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7-29 07:59:52 字数:4453
“自古逢秋悲寂寥”,秋天在多愁善感的诗人笔下是凋敝萧索、悲凉伤感的季节。但在庄稼人眼中,秋天是浪漫的季节,是最殷切期盼的收获的季节,是忙碌劳累却希望遍野的季节,披星戴月、日晒雨淋的辛勤劳作和源源不断的成本投入总算见到回报。
蜿蜒曲折的梯田里成熟的稻子黄灿灿,黄得毫无瑕疵,像贴满金箔的阶梯,通往大山的碧林深处,在阳光的普照下尽显庄严肃穆。稻穗长垂而饱满,把稻秆拉驼了背,仿佛向人鞠躬致敬,回馈栽培灌溉之恩。遮天蔽日的蜻蜓在稻子上空,也在人头顶漫无目的、横冲直撞地狂乱飞舞,发出杂乱无章的翅膀振动的噪音。停在稻叶尖端的蜻蜓鼓着宝石般圆鼓鼓的大眼睛,灵巧地舒展薄纱般的羽翼。徐徐秋风像一位音乐家,稻田就是乐器,弹奏出窸窣作响的音符,激起连绵不绝的金色稻浪。风中裹挟着稻香和泥土的芬芳,是秋天的气味,是收获的气味,也是家乡的气味。
村里的许多果子也已成熟,充满魔力般异常诱人:硕大软烂的柿子像闪亮的红灯泡簇拥枝头,拉垮树梢;从咧嘴的刺壳脱离的板栗在风中簌簌地穿越枝叶掉落潜伏到长满杂草的地面;金桔树笔挺尖顶,宛若一座镶嵌着圆润的橙色宝石的翡翠塔;拐枣散落一地,被往来的人畜和车辆践踏碾压,汁洇满地……这些果树大多种在房前屋后,都是有主人的。我们小孩子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可以偷鸡摸狗,不是自家的莫觊觎,但耐不住嘴馋,依然会铤而走险。我们往往三五成群,结伴出击。那时我还小,路走不利索,话也说不利索,更别提爬树摘果子。于是,大孩子就吩咐我们小的去把风,或者去捡树上摇下来的果子。出的力有大小,“分赃”却从不分三六九等,一律均分。哥哥和我都不敢把“赃物”光明正大地带回家,偷偷摸摸地藏在家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不注意就作了老鼠的口粮。当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也经常被果子的主人逮个正着。遇上大度善良、和蔼可亲的,不怪我们,还好心提醒我们注意安全别爬太高;遇上有些吝啬但脾气温和的,就用严厉的措辞警告我们,教我们下次不敢再来;倘若遇上锱铢必较又脾气暴躁的,一定会找上我们的家门,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们劈头盖脸地羞辱和谩骂一顿。
除了这些有主之果,山上形形色色的野果也备受我们青睐。村里有一个被称为“老虎岃”的高地,怪树丛生,阴森恐怖,经常在夜间发出奇怪的声音,像猫叫声,又像婴儿啼哭声,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大人为了震慑小孩,称之为老虎叫声,谎称里面有专吃顽皮孩子的老虎,描述得有鼻子有眼。我知道他们撒谎骗人,因为那个声音和电视里的老虎叫声一点儿也不一样。虽然是大人口中的可怕之地,但也因此增添一份敬畏和神秘。“老虎岃”里盛产野果,我们既禁不住诱惑去摘,又害怕真有吃小孩的野兽倏忽一下窜出来,又喜又惊。这些野果在味道上或许稍逊一筹,但我们更享受的是充满乐趣的过程。
小孩急着解馋,大人却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为收获而忙,内心一定是喜悦的。收割稻子的人三三两两,有人俯身割稻,有人奋力打谷,有人推着板车躜路,有人在山阴下饮泉解渴,有人在金黄的稻海里忽隐忽现。打谷声此起彼伏,饱含节奏在山谷里回荡,好像在为丰收鸣响礼炮。
哥哥和我也常常被强行带到田里,以防我们去干类似于偷果子的坏事。我坐上父亲推的板车,板车上摞着蛇皮袋和麻绳,还放着一个嘴衔口杯的茶壶。我突发奇想,玩兴大开,于是身披蛇皮袋,手晃麻绳,宛若主宰世界的帝王,不顾颠簸震颤,嘶吼杀伐血腥的口号。推车的父亲、持稻镰的母亲、小跑的哥哥都像我的士兵,听从我的号令奔赴战场,要将我们的敌人——千军万马的稻谷,消灭干净。土路两旁簇拥的白色飞蓬和黄色野菊高举花瓣为我们壮行;汩汩泉溪日夜不息为我们呐喊助威;随风晃荡的毛竹为我们摇旗冲锋。
我往田里一站,尚没水稻高,视野大大受限。低处的稻田有收割完的早稻,有正在收割的晚稻,蜻蜓在稻子头顶盘旋。麻雀和家禽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拾粒,游走于立晒的稻草捆间时隐时现。稻田四周都是葱葱郁郁的山,松杉苍翠挺拔,灌木舒展枝叶充填其间,茂密的芒萁铺满底层。几株枫树火红耀眼,宛若碧海中熊熊燃烧的火炬,又如碧空中闪烁的星辰。松鼠在松枝上怯生生而灵巧地跳跃和觅食。野鸡在灌木丛肆意追逐啼叫,半焦枯半黄绿的芒萁丛大片倒伏。抬头见天,万里无云,蓝得透彻,仿佛一眼能将宇宙洞穿。灼热的太阳尽情释放耀眼的光芒。大雁麇集成两个人字从上空噗簌簌飞掠而过。我成了“山底之蛙”,只能瞧见这“山中之天”。我们家,不,是我们村绝大部分人家都推门见山,高低起伏,延绵不绝,山上被覆苍翠的原始森林,近处清晰如刻似碧玺,远处朦胧空灵若仙境。在山与山之间的河谷盆地,孕育着我们的小村庄。一代代先人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开垦荒蛮。故乡的山,任何季节都以绿色主导,春天的绿崭新娇嫩,夏天的绿苍翠欲滴,冬天的绿傲气凛然,而这秋天的绿似乎也蕴含着丰收的气息。
稻田里的水被提前放干,深灰色的泥土晒得软糯,脚踩下去,绵绵密密的触感包裹双脚。人过处只留脚印,脚印里并不渗水。母亲脱鞋赤脚,卷起裤管,头戴草笠,手持稻镰,俯身割稻,时不时直起腰来短暂歇息,自己给自己揉揉腰、捶捶背。锋利的稻镰如砍瓜切菜,所向披靡,沾满水稻黄绿色的鲜血,沿着刀尖滴落。父亲把鞋垫屁股下坐在田埂上点完一支烟,才翻出露野的被稻秆覆盖的木制方形打谷桶开始打谷子。他双手紧握稻秆,每一下甩打都像是用尽浑身力气,使脸上渗出汗珠、额头上青筋暴起,迸发生“砰”的巨响。脱落的谷粒像撒出的金瓜子在打谷桶内乱蹿乱跳。父母亲配合默契,速度惊人。刚开始,哥哥会帮忙把母亲割好的稻子抱给父亲,为父亲省些脚程。可他毕竟气力有限,一抱稻子不够父亲一抓,起不了太大作用,也就作罢。我也会学着哥哥的模样抱稻子,不一会儿就弄得浑身瘙痒难耐,用肮脏的双手使劲抓挠,越挠越痒。这时,母亲不得不撂下手头的活,把我带到溪边,用汗巾蘸上冰凉的溪水擦拭我温热的身体,去除瘙痒。我发现,我永远都是帮倒忙的那一个。
大多时候,哥哥和我都是赤着脚丫子,一会儿追麻雀,一会儿逮蛤蟆,一会儿盘泥鳅,弄得衣服上、手脚上和脸上全是淤泥。哥哥的一大乐趣就是故意招惹我生气,老爱哼顺口溜:“答答且,带老弟,老弟恶,摘豆角,豆角没开花,老弟坍到田墈下。”把我气得歇斯底里。又追又赶,又喊又哭,我很快就累了,一累就犯困,一困就闹着要回家。我一撅屁股,母亲就晓得我要拉什么屎。她把我抱在怀里,哄我睡觉,不消一刻钟,我准睡着。等我睡熟,就在阴凉的地方铺一只麻袋,把我放在麻袋上睡觉。长大后,我常常开玩笑地问母亲:“你就不怕我被野兽给叼走啰?”母亲也笑着调侃:“叼走了敢情好,我也落个清闲。”
“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不是啊!垃圾堆里捡的!”
晌午,祖父会拄着拐杖把几个铝饭盒承装的午饭送到田间。父母亲不回家吃午饭,是为节省时间,好多割些稻子。祖父在家坐镇,一来要经常翻动谷子,使谷子晒得均匀、彻底干透;二来要看住全村虎视眈眈的家禽。翻晒谷子用的木制工具——谷耙,像极了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我们过家家扮演猪八戒时,就拿它作为兵器。
祖父把饭送到,不等我们开饭,立马就要赶回家,防止那些不知饱足的家禽被我们家的稻谷撑破嗉囊。我们通常是坐在我刚才睡觉的地方吃饭。晌午的太阳,无孔不入,放眼四周,很难找到像这样的一块阴凉地。此时的太阳虽没有盛夏的那般毒,但晒的时间一长,脖子和手臂等裸露部位仍会有火辣辣的灼烧感。父亲汗流满面,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面的麻袋上,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珠。他喜欢把溻湿的上衣脱掉,光着膀子吃饭,黝黑的手臂和颈脖与小麦色的身子形成明显的过渡线,健硕的肌肉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粘腻的汗珠。母亲的长发变得凌乱,脸上、脖子上,都黏着数不清的发丝和水稻碎叶。饭菜十分简陋,可从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上,不难感觉到,在田间地头吃饭比在家里吃饭还要香。
很多次,一个上午,我便厌倦了田间事物。祖父要回家的时候,我就用双手箍紧他的腿肚子,吵吵着要和祖父一块回家。不管母亲如何软硬兼施、费尽唇舌地劝告和恐吓,我的手始终像焊在了祖父的腿上,撬也撬不开。最终,我得到了母亲的允可,同时也得到一句严厉的警告:“别干坏事!”
祖父一手拄拐,一手牵我。我们踩着自己蜷缩成黑团的影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条田间土路狭窄坑洼,只能通一辆板车,积年累月形成两道深深的车辙。路面凸点匍匐零零散散的顽强的车前草。路肩上芭茅丛生,高举花穗,随风飐拂,花飏满天。路旁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溪,世世代代、昼夜不疲地演奏欢快的乐章。溪水很浅很凉也很清,水底铺满大大小小粘附青苔的鹅卵石;两侧水草丰茂,影影绰绰地游着几条手指个头的鱼;一些裸露在水面的岩石上布满石菖蒲。这条小溪太过渺小,渺小到不配拥有一个名字,但它又同时拥有很多名字,深藏在它哺育的每一个人心中。它没有长江黄河一样的巨浪奔腾,也没有长江黄河一样的孕育华夏文明的丰功伟绩,但它在它所滋养的这片土地上,比长江黄河更显伟大。小溪靠近我们的一侧是一块块金色的、充满喜悦和希望的稻田;另一侧是密不透风的苍翠的毛竹林,点缀些许红或黄的落叶乔木。站在路上,就能听见竹林里的各种鸟叫声此消彼长、互相应和。
每次走到同一个地方,大概只有半里路,我就双腿酸软,叫嚷着要祖父背。祖父上了年纪,腿脚又不大灵便,自己走路尚且拄拐杖借力,可还是会成全我的任性。他一手拄拐,一手扶着背上的我,每一步都走得趔趔趄趄。我还不明世事,只顾自己舒适,不管舒适是不是建立在别人的苦痛之上。
路上遇人,总不忘调侃我:“茂茂,你的腿是长来干吗的?好看的呀?还要爷爷背,羞羞脸!”我吐出舌头,冲他们做个鬼脸,但绝不会因为置气而愚蠢到下地走路。阳光洒在我的脸庞,温暖惬意,滋生困意。我把脸贴在祖父的脊背,嗅着他身上衰老的气味,顺着他走路的频率一颠一簸,有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回到家,祖父通常会把我放到电视机前,找到一个正在播放86版电视剧《西游记》的电视台,不教我四处乱跑。当时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打开电视机,总会有那么个别电视台在播《西游记》。其中的神佛菩萨、妖魔鬼怪的妆束,以及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的法术特效令我百看不厌。这台电视机是父母结婚时买的,据说是父亲四处凑钱,亲自从县城扛回来的,花了一千多块。彼时,城里人结婚已经时兴电脑、冰箱、空调、小轿车等高科技产品。农村贫困闭塞,绝大部分家庭消费不起上述产品,便只好降低档次时兴城里人已经淘汰的几大件:手表、彩电、缝纫机、摩托车。父亲结婚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几大件”一件不落,只是欠下的债不知要偿还到猴年马月。
到傍晚,太阳西垂,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开始收谷子。先把篾编的晒谷席上的谷子集中起来,然后用簸箕盛到扬谷车上,再然后用扬谷车扬去秕谷和泥尘,最后挑进谷仓储存。谷仓木制,用料尤为厚实,仓体四四方方,上盖青瓦,并用大石头垫离地面,可以很好地防潮和防鼠。这样的谷仓家家都有,既能屯粮,也能堆放杂物,往往上有一把很大的锁。
与此同时,田里的人们脚踏夕阳的余晖,把割好的稻谷用板车拉回家。扬谷车的扬谷声、板车刹车的拖地声、人的叫唤声、以及鸡鸣狗吠混在一起,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