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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8-03 05:18:12      字数:4076

  祖父迎来八十大寿,实际是七十九岁。家乡话“做八十岁”是与人算账的脏话,老家人多有忌讳,从而形成在七十九岁或八十一岁庆祝八十大寿的习俗。更多的子女会选择七十九岁,宜早不宜迟,因为耄耋老人谁也不敢打包票能活到八十一岁。“人生七十古来稀”,不过就当下的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人的预期寿命大幅提高,七十岁并不稀奇。就我们村而言,上七十岁的老人比比皆是,但迈过八十岁大坎的却寥寥无几。以祖父的身体状况,除了腿瘸的老毛病外未见异常,迈过八十岁应该不在话下。
  通过父母老茧纵横的双手不懈耕耘,以及老天爷的垂怜眷顾,几年间风调雨顺,收成巨增。烟草恰逢令人心悦的收购价,养鸡也小赚一笔,终于成功将滚雪球般逐渐膨胀的高利贷窟窿堵住。最后偿还的一笔债是姑母家的,借钱的时候永远从最亲的人开始,还钱的时候却总是先紧着疏远的人。清债之事尤其值得庆贺,往后无债一身轻,挣一分是一分。赶巧祖父八十大寿,双喜临门,父母决定为祖父风风光光操办一场寿宴。我们家上次办席还是父母的结婚宴,已过去八九个年头。期间也有照例应该摆宴庆祝的,像我满月或周岁应择其一,像哥哥十岁生日,但碍于负债累累被迫取消。
  寿宴半个月前,父亲把一房在家的男当家都邀请到家里吃晚饭,商议菜单。家在崇山峻岭间,靠山吃山,就地取材,囊括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里长的、田里种的。菜单里雷打不动的第一大菜“红烧大块肉”,以及焖猪蹄、蒸排骨汤都以猪为主要食材。此外还有四拼冷盘、白斩鸡、茶树菇老鸭汤、清蒸鱼、萝卜煨牛肉、炒明笋、什锦寿面、特色菜“太平燕”、甜品莲子薏米红枣羹,共计十二道菜。没有使用任何珍稀名贵的食材,俱是本地常见或特色。其实全乡的酒宴用菜大同小异,味道的优劣体现在细微之处,好的厨师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平凡中见真章。祖父寿宴的主厨是姑母的长子,我的大表哥,烧得一手美味绝伦的大锅菜,闻名乡里。“开菜单”的环节必不可少,根据主家亲友多寡来估算酒水食材的用量,避免遗漏、不够或浪费。
  父母一面将祖父寿宴的消息在亲友间散播,一面照着菜单预备食材,忙碌得找不着北。天逢连阴雨,潮湿寒冷,已有小半月没有目睹太阳的尊容。这可愁坏了母亲,老家有言:办席落雨,主家小气。母亲在人前自嘲:“这雨落不停,看来老天爷也知道我们家小气了!”
  不管谁家办席,总需要将邻里的桌凳碗碟等家用拢到一块才够用。我们家仅有两张八仙桌,一张日常饮食一张闲置。闲置的一张桌面被耗子啃出大洞,又被捉迷藏的哥哥和我不小心摔成两瓣,彻底报废。所以我们家客人一多或者碰上摆供就不得不向邻居借桌子。为了摆脱窘境和增添家用,父母砍回一堆杉木,请人锯成板,先晒后晾直至干透。母亲把村里技艺最精湛的木匠大光头请到家里帮忙打两张八仙桌和两桌长凳。大光头披蓑衣戴斗笠挑着两箱沉重的家伙什到来。箱子漆面刻痕密布,里面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木匠专用工具。接下来的许多个白昼,我们家就淹没在锯、劈、锛、刨、凿、锤的嘈杂中。下雨天祖父百无聊赖,常常挨着大光头坐,与他谈天解闷。哥哥和我的消遣娱乐亦被阴雨阻断,便新奇地观望大光头使用各种工具。我们被他处理木头的十八般武艺深深吸引和震撼,经常拾掇碎木头子,偷使他的工具,学他的模样处理木头。有一次,锋利的锯齿划破我蘸满墨汁的手指,鲜血混墨汁滴在木板晕红一片,迟滞的哭声撼天动地,连累哥哥也被母亲骂个狗血淋头。
  寿宴的日子近在眼前,桌凳总算赶工完成。父亲在大光头的指导下亲自上漆,一遍清漆两遍褐色漆,刷得平整油亮。天气寒冷潮湿,油漆半干不干,我用手触模凳子,留下三个永久的指纹。母亲为使桌凳的油漆赶在寿宴前干透,在厅堂里生起两盆炭火,用炭火的温度催干油漆。此法卓有成效,达成了母亲的目的。
  寿宴的头天大早,连阴雨毫无征兆地骤停,久违的太阳如睡眼惺忪般萎靡不振,散发微弱的光芒和热量。山林氤氲缭绕,闲田空旷衰黄,路面湿漉漉,杂草泪汪汪,寒冷潮湿的空气混着土腥味、雨腥味和稻梗的腐臭味。母亲哼着轻松愉快的小调煮早饭,因为停雨证明我们家在老天爷眼里不算太抠。
  早饭时间刚过,左邻右舍就自发前来:杀猪、宰鸡、宰鸭、洗菜择菜、做豆腐、刷碗……见缝插针地帮忙。猪在老家的酒席是绝对的主角,几乎占据半壁江山,可以说“无猪不成席”。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散养一两头猪:一来剩饭剩菜刷锅水有个好去处;二来婚丧嫁娶、添丁做寿杀头猪既能祭祀先祖,又能解决酒席头号食材;三来自家不用亦能增添些许收益。掌勺的大表哥亲自操刀,四五个彪形大汉合力将猪从猪栏里前拽耳朵后推屁股轰至厅堂,抬上临时拼搭的简易杀猪架。猪头正对“天地国亲师位”,死死摁住,地板摆一个乘猪红的搪瓷盆。大表哥驾轻就熟,一刀攮进猪脖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净利落。那猪奋力挣扎,竭力嘶吼,血溅四方。搪瓷盆周围的黑泥地板暗红一片,吮吸着冒泡的鲜血。随着盆中血位逐渐升高,挣扎越来越无力,叫声越来越微弱。母亲焚香祷告,将喜事敬告列祖列宗,伏惟尚飨。
  家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哥哥的亲祖父。他的年纪比祖父小十几岁,所以我叫他叔公。母亲虽然带着哥哥改嫁,但和旧家庭藕断丝连,既像婆家又像娘家,频繁地带哥哥回石壁看望老爷子。母亲仍以公公之礼待他。生在旧社会的他没有用道德伦理和贞节牌坊禁锢守寡的母亲,更没有死拉硬拽把哥哥强留在身旁,开明程度颇令人惊讶。哥哥保留原姓,承载着为他的原生家庭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的重任。哥哥的亲祖母早亡,生身父亲染病去世,此外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姑姑出嫁后如泼出去的水,对老爷子不闻不问。叔叔是个啃老败家的二流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至今打光棍,气得老爷子垂足顿胸。此二人皆不牢靠,所以母亲和哥哥是老爷子现在和将来的依靠。所幸老爷子身体硬朗,还能种田,家里又有十几亩竹林,靠着卖笋和卖竹子的收益勉强度日。母亲虽改嫁,但仍以旧家庭女主人的身份自居,决断家中大事,并时常自掏腰包贴补家用。
  老爷子头戴一顶毛茸茸的皮棉帽,面相与哥哥极其相似,方头长脸,颧骨尖突,眉毛浓密,眼神忧郁。上身穿厚重的洗得略微发白的墨绿色棉袄,干净平整毫无褶皱。下身穿黑色布裤,裤脚溅附少许斑点状的泥渍。脚蹬薄底黑面布鞋,走路轻盈几无声响。手握一把长柄黑色雨伞,伞柄勾着一只鼓鼓的布袋子。
  哥哥一面兴奋地叫爷爷,一面接过雨伞和包裹。我虽不是初次见他,但几面之缘还不如邻里熟稔,羞赧地躲在新做的八仙桌后面偷看。母亲再三撺掇,我才怯生生走出来叫他,浑身不自在想要逃离。他从包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袋加应子和一盒绿豆饼,用来取悦哥哥和我。在零嘴的诱惑和馋虫的驱使下,我立刻觉得他亲近熟络许多,壮着胆子接过零嘴。
  我有印象的第一次见他大概是五岁半的时候,在他家厅堂。家中虽然只有一个丧偶和一个光棍俩大老爷们,但外人肉眼可见之处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他做擂茶招待我们,配两碟小菜和一盘什锦糕点,做擂茶的手艺几可与母亲媲美。哥哥的二流子叔叔大摇大摆从外头闲逛回家,他的长相与哥哥祖父和哥哥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得人五人六,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目中无人地吃了半钵擂茶和半盘糕点,心满意足擦擦嘴,起身回房做白日梦。老爷子瞅着自己儿子不可一世的背影说:“吃好了去挑两担水,没水做饭了,别只知道吃。”
  “我嫂子不是在吗?她又不算外人,这等女人活就辛苦一下她啦,我懒得动。对了,衣服记得帮我洗,没干净的穿了。”哥哥的叔叔头也不回地觍着脸说。
  “等我死了,你喝西北风啊?”老爷子近乎吼道。
  “你活着有你活着的活法。”哥哥的叔叔一只脚踏进门槛,回过头脸色阴暗地说,“你死了自有你死了的活法。”
  母亲赶忙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站起身,从中斡旋,呵斥哥哥的叔叔:“弟呀!你这叫什么话!大逆不道!”
  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愿当孩子的面发作,冲我们无奈地苦笑,颇为唾弃地大声骂道:“不成器的东西!”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窝囊儿怂蛋!”嘣的一声房门巨响,哥哥的叔叔进了房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老爷子气得晕头转向,以手抚膺,却又无计可施。
  老爷子对我视若亲孙,与哥哥的待遇别无二致。每次见着他,都会塞给我一些零钱或者零食。我对他也颇具好感,但终究见面相处太少,又不大通晓彼此之间的伦理关系,无法像哥哥与祖父那般亲近,只把他当作一个常年走动、至关重要的亲戚。
  父亲以岳父之礼待他。父亲与母亲的结合他居头功。父亲与哥哥的父亲原是打工的旧相识,哥哥的父亲染病不起命在旦夕,是父亲自掏腰包一路相随送他回乡。哥哥的父亲去世,父亲前往吊唁。后来,父亲又多次看望老爷子,帮了他不少忙。老爷子感念父亲送他儿子魂归故里,打听到父亲尚是光棍一条,竟出人意料地撮合父亲和母亲。所以他既是母亲的公爹,又是父母亲的媒人。也多亏了他,才有的我。
  祖父与他称兄道弟。两人虽然相差十余岁,但都是生在旧社会经历过地主压榨和历史裹挟的老农民,内心同命相怜。他们总是脸色凝重地坐在一起回溯年代久远的旧事,年老力衰但思路清晰,言语慷慨激昂、尽情鞭挞。我是个爱听故事的好奇虫,对不曾亲历的时代的故事尤为上心,喜欢坐着旁听。老爷子前来祝寿,刚歇脚就同祖父议论起来。他们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地讲,述者不疲,听者已倦。
  晚上,村里人来家里吃饭。在自家办席,凭主家一家之力绝不能成,主家忙于招呼宾客,所以村里人的帮忙必不可少。饭后,村里一位书法造诣颇深的老伯在红纸上依着父亲的口述拟好帮忙名单。名单上列有总管一人,主厨一人,帮厨、烟酒管理、打糍粑、搬桌凳、洗碗做饭若干人。村里每户至少一人,近邻更是全家有名。父亲将名单贴上墙。大伙围拢观看名单,认清自己的事务后回家养精蓄锐,只留一桌熬通宵打四色牌。
  家里只有三间房,每有客人留宿,总是把我和哥哥的房间腾出来给客人过夜。哥哥去和祖父睡,我和父母亲睡。哥哥的祖父登门,母亲为了让哥哥和他的祖父联络感情,也为让我和祖父亲近亲近,就把我赶去和祖父睡。倒不是我嫌弃祖父,只是我和哥哥睡习惯了,枕边忽然换人睡不踏实。祖父洗完澡,穿着秋衣秋裤的衰迈身躯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他忍住寒冷试穿姑父姑母和父母亲买的新衣服,还问昏昏欲睡的我哪件好看。我睡眼朦胧地指了指颜色更鲜艳的一件,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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