家分头找。”
  “多稀奇的事,把大男人丢了,是拣矿的女人拣了去,藏她棚里了?秦岭山上稀罕猪稀罕驴,不稀罕男人啊!”任小红夸张地大笑,酒精使得她有些精神失控。她脚步飘忽地走向石根友,石根友避向一旁。她真是红尘中飘零的一片树叶、一朵野花?走到哪里都会遇见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任小红喷着满嘴的酒气:“大男人丢不了,说不定兜里有钱,找女人快活去了。走,老谢在里边喝酒,你也去喝几杯。”
  “他不会,你们喝吧,我找人去。”石根友说。
  “真是个小白脸,一身呆气呀。走吧。”任小红伸手拉他,脚下不稳,抓住石根友的胳膊才没栽倒。老谢挑帘而出,见状,兴奋得大叫:“石老弟呀,快来快来,喝几杯。你嫂子心痛你呢。”
  “我是你妈!”任小红回头,对老谢半怒半嗔。老谢回答:“好好,是我妈,是我祖奶奶。”
  石根友十分尴尬。但从两人的对话中很明鲜听出,老谢内心是喜欢任小红的,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迁就也是爱的一种表达方式。石根友被任小红和老谢一左一右拉进餐厅。所谓的餐厅,不过三间大些的石头墙房子连在一起,中间用原木立柱支撑,头顶原木檩条,上边胡乱放些树枝木棍,其上覆防雨布。一大间摆放粗糙的四副白木桌凳,中间一间,后做厨房,前做吧台,放些酒类饮品。另一间与厨房用防雨布隔开,中留门洞,吊着半截帘子,从下方可窥其室内,一副黑色织菱形金线的胸罩搭在一条高凳上,肯定是男女主人的寝室。在这样的地方开夫妻店,男女主人必有十字坡孙二娘夫妇的胆识。
  石根友被拉入席,另外三个正吆喝猜拳的男人起身,老谢一边摆手让大家坐,一边介绍:“我兄弟,金马岭的,弟兄们坐。”又对厨房大喊,“当家菜再上两个,加客啦。”
  厨房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左右,女的二十多岁。女的系围裙站案边忙乎,只能看个侧面,身材线条不错,一头卷发。男的立锅台边做大师傅,锅里弄几下,又弯腰照看灶膛的火,捅火膛或添柴禾。四四方方的小平头,国字脸,浓眉大眼,白净脸面,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腰板挺直,衣着整齐,咋看都是个吃皇粮的公家人,身上没半点下苦人的特征。老谢喊叫,厨房男女都不答话,女的回头看看这群人,继续转身忙乎。石根友看到了年轻女主人的脸,这是张白净、冷峻、十分秀气的脸。
  桌上四大盘菜,基本已扫大半,一盘土豆烧鸡块儿,一盘洋葱拌木耳,一盘卤猪头肉,一盘红烧鱼。一个人面前一只玻璃茶杯,杯中或多或少的白酒。一杯白酒送到石根友手里,四个男人和任小红一起劝酒。
  “后来先干一杯。”老谢说。
  “兄弟情深,一口闷!”
  “别、别听他们的,你慢慢喝。”任小红温柔款款。另外三个男人起哄:“老谢,嫂子喜新厌旧!”“老谢,一白遮百丑,你那黑脸,没魅力了!”“老谢,得给小红裤裆挂把锁,把X锁上……”
  “给你妈嘴上挂把锁。”小红笑骂。
  老谢并不恼,任小红也不恼。只有石根友没经历过这种场合,羞得满脸通红。他摆托任小红的臂弯,一口气喝干一大杯。四个男人哈哈大笑,一起叫好。男主人将一盆热腾腾的萝卜炖肉端上桌。说:“炖羊肉,今儿早送来的麻羊,难得的野味,大补的。”
  男人们齐声欢呼。
  乱哄哄吃喝间隙,老谢简短叙说了石根友要找人的特征。其中半秃顶男人说:“八成是让人吆了骡子。”
  “啥叫吆了骡子?”任小红问。半秃顶男人说:“山上的強盗。他们抢了单个卖矿民工的金矿石,又不想出力气背下山。押着卖矿民工,逼他背着。要是人老实,他们一押几个月,像吆牲口背矿石一样,行内叫吆骡子。不听话便打,睡觉时捆起来。有人三两月便折腾死了。”
  “我也听说过,只是没亲眼见过,以为是说笑。”老谢说。石根友闻言吓得不轻,起身要跑。他想立即赶回去向表哥报告。老谢哪里肯依,拽住胳膊将他摁住:“酒喝好再走,喝酒中途离席不算长鸡巴的。”
  李广田在外边等了好久,仍不见石根友出来。他明白石根友是被矿贩子男女缠住吃喝,脱不得身。自己不便久等,先回去了。
  石根友不胜酒力,也缺少招架劝酒的经验。几个男人轮番与他碰杯、猜拳,车轮大战。两茶杯没喝完,便醉得扒在桌上不辨东南西北。
  老谢和任小红这类人,属于秦岭山最典型的浪子。他们买金矿石,碾黄金,闲时喝酒、赌博,或嫖或娼。富有时满身是钱,花天酒地,穷困时不名一文,借债、啃方便面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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