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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8-09 08:26:08      字数:4326

  从城里回来的务工人员总免不了谈及工作和收入,不排除有人想通过攀比获取优越感,但更多的人是想通过资源共享寻求一条更合心意的出路。这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过信息的真实性有待甄别和商榷:有人乐于分享,如实相告;有人言语闪躲,不愿吐露实情;有人碍于面子虚报或者羞于启齿。
  不论真假,父亲倒饶有兴致地参与到谈论中去,希望能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适合自身的活计。父亲首先逮着国源哥调侃道:“源子啊!想当初你老子还不愿意让你出门打工,现在想法全变了,瞧你们两公婆现在的日子过得多红火。要我看,如果留在家种田,就你那两下子,还真白搭。”
  “光明叔公,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嘛?”国源哥略显羞涩地说,“现在让我种田得活活饿死!锄头镰刀都不会使了。”
  老马哥也在一旁坐着,撕开一包豆干,难为情地笑着说:“对,打工好,还是打工好!”
  父亲从上衣胸口袋里搜出一包未拆封的大前门香烟,撕开给在坐的挨个发烟,说:“你们这些大小伙都是见过大世面、挣大钱的人,平时肯定都抽好烟,可别嫌我的烟差。”
  “怎么会呢?叔,”坐在父亲正对面的叫王耀坤的大哥哥双手接过父亲的烟,掏出打火机准备点上,“我也舍不得抽贵的,都是卖命的苦力钱,要不是戒不掉,谁忍心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钞票用火点了,就为图个嘴瘾?”
  “就算这两块钱的大前门,我也不能一年到头抽,总有那么手头紧的几个月要抽自己手卷的旱烟。”父亲继续发烟,轮到国源哥时问:“源子,你们夫妻现在干什么活?还和以前一样吗?”
  “我没变,”国源哥手上有半截烟没掐,但还是站起身来接过父亲的烟,挂在左耳,回答,“我老婆换了一家厂,转到流水线上工作了。”
  “不知道你们干的活,我和我老婆能不能干得来?”父亲拾过耀坤哥面前的打火机点上烟。
  “大家都是卖苦力的,有什么干不来的,都是些简单的活,一学就会。”国源哥说,“噢!怎么?你们也想出去找事做?”
  父亲窘然一笑挠挠头,叹气道:“唉!没办法啊!在家搞不到钱,又欠了一屁股债,只能尝试混混其它门路。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饿死的都是种田的。”
  “我老婆的流水线工作非常简单,只要双手协调,速度跟上就行,就是工资低点。”国源哥用手比划着说,“我的工资要高一些,比她的工作难度大些,但只要肯学,很快也能上手。”
  “工资再低也比家里种田划算!”父亲又转向耀坤哥问:“坤子,你还在龙岩的鞋厂做事吗?”
  “还在。”
  “你爸不是也上你那了吗?他干什么?”
  “他在煤矿上班,下井挖煤,又脏又累。”耀坤哥回答,“我挺佩服他的吃苦耐劳,换了我指定受不了,再挣钱我也受不了。叫他换工作吧,又说干不来其他。”
  “挖煤挣钱吗?”父亲又问。
  耀坤哥吐出一口烟,说:“还行,比我挣得多。煤炭不愁生意,不像我们鞋厂,生意不好的时候三天两头休息。”
  “你爸那边还要人不?”父亲迫不及待地继续问,“能不能介绍我去?”
  “这个我得问问我爸。”耀坤哥说,“其实我们鞋厂也在招人,您也可以试试。”
  “我们那也招人。”国源哥说。
  “你们还不知道我吗?”父亲语气自责地说,“干不了细活,天生的劳碌命!有什么适合我老婆的活?”
  一直沉默聆听的光强叔开口:“嫂子手脚麻利,风风火火,工厂铁定抢着要!”
  “我什么都没做过,”正在灶台前收拾的母亲说,“又没文化。”
  “我刚出去找事做的时候还不是和你一样。”光强叔又说,“我这么笨拙的人都能学会,何况你呢。”
  “婶婶厨艺高超,又会做各种小吃,依我看你们不如去城里开个菜馆饭店什么的,生意指定火爆!”耀坤哥突发奇想地说。
  “我这两下子也就糊弄糊弄自家人,放外头还不够瞧的,再者众口难调,城里人可能吃不惯我做的乡下饭。”母亲自谦地说,又联想到囊中羞涩,继续说,“再说,哪来开店的本钱?”
  “说起做饭我倒是想起来了,我爸矿上好像在招人做饭,负责矿工的一日三餐。”耀坤哥说。
  “这还不错,如果我去挖煤,两公婆能在一块。”父亲说。
  夜深人散后,哥哥打开崭新透亮的黑色四轮密码行李箱,取出给我们买的礼物——人手一套保暖秋衣。我迫不及待试穿,虽然面料绵软,暖和舒适,但宽松肥大,手伸不出袖子,脚露不出裤管。哥哥看着我甩袖的滑稽模样笑道:“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的生长速度。”母亲说:“小孩子的衣服就该买大点,不然半年时间就短了。”哥哥还从口袋摸出一笔钱交给母亲,一笔很薄却可解燃眉之急的钱。靠着哥哥上交的这笔钱,我们家过了一个不算太窘迫的年。
  父母亲多方询问和比对,最终决定和耀坤哥的父亲一起去煤矿,父亲下矿井挖煤,母亲到矿上的食堂做饭。父亲在在一房溜达了一圈,就把把田租了出去。虽然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但终究还有不少因为各种原因动不了身的留着村里种田。如果只种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生活难以为继,想要增加收益就只能扩大面积,而每家每户面积有限,所以父亲要把田租出去并不难。三口人九亩田租金一年五百斤稻谷,一个负债累累的家庭倒搞出了地主的做派。租金很低,但符合行情。把田租出去并非觊觎租金,而是有人料理不至抛荒。父母亲也把我寄养的事情和姑父姑母商议完毕,解决了一切后顾之忧。
  春节后,哥哥看望过自己的祖父后随即离家去厦门。母亲在离开前,领我到县精神病医院探望外祖母。据说,外祖父过世,外祖母悲伤过度,变得有些精神失常。起初几年症状轻微,可以通过药物控制,并不影响生活;后来,发病的频率渐高,持续时间渐长,三天两头往医院送;再后来,发病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长,无奈只能长期住院疗养。长期住院费用昂贵,所幸有三个舅舅分摊,尚能承受。逢年过节,舅舅们才把外祖母接回家小住,我也只有在这些时间段里能见到她。今年因为父母亲要处理外出务工的琐碎事宜,错过了外祖母回家住的时间,才不得已上医院探望她。
  母亲煲好高丽参排骨汤,蒸了烧卖,用双层不锈钢保温饭盒承装好。父亲骑摩托车送我们到乡里,尽管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但冷风依然直透骨髓。我们坐中巴到县城和二舅会和,再坐中巴到精神病医院。中巴挤满了人,面对面哈着白气,暖和憋闷,一路颠簸,上车下车,吵吵嚷嚷。体态丰腴的女收费员挎腰包在拥挤的人堆里艰难穿梭收费,途经每处村庄都用尖亮刺耳的声音播报地点提醒乘客。等我们到达目的地,车上的座位已经空出小半。
  精神病医院位置偏僻,环境清幽,是个不错的疗养地。穿过高墙铁门,走过一块草木葱茏的园似的场地。场地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或坐或站的病号,场地旁边有一位负责监视的护士。我们走进场地尽头的主楼。主楼坐北朝南,采光极好,房间和走廊在没有开灯的情况下依然亮堂堂的。走廊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侧各有一排修剪得不甚齐整的盆栽绿植,墙上贴有宣传标语和医学常识。走廊虽然敞亮,且时常有人走动,但依然令人心生畏惧,或许是与精神病联系到一起的缘故。尤其当走廊回荡起高跟鞋来回走动“咯噔咯噔”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加上偶尔有病人大喊大叫,乱蹦乱跳,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荒诞行为,更加产生置身于恐怖电影的错觉。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再开朗活泼的人也会变得孤僻避世。很难想象长期在此工作的医护人员是拥有怎样的胆子和心理承受能力,才能不被这恐怖而压抑的环境影响。
  我们推开外祖母的病房,另一位病友不在,只有外祖母。外祖母穿着宽松的浅蓝色条纹病号服,坐在床沿傻愣愣地望着窗外,后脑勺左右摇晃。听见母亲叫她的声音,她回过头微微一笑,认出了母亲和二舅。看来外祖母当天的状况不错,因为很多时候她认不出家人。她从来没有认出过我,即使我们每年都会见面,因为她的记忆停留在外祖父去世之前,那时我连个细胞都不是。为了方便料理,外祖母的头发剪的很短,黑白参半,像老鼠啃过参差不齐。她人虽清癯,但面色健康,柳叶弯眉双凤眼,薄唇小嘴扁平鼻,母亲和二舅都多少遗传了外祖母的一些外貌特征。
  临近饭点,母亲打开保温饭盒,取出温热冒气的烧卖,倒出香味浓郁的高丽参排骨汤。外祖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嘴角冒油。她中途夹起一个烧卖喂给母亲,又夹起一个烧卖喂给二舅,母亲和二舅都尽全力配合。一路奔波,我早饿得不行。我在一旁嘴馋流涎,外祖母却对我视而不见。二舅瞧出我的饥饿,或者他自己也饿了,带着我上医院外的小吃店吃饭。我们一人点了一碗牛肉面,死贵死贵,还给母亲打包一份。
  吃完回到外祖母的病房,同病房的病友回房了,一位白发苍苍、瘦骨嶙峋,但气质典雅出众的老太。她背靠床头,戴着老花镜阅读过期的报纸,偶尔与外祖母和母亲搭几句茬,听口音像县城的。母亲正给外祖母梳头,动作温柔细腻,也许曾几何时外祖母就是这般给母亲梳头。外祖母心情愉悦地回忆和诉说母亲一众兄妹小时候的事情,言语间充满怜爱和包容。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斜照温情的画面。梳完头,母亲吃打包的牛肉面,换二舅与外祖母聊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我在病房无事可做又插不上嘴,只好轻声唱歌背诗聊作消遣。
  比及我们离开,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外祖母依依不舍,双目噙泪地望着我们渐渐模糊的背影。
  母亲开始整理行囊,翻箱倒柜,挑挑拣拣,最终择了两袋涵盖四季的衣服,外加一盖一垫两床棉被。母亲还装好一大袋老家的土特产,有明笋、建莲、杂菇干、田鼠干、萝卜干、豆角干、冬瓜干等等。父亲最嫌麻烦,对母亲大包小包的行为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坐在一旁生闷气,手里捏着半截烟,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搞得跟搬家似的,就差把尿桶也带上了!”
  母亲没有停止手头的活,眼露不悦地斥责父亲:“你懂什么?到陌生的地方安身立命和白手起家没两样,吃穿用度都要使钱从零开始置办,家里能多带一样就节省一项开销。赚钱不易使钱易,必须把钱都使在刀刃上,别到时候钱还没赚着已经两手空空,讨饭都掏不出钱买缺碗。”
  父亲自知理亏,只好默默抽烟,又不甘吃瘪,反反复复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父母离开那天,先把我送到姑母家。之前父母亲每天都在商量离家打工的事情,但我并没有太当回事。真正到了分别那一刻,才突然意识到好端端的一个家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寄人篱下。母亲不舍得抛下我,泪流满面地啜泣,声音颤抖沙哑地嘱咐我听话。我看着即将离去的父母亲和马上要一起生活的姑父姑母,环顾陌生的房屋,联想到以后寄人篱下的生活,酸楚涌上心头,泪眼朦胧。姑父姑母再好,终究隔了一层肉,不是可以恃宠撒娇的对象。父母亲离开的时候,喊着我的名字,而我躲在厨房的角落里独自抽泣。我不敢也不愿亲眼目送他们离开。
  从小国源开始,我们一房的留守儿童越来越多。到我这时,一房尽剩下老人和孩子,青壮年劳动力寥寥无几。但他们比我强,至少留守在家里,由祖父母照看,不用寄养出去。
  头个月,睡不习惯姑母家的床,漫漫长夜,孤家寡人,辗转反侧。每天睡前我都不禁想念父母亲,内心酸涩,眼红流泪。父母亲电话打的勤,我接电话的语气颇有些委屈和埋怨,惹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适应在姑母家的生活,对父母的想念也愈来愈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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