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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8-14 09:49:35      字数:6072

  回首看安平镇。安平镇建在南靠秦岭、北临黄河,南高北低的狭长地带。关中平原东至潼关已被黄土丘陵地貌所代,过了潼关,狭窄的中原平原傍着黄河东去渐渐展开。安平镇就在过潼关不久才入中原平原的狭长地带上。
  秦岭山脉是整个关中平原和中原平原南边的屏障。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就在这两大平原地带滋生、交替发展。关中长安和中原洛阳是谓中华大地的两大古都——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巍巍秦岭山脉是中华古文明成长的安全臂弯。它像一位高大伟岸的父亲,几千年一直呵护着华夏民族的成长。
  安平镇其实是中原平原西邻陕西的一个极普通的乡镇,只因南入秦岭山,出产丰富的金矿,这个人口仅两万多的小镇在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才人口猛增,快速发展。富集的民工和采矿大军使这个小镇的各行服务业应接不暇。紧接着进军小镇的是娱乐业。九十年代后期中国开放民间黄金交易后,小镇又兴起黄金首饰加工业。黄金,已成为这个小镇吸引外资,公关形象的一张王牌。在家乡,有些农民可能不知道河南的省会郑州,但一定不会不知道小乡镇安平。因为大部分家庭都有男人到这里挣钱并不时从安平镇的邮局汇钱回家。
  进山的路坑坑洼洼,极不平整,车到处,一路黄尘飞扬。车行不到一刻钟便开始爬坡。山地和平原之间是由渐渐抬升的丘陵连接,深山各条山沟的山泉将丘陵切割得支离破碎。进山的路傍着河走,先是穿行在黄土的浅沟里,两旁山梁渐高,沟渐狭窄,当深沟的河床露出完整的岩石,真正的阳刚气十足的秦岭山便在视野里铺卷开。灰白色的岩石,墨绿色的青松,深黄褐色的枯草以及有流水的悬崖处垂着的白色冰凌共同组成了秦岭山新年伊始的色彩。
  石根友一行有老板送物资的车捎着,上山算是最享福的。一路上,不时会遇到一群又一群或三两个背着肥料袋子行李背囊,步行上山的。有人带着婆娘娃,小孩一般三两岁居多。女人在山上也能找到门路,如做饭、拣矿石等,也有女人从事低级下流的职业。有人边走路边啃着馒头。自幼生在山里的石根友也被扑面而来的巍峨山势所震慑,相形之下,这儿的山是雄壮的男人,一身铮铮铁骨,家乡的山,只能算农家妇,没精打彩,满面风霜。
  路进入矿区,山沟两旁或半山腰,密布着一堆堆小山般炸碎的石渣。每一堆石渣里侧靠山坡,便是歪歪斜斜、各色防雨布搭就的工棚。采矿毁坏了大片的森林。凡每个采矿坑口周围,树木伐尽,岩石裸露。极少的坑口没放年假,发电机,空压机轰鸣着,坑口有三三两两的工人在干活。而大部分坑口,几乎不见人影。若在平时上山,一进入矿区,满山沟尽是人。各坑口机器的吼声响彻山谷,连脚下的地似乎都在抖动。
  石根友以为这儿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忙问身边早已溜下去靠坐车厢打瞌睡的程道安:“老程,我们要去的是哪一家?”
  程道安连眼也未睁,懒洋洋地说:“还没翻山呢,这是北金沟,我们去南金沟。要翻过金马岭。先睡一觉,一会儿车爬山,有你受的。”
  所有人都在打眯盹儿,只有石根友是初来乍到,对一切好奇而兴奋地东张西望。坐车爬山又不是人走着爬山,有啥稀奇的?石根友一时不明白程道安的话。越往山沟深处走,山越高,山势越是陡峭,渐渐地,山坡的阴面有了大片未化的积雪。当汽车沿着渐渐抬升的路面爬高,至半山腰时,路边的积雪便连成片,路面也结着薄冰,车轮轧在上面,喳喳响。
  拐第一个爬山的盘道时,车轮打滑。朱鸿运在下边喊:“人都下来,把支木拿下来!”睡着的人其实都没睡,闻声全快速动起来,有人把与备胎放在一起的两大块木头搬起来扔下车。石根友跟着大伙下车,见表哥搬了一块木头,程道安搬了一块,分别塞进飞速旋转而丝毫不前进的后轮下。其他人则扒在车后或后侧,喊号子推车。车一点点向前挪动,油门踩到底,吼声如牛。路面的冰已增厚,车轮轧过,只有辙痕而并不破碎。第一个盘道的急转弯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总算越过。朱鸿运和程道安两人各溅了一身一脸的黑泥浆。两人各抱着木头块儿,步步紧跟着不停打滑的汽车。石根友算明白了这两块楔形木头的妙用。由它支在打滑的车轮下,可防汽车后退。这又陡又窄又滑的山路,后退的结果不难想象。汽车在结着冰壳的路面上,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脚底打飘,身体扭着秧歌,路外边是陡峭的山坡或悬崖。谁也不敢再爬上车。一伙人跟在汽车后边,如管护蹒跚学步的幼儿般紧紧盯着它,为它保驾护航。
  金马岭的这条简易公路,是当初金马岭国矿初建时,为山顶送设备及物资而建的,坡度大,路面窄,路面基本是用大石块粗粗铺成,凸凹不平,国矿建成便废弃了。国矿的矿石及物资都由建成后山底坑道内的电动轨道车及连接每一层轨道车的电梯、竖井运送,不需要外边的公路运输。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南金沟也发现了高品位的金矿矿脉,地方企业和私企在南金沟申请采矿,又启用了这条简易公路。南金沟的机械设备、物资和矿石都走这条唯一的运输线。
  跑这条运输线的,都是来自山区,十几年驾龄且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常年只在平原或城市道路上驾车的司机根本不敢上这路。虽如此,高山上冰期长,路况差,一年总还有几十辆车翻进深沟,死好多人。在中国,两千年以前,矿山或城市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既无工伤保险,事故身亡的赔付也只有一两万人民币,国家安全部门也缺少严厉的问责机制,高利润暴富的金矿区是不怕死人的。一条人命价,抵不过半车好矿石。中国缺高尖端的科技人才,但不缺农民工。只要不有意剋扣农民工的血汗钱,农民工遍地都是,前仆后继。
  北金沟、金马岭、南金沟这片矿区是方圆几十里内矿脉密集且品位极高的富矿区,以金马岭国矿为中心,向周围辐射二三十公里。北金沟的东面,与北金沟隔条磨盘岭,岭下开阔的山沟是金马岭金矿的选厂和福利区。矿石由轨道车穿山底隧道运送到选厂,经过巨大的球磨机磨成粉沬,再经各种工艺的分选,分离出矿石中的金、银、铜、铅等贵金属。山腹中几十个工作面,一两千名工人或民工日夜三班,永不停歇地开采矿石。一支黄金武警部队驻扎金马岭金矿,与金矿工人在同一福利区生活。他们负责金马岭金矿的安全保卫工作,是各种贼或盗匪、劫匪的剋星。集体所有制的正式工人和武警战士,下班由专门运送工人上下班的轨道车接至福利区。福利区一应生活、娱乐设施齐全。选矿厂用了很多的女工,她们大多是采矿区工人的家属。下了班,夫妻相聚在福利区温暖宽敞的楼房里,享受生活。而农民工们,只能在山上搭些防雨布的工棚,吃喝拉撒全在工棚区。夏天享受太阳曝晒的高温,冬天沐浴冰天雪地极度严寒和日夜不息的呼呼北风。新中国成立至两千年,中国大地的各个角落,工人和农民的等级差别无处不在,一个是贵族,一个是贫民。农民一直无法享受国家富強带来的各种好处和福利。同在一个天空下,农民是爹不痛娘不爱的遗孤。
  磨盘岭下的工人福利区和选矿厂所在地,公家叫它金马岭金矿,而周围民工及各色人群则简单地称它选厂。这地方,表面看着普通、平静,而暗地里,各路人马、各种交易、各种争斗几乎每夜都在发生。哪里有黄金,哪里就会有永不停歇的抢夺和厮杀,自古亦然,世界各地亦然。
  汽车爬金马岭,不到十里的盘山路,几乎用了两个小时。上到山顶,放眼四顾,北坡的各山头,植被稀少,几乎全覆盖着皑皑白雪。南坡积雪不多,森林蓊郁。车和人都停在山顶上休息片刻。程道安告诉石根友说,金马岭也是秦岭山的主脉分水岭。北坡的水流到黄河,南坡流归长江。有人听后解开裤子撒尿,往路北尿一半,转身跑到路南尿一半。疯张地说:“回家告诉老婆,老子的一泡尿,尿遍长江与黄河!”
  有人接上话:“你老婆那一汪水,就成东海与南海了!小心美国人老惦记。”
  金色的阳光洒满山顶,纵横铺展、滔滔散开的群峰如浪涛翻卷、无边无际的大海。刚劲的风挟着雪粒冰碴永不停歇地扫荡,一路步行并不停推车汗湿了衣裤,正庆幸山顶凉快,歇息不到十分钟,一身热汗便已凉透,湿的线衣裤贴在肉上如冷铁般沁人。大伙不敢久呆,在朱鸿运的指挥下纷纷上车。沿山梁的路较平坦,虽也有冰覆盖,但车行还算平稳。下南坡的路面砂石祼露,潮湿,路外是密匝匝丰茂的原始森林,灰白树皮的华山松,差不多胸围全在一米以上,如金刚卫士般守在路边,给行人以百分百的安全感。车下行飞快。至半山腰,一片片凌乱的工棚在路里路外分布。汽车穿过工棚区,拐过一个山包,阴暗的山坳里,一堵悬崖下,孤零零兀立着两座红蓝白三色彩条防雨布的工棚,其侧一个黑洞洞矿井口。百米远向阳的台地上,一座国防绿的帆布帐篷,门口挂着棉门帘。可能是汽车的声响惊动了帆布帐篷里的人,一颗男人的头颅从门帘的缝中钻出来张望,看到是熟悉的汽车,便大声问:“是老李吗,牛老板派上山的?”
  司机将车停稳在阴沟工棚旁连接公路的狭小平地上,跳下车回答:“是我,小黄,过年守在山上受罪了。”
  帐篷里马上挤出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小黄叫黄耀兵,另外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男人叫杜晓光,两人是牛老板派驻山上经管工队的人,他俩的主要营生是看管山上的设备、生活物资和为老板偷矿。读者要问:自家是开采金矿的,山里有的是矿,自家名正言顺地开采,为什么还要偷?是做贼有瘾?这其中的内幕,待稍后再细说。
  小黄和杜晓光两人,春节留在山上看守,那女人是两人招来的金矿贩子。当然,为了贩矿顺利且有利可图,也毫不吝惜地在紧要关头奉送肉体。这种色、矿交易在山上司空见惯,遍地都是,没有人以为耻。朱鸿运和二位熟,一见面,就热情问候:“两位老板辛苦了,一个月没见,二位黄皮寡瘦,走路浪浪倒,怕是叫殷老板挤干了!”
  他说的殷老板便是立在帐篷门外仰头看日头,一脸白粉,一身香粉味,描眉画唇,高傲得像只五彩山鸡的女人。她是这儿的常客,哄工人为她卖命时,会一边嗲声嗲气说话,双目放电,并不停用膀子或高耸丰盈的胸部蹭人。甚至在关键时刻,伸手在男人屁股或裆里掐一把。各坑口的老人手都认识她,人们当面叫她殷老板,背后称她“淫货”。据说,她的姐妹,姑姑姨娘,表姐妹,中学闺蜜在她的诱导率领下,都在秦岭山上混,且个个身价百万。她们的男人留守山区农村,种地看家带小孩。她们只把处女的初夜及婚后的蜜月留给自己的男人,尔后便上秦岭山。男人不问她们挣钱的门路,只尽情享受她们的成果。
  小黄和杜晓光上前虚张声势地握拳揍他,小黄还嘴:“没挤干,叫你媳妇上山,哥保证给她灌得满满的!”
  三人打闹快活成一团。亲热够了,小黄命大伙卸车上的物资,抬进做厨房的小工棚里码好,他领着司机和朱鸿运去他们住的帐篷喝茶。被工人们称作矿部的国防绿军用帐篷里,三千瓦的电炉烧得通红,室内温暖如春。帐篷一分为二,隔成里外两间,里间是两人的卧室,外间放着茶几,椅子和锅碗瓢盆、米面油、咸鸭蛋、火腿肠、咸肉等生活用品。一方角落里,堆码大捆的白色编织袋。四个男人围茶几坐下,姓殷的女人给男人们沏茶。她俨然就是这间帐篷的女主人。而民工们居住的工棚,用木头树枝倚山搭就,盖单层彩条防雨布,风过时,雨布抖动,哗哗响。几根粗木头支在靠崖壁一边,上边绑着细木棍,木棍上铺一层干了的松树枝,算是睡觉的大通铺。一只烧得乌黑的半截子汽油桶蹲在棚子另一侧,是民工们下雪天冷极了,烧火取暖的地方。另外有几块圆木墪散落四处,那是民工们歇息的凳子。老工人们忙着占据靠里面背风的地方铺床。
  朱鸿运从矿部回来,搬回一只白铁皮箱子,塞在最里边的通铺底下。里边第一铺的位置空着,那是老工人给工头留下的。朱鸿运叫石根友铺床,跟他打对。刚才卸蔬菜粮油的所谓灶房,与民工们住的工棚中间隔着七八尺宽的空地,灶房里一排三口大铁锅的灶台紧贴崖壁,一撂五层屉的铝合金蒸笼算是灶房最值钱的设备,其余刀案锅铲汤勺一应俱全。灶台一旁,立着只半人高的水缸。灶房一角,用彩条雨布隔出个只能支个单人床的小单间,去年树枝木头绑的床还在,铺上被褥就能睡下。那是为工队炊事员准备的豪华单间。这些最简陋的设施,就是石根友跟随表哥第一次出门打工将要生活的地方。
  铺好了睡的地方,民工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做第一顿饭。今年出来,朱鸿运没叫来妇女,工队缺个做饭的,就近找人只能等明天,今天靠男人。他吩咐程道安和大头两人收拾灶房洗涮锅碗瓢盆,吩咐两个去年的老工人去担水,其余人等跟着他上山砍柴。角落里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让石根友拿着。石根友看这斧头,口钝得割肉恐怕也不出血,如何砍柴?朱鸿运跑到矿部的帐篷里,出来时拎着一包铵锑炸药。一伙人攀上工棚后的山坡,朱鸿运将几管炸药绑在一棵叫不上名的百年老树底部,装好雷管。人都藏好后,他点燃了导火索。片刻过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百年老树应声而倒,摔下地,断成几截。如法炮制,十几分钟,朱鸿运便炸倒了三棵大树。斧头只用来砍削树枝。
  在此秦岭山之巅的高海拔区,遍山岩石,土壤瘠薄,一棵树木长到水桶粗,至少需要百年时光,且要经历幼苗期食草动物的啃食和成长过程中数不清的风霜雨雪、雷电、山洪的考验侵袭,朱鸿运只用了十几分钟,便让它们粉身碎骨,化作炉膛的柴薪。是不是很残酷?不仅只有朱鸿运这样做,山上开矿的民工都是这样。人类在向大自然无限掠夺的同时,也在残忍地毁坏自然,所有的暴虐行为,都只能留给后人去买单。
  潮湿的木头树枝运回来,没有干草,如何引燃?程道安自有办法。他将剩余的两管炸药掰碎,放在灶膛里,上边盖上细树枝。炸药极易点燃,很快便引燃了树枝。大头跪在灶口小心看护着,不停添柴,火很快便烧旺了。担水的两人早担满了水缸,程道安也洗净了灶具。上山第一顿饭,他给大伙沷一碗辣子、炒白菜、下干面条。
  开饭已是午后三点多,从清晨吃饭至此,一路折腾,又收拾住处和灶房,担水弄柴,大家早饿了。面条下好,白色的粗瓷大老碗,人人捞一碗,舀一勺白菜,剜一疙瘩辣子拌一拌,各自找地方蹲着,满耳吸溜声。石根友最后一个捞面,学着大家的样儿,调上辣子白菜。面条入口一嚼,他差点吐出来。面是生的!最先捞的人不知面条是生的,咋吃?他环顾其他人,人人大口狼吞,没人有异样的表情。他怀疑自己尝岔了,又吃了一小口,没错,确实是生的!
  “表哥,面没煮熟。”石根友小心翼翼对表哥说。
  表哥大半老碗面条已下肚,脸上沁着细汗,嘴唇血红,沾满辣子水。他略愣怔,便猛省过神,笑道:“你才来,不知这地儿的特点。这儿海拔太高,水烧开达不到一百度,煮啥都不熟。吃吧,生熟进了肚子都一样!”他本来读书不多,不懂这些,初上山听山上的老人手讲的。
  不仅吃生饭难以适应,晚上睡觉更让他倍受折磨。太阳落下西山,山上温度骤降,山风呼啸。薄褥子底下只垫了层松树枝,硌人且暖不热。工棚被风一阵阵刮着,哗哗乱响,仿佛是大海里夜航的孤舟,被惊涛骇浪所包围。工棚的简易门不时被风撞开,冷风在棚里旋一圈,又让棚内降温好几度,灯泡在空中晃来晃去,荡着秋千。山上有不知名的动物长一声短一声哼哼着,像是敌不过深夜的严寒而发出的呻吟与哀号。
  石根友不服水土的毛病还在继续,肚子一直隐隐作痛,数次起来,出去解手,蹲半会儿,却是空跑。想喝口热水暖暖肚子,哪里有热水?大伙都睡熟了,也难怪,这些人年年出门打工,早习惯了随遇而安,该吃时吃,该睡时睡,不想明天,不想未来。他们与他们的父辈在土地上饲养的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成为了一架劳动的机器。而一人独醒难以入眠的石根友,初次感受到了做农民工的艰辛。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将要在如此简陋、恶劣的环境劳动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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