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倾情(1)
作品名称:太祖长拳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8-01 10:08:07 字数:13731
石守信此时正拎着鸟笼子闲庭散步,忽见云娘到来,连忙挂起爱物,躬身作礼。未及寒暄,被对方劈头先问:“你最近要娶夫人了是不是?”愕了一愕,回道:“石某丧偶已久,正欲续弦。呵呵,届时还得请你们几位喝喜酒哩。你们可别走早了,好歹留到石某新婚那天。”
云娘道:“我也很乐意在贵庄多盘桓几日。”她内心盼着和赵匡胤相处,每到一处,自是希望玩得长久,这一句倒确实是心里话。石守信听罢笑道:“那好,那好。”哪知对方话锋陡转:“喜酒却没兴趣,最好不要喝,最好连一丁点酒味也别闻着。”
石守信莫名其妙,猜度她是不是因为昨晚醉后失态,以至对酒生恶,咀嚼弦外之音,鉴貌了好一阵,犹自揣摩不透,环顾四下无人,近前低语:“娘娘的意思是……”云娘勃然变色:“什么?!你叫我什么?!”石守信道:“娘娘勿惊,皇上早就全跟我说了。娘娘有何懿旨,尽管直言。”
云娘立即想到是赵匡胤搞的鬼,将其名姓在心底反复狠念数遍,脸上迅速恢复平静,将计就计:“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要你别娶管家的女儿。”石守信又是一愕,低问:“石某这桩婚事有何不妥?”云娘道:“多着哩。”正欲掰手指数给他听,但觉大都不够切实,言之无据,便道:“光是年龄,就教我看不顺眼。”
石守信心里极不快活,想这位娘娘也未免太过任性了,仅凭一己好恶就欲插手别家私事,其霸道比起后宫干政实未多让,遂道:“敢问娘娘,可知当今圣上龙庚几何?”云娘暗忖:“好你个石守信,敢情真的迷上人家黄花闺女了,居然有胆子和我‘娘娘’理论。”说道,“他当年来我家时,并未吐露生辰八字,至今也不曾对我提及。”此言一出,登知失口。但石守信只认定她在故意搪塞,兀自振振有词:“宫中上下,没有不晓得圣寿的。就是石某亦深深记得,当今天子龙齿三十有六。而观娘娘凤颜,想也不过二十出头吧。龙凤相差足有十几之数,纵然石某要比未婚新人老上二十有余,娘娘将心比心,又何忍五十步笑一百步。”道理讲完了,不忘面带三分笑。
云娘看他一脸得意之色,却自暗幸:“亏我少相,枉你一场狡辩。”说道,“你莫老眼昏花,我今年二十八岁啦,只比赵匡胤少活八载。盖因自幼勤习内功,故而青春常驻,看上去要后生一些。”石守信笑容顿逝:“空口无凭,须有旁证。”
云娘寻思:“不显点手段,他终究不知我的厉害。”便道:“要证明也行,接我一掌试试。”石守信忙道:“臣不敢。”云娘道:“不敢也要接!”掌风起处,飘身迫近。石守信闪向一旁,终是没胆量和“娘娘”动手。
云娘心道:“看是你快,还是我快。”当下错步如飞,掌影似雪,追斗对方。石守信轻功远逊,逃是逃不掉的,唯有挥拳遮架。才六七招,便已险象环生,自忖如此下去必败无疑,连忙叫停:“休再纠缠,我和你对一掌就是。”想她一介女流,武功之高不过胜在招式、步法和轻功上,真要纯粹硬拼,纵有内功为辅,多半还是难敌自己修炼了十几年的“摔碑手”。
云娘说停便停:“你同意了是吗?”石守信道:“不就拼一掌么。”云娘道:“输了怎讲?”石守信道:“石某若败,说明娘娘内功精深,驻颜有方,便是二十八岁。”云娘道:“是二十八,不是二八,对么?”石守信道:“拙耳尚聪。”云娘嘻嘻一笑:“我是指你口齿不太清楚,并非耳朵不好使。”石守信回哼一声:“休逞口舌,只管比来,却莫取巧使诈。”
云娘道:“我不诈你,但要真实。请问攻守谁属,或者对攻?”石守信寻思:“我若打她,一旦打出毛病来,皇上面前还是我的不是。让她打我,自取伤痛,届时须无话可说。”便道:“题目既是娘娘出的,自该娘娘攻,臣守。”
两人讲定规矩,各站一方。云娘道:“恕我不客气了。”双足略分,滑地疾进,风香掌到。石守信更不答话,蒲扇般的巨掌全力迎出。甫与接触,只觉来势陡增,笨体一轻,登时倒退难遏,撞树方止,跌坏了挂在枝头的鸟笼,呕出几口浓血。
云娘道:“怎么样,认输了吧。”石守信抚胸急喘:“我承认你是二十八岁。”云娘道:“那你还娶不娶管家的女儿?”石守信道:“必然要娶。”云娘杏眼圆睁:“你敢抵赖!”石守信道:“娘娘面前,臣焉敢。石某业已承认娘娘芳龄,还要怎样。”云娘道:“要你退婚。”石守信道:“只要皇上令臣退婚,石某就退,余者一概不听。”他事先低估了对手,如今被打出内伤,恚愤难泄,再要他弃婚认栽,天底下恐也只有圣旨能够办到了。
云娘未料他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倔强,此刻词锋互对,一时情急,语不择口:“我的意思便是皇上的意思!”石守信虽已离京,政廷嗅觉未失,乍闻此言,疑心登起:“难道……难道是皇上他看中了?难道是皇上不好意思亲自向我开口,却教这蛮妃来欺我?”越想越觉得是,心中转怒为恨,哀叹无已:“赵兄啊赵兄,你初登大宝,忌弟权重,假酒示意,令我交出兵权出任地方,倒也罢了。如今圣驾至此,竟欲作客犯主,夺我新爱,哪里还念有半分旧日的情义!”
云娘忽见他垂头丧气,即知谎言奏效,但对方究竟想些什么,并不清楚,遂作试探:“是皇上要你退婚,你打算抗旨不成。”石守信极不甘心,却又无奈,良久未语,只是抚胸烈咳。云娘睹之不忍,一只白色小瓶扔到他脚前:“实在不行,便喝了它。”
石守信拾起药瓶,琢磨她那句话:“实在不行,便喝了它。”意即实在不肯退婚,便喝此药,脑后蓦响一个惊雷:“皇上要我死了!”认定是毒药,哪敢启塞,心道:“赵兄,你狠!”转念又想,为一个女人丢命,委实划不来,于是咬着牙一字字的吐道:“臣退婚!”云娘怕他日后反悔,便道:“那你发个毒誓来着。”石守信寻思:“眼前的事,发甚鸟事。”却不敢相违,呼天唤地发了一通。
云娘蓦然又虑:“这种在官场上混的家伙,发誓比吃饭容易,相信不得。”思毕说道:“须教他父女俩尽快离庄。”石守信想,他二人不便与天子同归,自然另行接送,先走一步,忙问:“却往何处暂安?”云娘道:“这你不用管,他两个又非孩童,自有去处。”
石守信暗忖:“好啊,原来早就安排定了,独瞒着我!”他本是个审时度势之人,此刻虽怀不平,然见婚事彻底无望,便就这般考虑,二人在庄上多待一日多一分用度,见面也尴尬,不如早送瘟神,遂道:“臣明日就叫离庄。”云娘道:“如此最好。”石守信交还药瓶:“这个臣亦不敢领受。”云娘接过窃喜:“这‘碧雨露’治内伤极具奇效,我留着保命用的,适才一时心软,出手方悔,没想到你自愿奉还,真是谢天谢地。”便即收起,劝他赶紧疗伤,以免落下后遗症。
打她假传圣旨开始,两人就一直错会着,居然不失连贯的言谈至结束,且互不生疑,倒也算个奇迹。当下不欢而别,石守信第一件事就是去辞退管家父女。云娘则到处寻找赵匡胤,要跟他算“名分”账。她还不知对方住哪儿,正欲打听,忽见目标自现,心头一喜,脸却绷得紧紧的,上前拦住问话:“嗨,到哪去?”
赵匡胤看她来者不善,说道:“我晓得你又要生事了,不过得先让我如厕。”云娘道:“不行,眼下就须弄个明白,你且忍一忍。”赵匡胤苦着脸道:“实不相瞒,我昨晚吃多了毛蚶,肚子从早上一直闹腾到现在。你先放过我,一会登门请教,行不?”
云娘起初找石守信计较退婚一事,本意与他打斗一场,按江湖规矩赌定输赢,但想石守信并非纯粹的武林人士,倘若避而不战,自己空怀一身本事,却也无法可施,幸有赵匡胤“胡说”在前,此后一派谎言方得顺利,是以心里还是蛮感激他的,眼见对方憋得额角直冒冷汗,不忍再逼,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赵匡胤如逢大赦,飞奔茅厕。
云娘笑归卧房,寻思待会好言相问便是,岂知等等不来,渐渐又恼了,到茅房外转了一圈,喊叫数声,并无其人,心想原来被耍了。回来时见他正在敲门,便不让进:“为何现在才到!”赵匡胤解释:“急切难止。”
“撒谎,”云娘瞪目,“我刚去过,你根本不在那里,半途又未遇着,定从别处而来。”赵匡胤道:“是啊,我自浴室而来。”云娘更火了:“你自顾享受,却叫我好等!”赵匡胤笑谓:“我今天拉了不止五六次,身上臭烘烘的,难道径来熏你的香房不成,自然要先洗干净了。”
云娘见他这一句说得在理,气消大半,便许进门。赵匡胤坐下道:“瞧你一本正经的,究竟何事?”云娘欲言还止,明眸闪了两闪,凑到他耳畔,慌声慌气地道:“那块玉章和你的手笔一并都不见啦!”
“什么?!”赵匡胤惊喝一声,面色骤青,起手揪住对方前襟。若在平时,他无论使何类擒拿手法,都不可能在她身上占到丝毫便宜。然这瞬间的恐吓足以令人暴发出倍于平常的力量和速度,饶是云娘艺高三等,也没能及时反应,比觉胸口一紧一疼,自有一股臊热扩向全身,麻软了四肢,模糊了视听。
赵匡胤亦觉手感不对,推开她的同时向后一跃,被座椅绊了个四脚朝天,却也因此躲过了对方带着惊叫搧来的一巴掌,旋即站起,脸皮紫涨。云娘则已背贴墙壁,颊上红潮阵阵,抚胸喘息不定。此时若有第三者在场,势必引以为笑,乃至起哄。但赵匡胤纵有诸般异样的感觉,也是刹那即逝,最后剩下的惟一念头就是询问对方关于他那张手笔的下落,只是适才喝声虽厉,震动梁宇,眼下即令火焚于心,也要逼紧嗓子压低声音问话:“到底丢没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云娘惊魂未定,尚自木然,颤问:“你说什么?”赵匡胤走到她面前:“手笔丢是未丢?果真丢了,又是何时发觉的?”云娘胆怯地摇了摇头,回答轻若蚊吟:“没丢。”
赵匡胤表情一变,几乎屏息而问:“没丢?”云娘道:“没……丢,开……开玩笑的。”赵匡胤遽然高呼:“没丢!”后退数步,壮躯倒飞而起,重重的摔在香榻上,仰面长喘,“吓死我,吓死我……云娘,我告诉你,玉章丢了没事,可以再刻一个,盖过章的字句可不得了……不得了!倘若你再开这等玩笑,我……”长声一顿,“定赶你走。”说完,折起脑袋盯看对方。云娘慌忙点头:“我知道了。”
寂静片时,赵匡胤先道:“你来找我,不会只是开个玩笑吧。”云娘稍一犹豫,责问:“你为何在石守信面前诬蔑我的身份?”她甫历一场动心悸魄的变故,此事反倒相形见轻,更曾打算不必提起,即使终于说了出来,也是轻描淡写,殊无怨意。
赵匡胤坐起身道:“啊,是这样的。昨晚与石贤弟秉烛洽谈,他怀疑你是……你是……”自觉适才失手,得罪甚深,无论如何不能再言语冒犯,一时难以为继。云娘道:“有什么说什么,何必吞吞吐吐。”赵匡胤方道:“他以为你是我路上随便搭识的一个……一个风尘女子。我决不能教别人这样看待你,故而谎称你是娘娘。”言讫,等着对方发作。云娘却只淡言:“原来如此。”居然未加责怪。赵匡胤不安道:“你对他说破了?”云娘道:“没有,他还蒙在鼓里。”
再是一阵沉默,仍旧赵匡胤先道:“没别的事了吗?”云娘道:“你能不能别坐我的床?”赵匡胤立马下地,顺手抚平褶皱。云娘又道,“你是不是可以走了?”赵匡胤一愣而道:“好,我走。”却自怀中摸出两锭黄金,轻轻置于床头,这才转身出门。
云娘眼睛一亮,唤道:“等一下!这黄金莫非就是昨晚的彩头?”赵匡胤步履不停:“正是。”云娘追出叱问:“你干吗赖我的彩头,现在才还!”赵匡胤止足回谓:“我骗我贤弟,自须要你圆谎。寻你时你尚在醉乡,姑且取走黄金,好教你一醒便来找我。哪知你并不以之为念,却自先去见过我贤弟,得知了此事。咦,难道你当时并未否认自己是娘娘?”云娘脸上一红:“我……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后胡说八道。姑念你这张嘴是金口,君无戏言,先替你瞒着。”赵匡胤笑曰:“那我可真是感激不尽了。”看看天色不早,相邀齐去赴宴。云娘辞道:“今晚我不想去了。”赵匡胤知她心境未平,还牵挂着那场惊变,说道:“我教人把酒食送过来。”
次日,天子早起,因是狗吠嘹亮,搅了好梦。推门而出,那只狮子狗恰正小跑经过,追向前面挎背行囊的管家父女。新选的养狗女婢不谙狗性,叫喝不住。那狮子狗奔到近前,一口咬住旧主的裤管,也不使劲拖扯,只是静静的趴在脚边。旁人若来抱夺,它便咬得更紧,一时都束手无策。
云娘似已摆脱昨日的阴影,拿着晚上吃剩的鸭舌引它。美食当前,狗却视若无睹。云娘正自无计,转见石守信至,便道:“石庄主你大人大量,就将小狗送与她吧。”石守信看赵匡胤在场,不敢拒绝,忍怒挥手催道:“要走都走!”
赵匡胤不知就中情况,兀自想做和事佬:“石贤弟莫非因为前天席上之事,已将二人辞退?”石守信内心苦苦冷笑:“你倒装得若无其事。”说道:“庄规向严,纵有婚约在前,亦禁徇私。赵兄虽然是客,也休要相劝,免得坏了兄弟和睦。”赵匡胤自忖皇帝不断家务事,见对方先将话头堵死,只得作罢。云娘暗松一口气,庆幸二人言尽于此。
窅娘抱定狮子狗,向主人福了一福,挽起父臂并同出庄。行未三十步,天地交接处迎面射来一排疾矢。那管家转身护住女儿,尽挡来箭,喷血惨号,染红两片衣襟。窅娘年少力弱,顶不住父亲的重躯,被压倒在地。东边日头初升,也是血一般殷红。
此时大门早闭,庄内之人看不见外边情形。惟独云娘耳朵最灵,飞上墙头眺望,正见许多人马汹涌而至,旗号无字,但绘一把匕首,知是短刀帮前来寻仇,高喊有贼的同时几个起落抢到父女身旁,一手提生,一手提死,奔回庄前。脑后吠声起而复逝,那狗腿矮身肥,逃跑不及,被射作一团肉泥。
众人既闻警讯,只开一缝放她进入,便听“笃笃”声响,来箭已彀及大门。石守信急问:“来了多少?”云娘道:“约莫七八百,俱有坐骑。”石守信道:“我有壮奴三百,足可一守。”却叫一人经后门出庄,往洛阳城去讨救兵。
赵匡胤道:“强宾不压主,这一仗且听贤弟指挥。云娘,你速飞檐走壁,将敌情遍告全庄,令所有人等到此候命。”云娘道:“这个容易。”纵上屋顶,鼓动内息,声传四方。即见人潮汇流,男女老少一个个执兵携器,须臾到齐。高怀德和两位武师睡眼惺忪,亦在其中。与此同时,赵匡胤领着既在的十几个庄客担土递石,于门内堆起一座小山头。耳听外边撞声不绝,却只震下几片尘埃,正面突入暂无可能。
云娘始飞下地,便听高怀德道:“我还当你又在胡闹,不想是真的。”他正笑侃对方,忽听石守信点名:“怀德接令,速带五十壮丁,往后院把守!”不觉怔了一怔,旋应:“是!”提一杆虎头大枪,一边指唤人手,一边大踏步的去了。
此前石守信已命俩武师各率三十人分头去守东西两个侧门,而墙外贼喊马嘶,也是渐向两边扩散,显然有包围的企图。赵匡胤见他派遣有序,缓急分明,暗暗称赞,冷不丁听对方点到自己:“有劳赵兄引五十名弓箭手,上房顶四面助射。”便问,“贤弟将我布置在最安全的所在,自将何为?”石守信昂然道:“弟率一百壮丁,独当真面门墙。”
云娘问:“我又做甚?”石守信道:“你带余下的四十壮丁八方支援。”云娘道:“最先被你派去一个报信,只剩下三十九个啦。”石守信道:“废话,老弱中选一人补上!”云娘恼他态度不善,索性挑了一个女的。石守信看那妇人生得粗壮结实,倒也不让须眉,念在情势紧张,未暇计较。
其时贼势愈盛,攻打渐猛。好在壮丁俱各到位,老弱者亦提运箭支,搬动刀枪,扛石架梯,往来支助。妇女抢救伤员,女婢固不例外,连那帮平时养尊处优的歌伎舞姬也是一般忙碌。举庄上下,齐心抗敌,一时稳如泰山。纵有数拨身手不错的贼众倚仗飞刀几度抢上墙头,皆被赵匡胤调动弓箭手射退。偶尔落进几个,势单力孤,尽遭擒杀。
山贼因此暂缓强攻,改以偷袭,时起时歇,直至晌午,伤亡过半,方始止战,却不撤围,就地埋锅造饭。庄内牺牲近百,赵匡胤、石守信、高怀德和云娘趁时进屋休息,一面进食一面商量对策。
只听石守信捶案道:“马驰来去,按理援兵早该到了!”高怀德道:“莫非中途见获?”云娘道:“那也该有所表示,或还或杀,给个交代。”赵匡胤道:“我只觉得来贼有恃无恐,似乎并不担心官兵围剿,甚是可疑。”目光偏开三人,涌上一件心事。
忽见有人进报:“启禀庄主,箭支已不多了,假山都毁了,石头却还不够分。”石守信牙关紧咬:“矢尽,就教弓手们瓦片掷敌。守门墙的,劈梁伐树,滚油里浸过,置于墙头,火把伺候!”
那报事的甫去,即见一人狼狈而入,却已没了左耳,伤口兀自汩汩冒血,忍痛禀道:“府尹昨日离职,今已调往河北。新任逾期未至,下面的将官都不敢派兵。”原来他就是先前派去报信的,至今方还。
石守信怒道:“那些将官与我熟悉,如何见死不救!”那报信的道:“彼尽推称,自己虽统精兵,苦无调动之权,因此爱莫能助。有几个还好,飞马到附近的州县请兵去了。”石守信道:“罢了罢了,那要等到几时。何况依照新律,别处人马并不能插手本地之事,可见也是希望渺茫。你速去治伤,再往洛关试催。”
赵匡胤提醒他道:“关上守军仅负责守关,倘无府尹之令,一样不能随便出动。况今四面合围,他如何再出得去。”石守信恍然道:“是啊,他既出不去,又是怎么进来的?”赵匡胤道:“山贼割其一耳,纵之以归,既是示威,又好教我等得知绝望的消息,无心坚守。”
石守信急将那人喝出,尽锁门窗,低谓:“唯今之计,就指望赵兄的圣旨了。”云娘捏出那张天子手谕:“须有一人突围出去,大概就是我了吧。”高怀德道:“莫如都突出去,庄子不要了。”赵匡胤道:“最好别这样,贤弟建之不易。”高怀德道:“事后皇上可以降旨补偿。”云娘道:“咱们都走了,庄上一众老弱妇孺,岂不遭殃。”赵匡胤道:“正是此理。”
高怀德惭愧之下自告奋勇:“我打头阵,掩护云娘突围!”赵匡胤道:“高兄刀伤未愈,不宜轻陷敌阵,只可坐镇指挥。突围之事,便由我等三人去做。但不知应往何处乞兵,尚须慎重。”石守信颇有同感,“嗯”了一声,却又暗忖:“我的内伤,想必你是知晓的吧。”
高怀德道:“不是洛阳城就是洛关,只这两处最近。倘去别地,庄子只怕撑守不住。须知一旦壮丁不满百人,便难以布置。”石守信道:“洛阳城虽有精兵万余,却较洛关为远,有三十里的路程。洛关固只两千人马,破敌足矣。”高怀德道:“你的意思是向洛关乞兵?”
石守信接着道:“只是关守薛正雷系柴氏旧部,素享勇名,倘知天子遇困,难保不会劫驾犯上,趁势谋反。”高怀德道:“得国之初,李筠、李重进何等声势,亦被一举荡平。他就两千人马,焉敢造反。”石守信道:“兵寡就地可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却百载难逢。那姓薛的外号‘禽兽’,原是个胆大妄为之人,一旦不自量力起事,本人并不足惧,怕就怕洛阳闻风而动。时下新政初行,禁军虽已大体整改完毕,但地方厢军将不知卒、卒不识将的局面尚未形成。这些前朝旧帅没了顶头上司,虽无调兵之权,然要决心造反,何忌法度,终是一呼万应。洛阳既动,秦陇并起,潼关以西非复国家所有。”
赵匡胤微颔:“贤弟一番分析,深得我心。”高怀德道:“照这么说,洛关固然去不得,洛阳城岂非更去不得。”赵匡胤道:“待我再修一封密谕,两处都去。”当下不用旁人伺候,自管取笔蘸墨而书,却离三人颇远,未知所写是何。三人俱惊其语,不明其意。
云娘忽冲石高二人笑道:“你俩都是死脑筋,休提皇上在此,只说是京城来的密谕,令两处人马一并救庄讨贼,可不简单。”自以为很有道理,却听赵匡胤道:“你这是女人家见识、小孩儿把戏。石家庄弹丸之地,纵有天大的事情,传至东京亦需数日光景。那些将官全不是吃素的,览毕手谕,即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早猜到朕在这里了。”高怀德道:“就是,我瞧此间决计守不了十二个时辰,难道捱至五六天后再突围求救不成。”
云娘言语吃亏,憋气不响了,却见赵匡胤伸手问自己要玉章,抛过去道:“记得还我。”赵匡胤接住道:“这原是我的。”云娘道:“你先还我,以后我再还你。”赵匡胤呵气盖完,却是不还:“大家同舟共济,尚且互不信任,何度难关。”云娘耳根一红:“不还便不还!”
赵匡胤笑至其前,握起纤纤细掌,玉章塞入掌心:“你若喜欢,相送无妨。朕如侥幸不死,回宫再刻一个不迟。”云娘心想:“有我在此,你要死却难。”当下强忍喜色:“呐,是你自己硬送给我的。”赵匡胤道:“说对了。”回顾高怀德:“你我三人突围,石贤弟坐守。”
石高二人共问:“如何有了变更?”赵匡胤道:“朕方思得一计,以至朝令夕改,也是因势制宜,不可以么?”二人愕然对视,一齐称是。石守信腹中自作多情:“他终究知我内伤正深,故有此改,可见尚未忘义。”
四人议毕出室,赵匡胤左右提醒:“小心称呼。”石守信便问:“赵兄用何兵器?”赵匡胤道:“冲锋陷阵不同于行走江湖,齐眉棍不足分量,当使开山大斧。”石守信就命抬上一杆四十斤重的宣花月斧,赵匡胤执过道:“正称手。”石守信更选三匹好马,皆已悬弓挂箭,与三人乘坐,并看天色:“日落不归,吾庄休矣。”赵匡胤道:“贤弟且用心坚守,决不教汝失望。”
当下,八个壮汉架起一条既宽且长的木板,供三人纵马上墙,跃到庄外。赵匡胤右手四个指缝间已各夹得一矢,挽弓驰近,连珠疾射,登毙四贼。云娘效仿,奈非所长,不能现学现用,乱放三箭,劲猛准头差,只误打误撞伤了一匹空马。她怒弃宝弓,徒手掷箭,力虽大逊,灵活尤胜,十步内例无虚发,廿步内当者披靡。高怀德一抖枪杆,趁乱杀进。
三人互相配合,最远的开弓放箭,其次由云娘掷射,近的枪挑斧劈,更近的蛇柳剑了账。时下贼多食、卧,阵形疏松,三人突如其来,转眼冲到外围,竟无一个挂彩。
混战中截出一彪人马,为首一人正使双钩。赵匡胤道:“两天前还见过他,定是此人引贼至庄。”高怀德口目喷火:“奶奶的,冤家路窄,吾正欲报那一刀之恨!”不顾同伴呼止,拍马驰近。那贼首知他厉害,勒缰怯退,招呼手下先上。高怀德大喝一声,抢到面前,枪举处搠透胸脯,回头杀出,已不见了赵、云二人。
这工夫上,贼多披挂而起,一层层围了上来。高怀德不敢恋战,转走东南。方自脱困,一个面貌狰狞的巨汉,黄马红服,提一口锯齿大刀,引十数骑拦住去路。一骑指道:“四当家,九当家便是丧在这马脸贼的枪下。”
高怀德寻思,这伙人个个胯下有鞍,逃跑恐非上策,不如先诛贼首,其余自散,便道:“分明尔等是贼,却叫我作贼。我说贼头,可敢单挑!”那巨汉大刀一挥:“我正要杀你报仇,如何不敢!”两人齐声长吼,跃马进斗。战三十合,高怀德肩伤开裂,落荒而走。众骑吆喝呐喊,紧追于后。
比至一处险山之间,高怀德马乏,脑后蹄声渐近,慌忙摘弓回射,不料肩痛臂亦无力,居然扯不满。那巨汉横过大刀,袖中射出一道寒芒,不奔别处,单扎马臀,高怀德只觉胯下一沉,已被掀翻下地。手下一拥而上,欲待乱枪戳死,那巨汉在后勒马喝止:“休杀!带回大营,剖心祭旗。”
众贼正自取绳绑缚,前方半崖上现出一点白影。旋即落下一阵清啸,浑亮高亢,谷间回荡,尽将贼兵震慑得不敢动弹。独那巨汉提刀指喝:“何人装神弄鬼!”那白影悠悠传声,字正腔圆,无比清晰:“孟四债主血债累累,哈哈,早已鬼神共怒。今行到此,巧遇贫僧,哈哈,足见天意使贫僧代天行道。如此可谓缘分,哈哈,贫僧亦无可推诿。”
话讫,余音缭绕未绝。只见那白影蓦的跳离山岩,便似苍穹尽头一座崩落的冰峰,刹那间放大为一头展翅滑翔的雪雁,疾自众贼上方掠过,降迫到巨汉马前偏右,一口明晃晃的戒刀赫然在手,式朴无华,锋对咽喉,平平的横削进来。
那姓孟的贼首本可依仗兵器之长,先将对方逼挡在五尺开外,奈何来速实在太快,此意甫起,已无施展余地,形格势禁之下,惟有斜过大刀,强守门户。他杆对来刀,锯齿刀刃迎候敌人落近的手腕,心笑:“且看汝刀能断吾刀,还是吾刀先剁汝手!”
那白衣人胳膊略缩,同时中指轻弹,刀柄微微出手,已教敌刃自此瞬间的缝隙中空过,方复尽直其臂,再握兵器。那姓孟的贼首何曾料得此举,大刀全处敌后鞭长莫及之地,至此也就只有引颈就戮的分了。
期间变化虽巧,实则只是一招。高怀德等又哪里看得清其中真奥,所见不过白衣人迎风扑落,一刀斩进,对手头起血冲天的场景罢了。即令姓孟的自己,只怕身首分离之际,犹尚沉浸在敌人送断其腕的预想之中,死不自知。
那白衣人掠地十丈,后三丈划起一线轻尘,势尽止步回望。众人看他从如此高的所在遥翔而至,着地最终也就这么些风景,轻功造诣当真举世罕匹,适才听他口口声声自称贫僧,此刻始见头顶光光,确是一介和尚,僧服清洁胜雪,并无半点血迹,更知他这一出手,端的干净利落。眼看此僧衣袂飘飘,大步走来,余贼何敢久留,登时一哄而散,马匹和兵器都不要了。
高怀德绝处逢生,感激正盛,惊魂稍定,便即高声言谢,并询法号。白衣僧哈哈一笑:“少林一修是也。”及近,一刀挥过,对方身上的绳索圈圈齐断,复视肩头暗红,再一刀挑开血衣,露出惨兮兮的伤口,左手握定一个青瓷小瓶,内力到处,瓶塞自动启落,里头尚有一层封口,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孔,当下倒将过来,抖出些浓褐色的粉末,怪味刺鼻,降覆在血沟纵横之处。
高怀德早被他这拿捏极准的两刀吓得面如土色,忽觉肩上一辣,如火在炙,眼泪都挤出来了,不自禁的侧身避让,叫道:“他妈的,胡椒粉也能止血,倒没见过!”一修瓶随臂移,接下来的几阵药粉仍旧落于他肩头,半点不曾空撒,说道:“此乃达摩老祖东来时所携之秘方,哈哈,后人未知其名,因是天竺原产,故而传称‘胡药’,却非胡椒。哈哈,其实胡椒也是胡来品,两者倒也颇似。”
几句话一过,高怀德感觉灼痛渐消,代之以清凉,看时血已不流,立即转口称赞。一修哈哈笑谦,问道:“施主可还走得动路?”高怀德道:“我腿又没伤,如何不能走路。”一修道:“那就好,贫僧告辞了。哈哈,并非贫僧不愿救人救彻,送佛上西,实因敝派方丈师叔坐化,僧友飞鸽传书,哈哈,要贫僧尽快回寺接任,以致无暇。贫僧原于洛阳白马寺流连,接信不得不返,哈哈,却逢在此除一大恶,又建功德。其实推本究源,还是师叔之故。他老人家一场圆寂,尚且遗泽于世,哈哈,当真功德无量。”
高怀德只觉这武僧未免太啰嗦了,说道:“我瞧大师不过三十多岁,就已做到方丈,真是年轻有为,前程无量。这里……”抬臂一指,“都是好马,大师选乘速归。在下高怀德,深荷厚恩,来日必报。目下就不再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一修闻言一怔,暗忖:“不像不像,必是同名。”便道:“贫僧年近四十,佛心早固,不图前程无量,哈哈,但求功德无量。何况贫僧自觉才浅,不及师弟一行,哈哈,回去自当推让。”言讫,合十作别,上马南去。
高怀德歇得片时,未知同伴下落,上鞍四顾,茫然无措,纵马附近,苦苦寻找。正焦急孤独间,蓦闻山那边隐隐有呼唤声绕来,侧耳细辨,似是云娘在喊:“高怀德,你在哪里?”一边又一边的连绵不绝,心头顿喜:“彼尚记挂着我,还算有良心。”
他循声搜进,耳听忽远忽近了几次之后,终于越来越近,庆幸摸对了方向,但道路却更曲折,最后不得不下马牵行。这时再辨那吆唤,居然节奏分明、抑扬顿挫起来,宛似哪一方的民间小调,虽只一句歌词,曲意并无重复。高怀德暗说:“算你嗓门嘹亮,呼人偏也这么多花样。”随即上得一个陡坡,转过两座尖笋似的矮峰,下面便是一片浅滩,树木和溪流一起映入眼帘。
遥见二人并坐于绿荫之下,云娘正自摇头晃脑的高唱。高怀德腹曰:“皇上也真是的,离得那么近,就不怕震聋了耳朵。”一路行下,直至近前,也不觉得歌声如何刺耳,心中颇以为奇,突然见停,便问:“怎么不唱了?”云娘没好气地道:“早望见了你,还唱干吗!”
一场小别,高怀德险些丧命,艰难远胜二人,是以甚觉苦长,此刻见她言语不善,亦自恼道:“既然早看见了我,怎生唱到现在方止!”云娘霍然站起:“怕你眼斜,视而不见!”叱毕大步走开,兀自叨叨,“擅自行动,不顾大家,叫我们好找,还有理由发火。”
赵匡胤两头劝止:“时候不早了,且休争吵,都上路吧。”高怀德暗暗叫苦:“你两个歇够了,我还累着呢。”却不便反对,当下说了些不着际的牢骚话,顺口略提一修相救之事。虽是简述,二人俱各动容。
赵匡胤自顾感叹,云娘则已埋怨起来:“你既见他武功超群,何不相请帮忙。便是到庄上助守,至少也敌得百人。”高怀德道:“人家方丈师叔没了,正赶着回寺接任。我若还开口言求,明摆着是不知趣了。”云娘道:“他与我八拜之交,但知我等有难,即令天塌下来,亦必不辞而至。”高怀德双目一翻:“怪事,我怎晓得你俩是八拜之交。”两人才说几句,又自斗嘴。赵匡胤好容易劝住,不免对云娘又有一番另眼看待,心中颇不服气:“我不过十四年前与他一面缘深,至今未得再见。你倒了得,已和他是八拜之交了。”
稍顷出谷,复登官道。赵匡胤摸出那封事前在庄上写毕的手谕,付与高怀德:“止我和她去洛关,你到洛阳府走一遭。进城前先换洗干净,务须穿戴整洁,勿使众将看出破绽。见面休提此间事,但说是从京城奉密诏而来,然后尽取马步三军,直捣熊耳山匪巢。记住,沿途每经州、县,一兵一卒也不要留下,统统抽调干净。到彼围而莫攻,只等这里事平,才许交战。”
高怀德听毕,即会天子用意,乃是先教洛阳一带无力造反,而一旦别处骚动,自己便可提这支劲旅就近征讨,兵贵神速,强似再从京城调发,更知先前之所以令石守信代己守庄,便是为了现在委以重任。他钦佩之余尚持忧虑,说道:“如此姓薛的纵使见机谋反,也已成不了气候。然则皇上的安危……”
赵匡胤道:“朕若不测,尚有吾弟光义、光美坐镇东京,乱不了。”高怀德道:“可不能因为这样,皇上就不顾自身……”赵匡胤笑道:“你无须担心,只管提兵剿贼,其余莫问。朕自有计较,虽处危势,却稳如磐石。”
高怀德寻思:“或许皇上自己不出面,单使云娘行事,纵现反情,亦足自保。但若事成此局,石贤弟是肯定玩完了,至少举庄家业付诸一炬。”便即又想:“我宜尽快率师进剿,乘势散布消息。贼闻巢穴危急,必速撤退自救。”至此心上一明:“围魏救赵,皇上果然妙计!嗯,吾当分兵数路,止一路去围熊耳山,其余分伏于各个要口,只待贼卒猝回,一举歼灭!”他人虽粗鲁,遇上行军布策之事,头脑登时分外敏捷,竟已先将赵之大略灵活的演化于心,念及又有战功可立,便就兴高采烈的去了。
云娘望着天边一点缩影,内心不无欢喜,问道:“你支走他,莫非因为咱俩争吵得厉害?”赵匡胤暗忖:“国家大计,你懂什么。”嘴上却说:“此行洛关,吉凶未卜。我总觉得有你在身边,远胜他一介武夫,自是赶他而不赶你。”云娘喜形于色:“算你识时务。”
两人并辔东行,只听赵匡胤短叹一声:“其实本次洛阳府尹调任,乃朕所御批,未料致此危局。”云娘正愁交谈乏词,当即抓住这个题头,作色埋怨:“天子一跬步,系民万计,如何恁的轻率?”赵匡胤没想到她竟劈头来这么一句责备,略生不快,说道:“我怎料得那新选府尹逾期不至,”顿了一顿,“回朝必议重罪。”
云娘没话找话说:“你是天子,自该预料得到。”赵匡胤道:“我是天子,但不是天神,是皇帝而非玉皇大帝,哪能事事都未卜先知。”云娘道:“既然不能预见,就不要随便调来调去。官员好好的,又无过错,干吗吃饱了撑着,没事东换西换的。”赵匡胤道:“树挪死,人挪活。国家大计,岂是你明白得的。”
云娘心道:“国家大计,欺我不懂是吗!”轻哼一声,未再反驳。赵匡胤却突然急策马臀,远远驰在前头。云娘奋鞭飞赶,并唤:“你又要逃跑吗!”赵匡胤回喊:“悔不该叫走高兄。”云娘问:“却是为何?”赵匡胤道:“留着他和你拌嘴,我好作壁上观,省唾沫省心。”
这般遥相对话,追逐良久,远处关隘渐现,道上人亦见多。赵匡胤止蹄回望,俟其奔近,叮嘱道:“小心称呼。”云娘马兜一圈,勒停道:“我不依,你能怎样?!”
赵匡胤一愣,情知她是故作娇嗔,毕竟事逢关键,不禁忧从中来,未可轻忽,连忙温言赔话,随即又道:“我把官员常调的原因和你说了吧。”云娘道:“好啊,反正无聊得紧。”赵匡胤道:“那可是我的秘密,你听了之后,一不能转谓别人,二要从此安静,不许再乱开玩笑。”云娘道:“是要我安静一辈子吗?那样的话,还是趁早别说了。”赵匡胤笑道:“哪能要你安静一辈子,只须对付过关上的薛正雷,以后随你吵闹。”云娘自诩:“我也是个识大体的人,这个岂用你嘱咐。比至关前,言行自然谨慎。”赵匡胤又是一怔,却已放下心来。
两人按辔徐行,只听云娘道:“你那个秘密怎么不说了?”赵匡胤道:“你既识大体,也就不消说了。”云娘道:“讲定要说的,不说不行。你若不说,休怪我从此不识大体。”
赵匡胤道:“算我怕了你。”于是驻马提鞭,指点江山,“自晚唐以来,藩镇拥兵自重,时常不服皇命,乃至公然割据,遂有十国迭代之乱。今吾得享至尊,亦曾是禁军在握,部属推戴之故。自当汲取前鉴,革陈创新,使地方大员往来于各州之间而不得专擅一处,将卒互不知识,纵怀反图而终未可谋。似此固生别弊,但瑕不掩瑜,实足为全国计。你明白吗?”他这个“秘密”,早已众臣悉知,当世有识之士也都看得清楚,目下只不过拿这不是秘密的秘密来哄对方而已,最后一问更是为人师的口气。却听云娘淡然道:“嗯,有点意思,”边说边用眼角瞟他,“你果然聪明。”
赵匡胤一愕而笑,心道:“你这句夸奖之词甚含轻讽,却比那些‘吾皇英明’、‘皇上圣明’之类的谄言谀语中听得多。”当下唤她落马,齐至道边僻静处,唇近耳畔,密授机宜。云娘只觉腮边热烘烘的,阵阵体味熏来,难免有些心猿意马,聆受半晌,十成里丢掉七成,及至对方考问,自是大半不知所云,摇头多于回答。
赵匡胤玉颜当前,女香扑鼻,岂能没有感觉,只是久历风云,素以大事为重,一向把持得定,现见她面红耳赤,立知就因,便即暂缓吩咐,附近踱上两圈,容之心平气和,再来嘱授。如此数遍,云娘方始记全。赵匡胤反复提问,直至对方应答如流,一再无差,才许独自赴关,然见她脚步犹豫,当即目示鼓励:“别怕,照我说的去做,管保顺利。”云娘点了点头,上马奔关。
倩影未逝,忽又折返。赵匡胤问:“怎么不去了?”云娘娇拳握于胸口,欲掷还止,下鞍至前,伸臂道:“给。”赵匡胤接过一看,却是那枚玉章:“不是送与你了么?”云娘道:“我万一被擒,此亦难保,何等凶险。”赵匡胤闻言一醒,暗忖这玉章倘无密诏相配,常人拾去不过当个好价钱,纵有生乱的企图,却也无能为力,但若此际失于敌手,后果虽不似她说的那般严重,至少圣踪泄露,处境自暗入明,也将多生不利,忆想她适才本有抛还之意,却陡然念转,改以郑重交付,不由感激大盛,迈上半步,执其一手,欲谢无词。
云娘初挣未脱,脸又上红,复一抽手,方始分离,怔了一怔,轻谓:“我走了。”赵匡胤视其面霞不褪,止道:“且莫着急,先看我打一遍长拳。”云娘暗奇:“他这个时候要我看拳做甚?”却见对方已自猿臂舒展,动如脱兔,拳掌到处,凛然生风,一招一式尽皆朴实无华,端的好拳,不禁默数于心。数到第三十二式上,长拳蓦然收姿,壮躯渊停岳峙,气势不减,威风犹在,果然有始有终。
只听赵匡胤说:“我要叫你知道,那姓薛的勇冠三军,号称‘禽兽’,却也敌不过我这双拳头。以你的身手,尚胜我数筹,更不用惧他,事纵不谐,亦足全身而退。”云娘道:“我有信心。”赵匡胤见她言语时双颊玉白如初,想来一趟拳赏毕,心神业已宁定,便道:“好,去吧。”云娘应声“嗯”过,飞上马背,一骑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