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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知名(1)

作品名称:太祖长拳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7-28 07:49:44      字数:10071

  白额岭五代得名,迩来十二寒暑,饱看世事动荡、人间离乱。山中小溪淙淙,绿树茵茵,未尝腥风血雨,宁静至今。乌鹊、寒鸦纷纷来栖,向天而鸣,好一个月明星稀之夜。
  道边青石上,坐着一个穿鹅黄色缎衫的窈窕少女,年约二九,颜若朝华,正自解包取食,忽听脚下高诵:“日轮庄霜戈,月魄悬雕弓。”心忖此中又是戈又是弓的,吟者莫非也是个武夫。引颈望时,诗句嘎然而止,对方已在跟前,却是位相貌清雅的白衣僧人。
  只见他左腰上悬一口镔铁戒刀,右腰上系一个盛水皮囊,躬身合十道:“小僧贪程,错过了寺院,哈哈,望月捱饿至此,还请女施主发个慈悲,行些方便,哈哈,赐食若干。”那少女耳根微红,寻思古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望月捱饿”却是什么道理?一面思索一面拣出几张薄饼递将过去,目有所睹,豁然省悟:“他是把圆月视作我的饼。”
  白衣僧哈哈称谢,接过食物,续向高行。少女心道:“化缘好开心么?左一个‘哈哈’,右一个‘哈哈’。”蓦然见到他腰畔晃动的水囊,暗咽一口唾沫,顿生借饮之意。可双颊一红,欲呼还止,眼巴巴瞧着背影如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渐渐融化在无边夜色中。
  微风拂过,碧冠摇曳处,现出一片屋瓦、两个檐角。白衣僧步履加快,诗兴复起,随口而吟:“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可眼前这敝旧的山门、断缺的矮垣,哪像什么未央前殿,连大雄宝殿、天王殿也还远远弗如,不过是座十六年前经受战火洗礼,残存至今的破庙罢了。他伸臂前推,庙门应手而倒,落下厚厚一片埃障,若非及时举饼遮挡,早已闹了个灰头土脸。入见佛像蒙垢,四壁萧条,蛛丝尘网到处都是,不禁合十悲叹:“阿弥陀佛,哈哈,罪过,罪过!”念叨完了,揭起最上面那张满是尘垢的薄饼,权作蒲团垫在臀下,靠壁而坐,歇脚进食。漆黑之中,目光掠过,心忖:“吃完之后,须将这里好生打扫一下。”
  没剩几口,忽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绿衣壮汉,身背齐眉棍,大踏步的闯了进来,一眼看中供案上那口灰烬满溢的香炉,近前扛起便走。白衣僧矍然动容,挺身拦住去路,单掌竖于胸前:“这位施主一来就盗取我佛门器用,哈哈,是何道理?”
  那汉子止足一惊,显然未曾注意到先已有人在内,稍愣乃问:“大师可是此庙之主?”白衣僧道:“哈哈,非也。”那汉子道:“我瞧也不像,那么既非汝地,亦非汝物,干汝甚事?”白衣僧道:“不告而取,哈哈,便是偷盗,谁都管得。”汉子道:“原来出家人好管闲事。”对方道:“小僧奉劝施主一句,哈哈,一失足成千古恨,莫以恶小而为之。世俗眼中,区区一个小香炉,卖了当了,哈哈,能值几钱?”
  那汉子听他一口一个“哈哈”,也不知是故作彰显卖弄,还是有意轻讽自己,抑或习惯所致,当下甚不耐烦:“你个多管闲事的‘哈哈和尚’,恁的啰嗦。某家不过是想借此香炉到溪边取水一饮,如何便成了偷盗!”白衣僧见说欣然:“原来施主是要饮水,并无贪货之心。哈哈,误会误会。”那汉子轩眉瞪目:“既知误会,还不让开!”
  白衣僧哈哈一笑:“施主要饮水,”就解皮囊递去,“小僧这厢便有。”那汉子余光略瞥,却是不接:“在下口渴得厉害,一囊岂足。况且,渴的也不止我一个。‘哈哈大师’留着自个儿慢用,我依旧取水去。”言讫,斜踏一步,便待出门。白衣僧身形一晃,仍旧站他跟前。汉子道:“你这是干什么?!”
  白衣僧起手合十,款款而道:“施主有所不知,香炉乃我佛门庄严之器,哈哈,以此盛水,实是对我佛极大之不敬。小僧已表赠水之意,望施主罢却旧念,权且一饮。如若不够,哈哈,尚可用这皮囊盛取,何必固执于一炉乎?再说,这香炉也不干净。”那汉子虽觉言之有理,只因愠恼既生,偏是不肯:“大师敬佛,我却不敬。我又不是佛门弟子,无此顾忌。况若寻得水源,何虑香炉不净。”对方道:“话虽如此,哈哈,但佛乃天下人之佛,非独尊于佛门。小僧今夜若不在场,哈哈,一任施主妄为。小僧既在,断不能袖手旁观矣。”
  那汉子道:“你这和尚好没道理!我今天非用此炉取水不可,你待怎样?嘿嘿,非但盛水,且欲盛酒!”言毕,迈开大步,径往对方胸口撞进。白衣僧含笑闪向一旁,由他出门,却将一只沉甸甸的香炉置回案上。那汉子跨过门槛,方觉怀中已空,回视物归原位,怒不可遏,纵身返进,复来争取。
  白衣僧静候对方手将触炉之际,倏的五指箕张,抓向其腕。那汉子见机得快,胳膊急速撤回。白衣僧一招落空,“喀嚓”将供桌抓下一角来。那汉子面露惊色,叫道:“好厉害的鹰爪功!”白衣僧随口更正:“小僧使的并非鹰爪功,哈哈,乃少林绝技‘大力金刚爪’。噢哟,小僧自泄门户!哈哈,惭愧惭愧。”
  那汉子冷笑:“原来是少林僧人,难怪好管闲事。未知是货真价实之辈,还是冒名顶替之徒。”白衣僧道:“小僧乃嵩山少林寺藏经阁福居禅师座下大弟子,一修是也。哈哈,如假包换。”他已从刚才的一招半式中看出,对方外门功夫虽棒,根基也十分扎实,但内功不修,武学造诣终究未登上乘境界,最多只在三四流之间,是以索性将师承来历和盘托出,好教他知难而退。那汉子却道:“福居禅师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你能做他的弟子,实是三生有幸。虽说名师出高徒,却也并不尽然。你要我打消香炉盛水之念,终须手底见真章。单凭尊师之名,休想唬退我。”
  一修又惊又奇:“你是真不知道,哈哈,还是假不晓得?”那汉子一时未明其意,反问:“此话怎讲?”一修道:“既闻吾师盛名,哈哈,岂有不知‘哼哈二将’之理。”汉子道:“哼哈二将乃佛门中两个看守山门的小神,我岂不知。”一修直是摇头:“施主佛门常识倒有,哈哈,可惜江湖见识未免太欠缺了。哼哈二将……哦,好像一言难尽。也罢,施主欲手底见真章,哈哈,那咱俩就见个真章,省得啰嗦。”待问比拳脚还是较兵刃,对方双拳一错,已攻到面前,只得抬掌招架,并道:“原来施主想比拳脚。”
  两人一经交手,转眼拆了三十多招。那汉子三十二式长拳使尽,反反复复再无新意。一修啧啧称赞:“施主哪里学来的好拳法,倘能配以内家真力,无论释道,俱可倍添神威。哈哈,敢问拳法如何称呼?”那汉子道:“祖传的,无名。”一修道:“哈哈,原来是无名拳法。不过,无名也是名,不是‘无名拳法’么?”汉子道:“我说的无名,便是真无名。”一修道:“哈哈,无名亦无不可。虽可无名,犹可有姓。这便问你,你这拳法,哈哈,却姓什么?”汉子怒笑:“哈哈,哈哈哈!想必石头也姓石,木头也姓木,你家少林,姓少名林!”一修亦笑:“哈哈,休要朝笑我。你家姓什么,你不就姓什么,那你这拳法自也跟着一道姓。”汉子道:“我姓高,你不用再问!”一修却问:“好,高家拳,果然高啊。哈哈,施主瞧我这套少林基础拳法‘罗汉十八手’,可还货真价实?”汉子道:“管你什么拳法,打得赢便是货真价实!”
  两厢对语之际,身手毫不见缓。只听一修哈哈一声:“这话倒也不错。”拳法突变,使出乃师福居长老独创的“浮屠金刚掌”。掌法刚劲雄浑,无坚不摧,以他目前的修为,纵只六七成火候,却已非那汉子所能抵挡。甫过三招,彼此拳头对掌心,以力相拼。那汉子登时急步连退,直至庙堂门口,被槛一绊,“扑通”坐倒。
  一修见胜,定身合十:“哈哈,承让。”哪知对方呼的跃起,拔棍在手,又自来斗。不由僧眉暗皱,心想此人不仅江湖见识乏陋之极,连最一般的武林规矩似也一窍不通,胜负既分,即令你兵刃上还有更高明的功夫,亦应先行认输,怎能继续纠缠不清。正自哭笑不得,齐眉棍劈面砸到,只好先闪开再说。却见棍端打中佛像眉心,崩下几块碎泥。这武僧既重香炉,佛像自然更为要紧,眼看摇摇欲倒,连忙跃到供桌之后,双手扶住。
  那汉子见有机可乘,就势推像离案,旋即单臂扛起香炉便跑。一修喝道:“呔,休走!”不及放下佛像,撞开供桌就赶。两人一前一后,奔出山门。一修固然脚程远胜,奈何负担较重,非一时可及。欲舍佛像,飞跑之际只怕掼坏了,或欲止步稳置于道边,然后再追,又恐失了目标,只得一任如旧。
  那汉子自知长力不济,暗思脱身之计,望辨风自东起,便朝东去,肩上香炉微向后倾,香灰顿时如虹般一路散洒开来。夜间本就视域狭浅,难以远观,何况灰烬弥漫。饶是一修功深目明,三转两转,眼前飞尘一浓,终究没了方向。他长途至此,本为一场大作为,未料事逢前奏,护法失利,虽乃小节,非关主题,多少折了些锐气,不由心灰气沮,当下一手托像,一手折过几把树枝,缠作一条,回庙打扫。
  绿衣汉摆脱追赶,心底稍安,寻到小溪边,倒尽香灰,洗净香炉,舀起满满的清水。方吞数口,忽听远处吵吵嚷嚷,循声望去,似是一伙当地庄客,约莫二十来号人,俱擎火把,沿溪流缓缓而来。他人在江湖,一切小心为上,下意识摸了摸背上的齐眉棍,并已止饮。
  人群稍近,复可见到庄客中间拥着一个黄衫少女。一行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因此走得慢。绿衣汉看定真切,耳自亦聪,嘈杂声分明是些污言秽语、调笑之词,不禁勃然大怒,抽出齐眉棍,流星似的迎了上去。
  那黄衫少女也望见了他,原本羞恼苦楚的脸上登时有了光彩,疾呼:“高怀德救我!”绿衣汉回喊:“高怀德来也!”赶到近前,棍棒横挥,立时扫翻两人。其余吆喝叫骂,都来围他。怀德毫无惧色,一条齐眉棍舞动如风,打得庄客们嚷爹唤娘,抱头鼠窜。
  却说这伙人中有两个头领,兵器与众不同,各使一面径长尺许的圆盾,周边锋利,有如薄刃。二人见手下无能,一曰:“望他所使,乃天水一带盘龙棍法,下三路攻防,正其所长。”另一个就喝一声:“都闪开了!”双双把盾掷出。耳听嗡嗡之响迫近,高怀德急相避让,却只躲过在前的一个,左臂上被随后的一个划开一道口子。
  两头领一招得手,并肩跃出,各自接住回飞的兵刃,左右夹攻。高怀德窃惊:“这俩贼厮出手恁的相似,好像孪生兄弟一般,却是什么古怪法门?”其时类如双剑合璧的武功举不胜举,他竟以为奇,难怪一修要说他缺乏见识了。
  斗至百招,高怀德救人心切,臂力陡增。齐眉棍两端裹有铜皮,撞在盾面上咣咣作响,犹似敲山震虎。二人略觉晕眩,料拼不过,思欲贴身近搏,怎奈双方兵器长短悬殊,纵已使出地趟之法,也是屡试未效。那盘龙棍法,下三路既是长处,自不会轻易被他两个地面欺近得逞。高怀德暗喜:“贼头虽然招数怪异,毕竟本力不济,殴不过我。”
  方得意间,对方倏的分向两边,彼此相距四五丈远,离自己也有十几步之遥,齐眉棍虽长,已是所莫能及,而二人尽可飞盾攻袭,转瞬之际竟已优劣互易。只见他俩招呼众庄客先行,却自绕着高怀德腾挪起伏,游走不定,双手亦是繁忙,你抛过来我接住,我掷回去你又执下,虽止二盾,但辗转纵横无休,金芒穿插不绝,僾然十几之数往返于三人之间。
  好在高怀德既有前鉴,这会小心趋避,飞盾固疾,却再也伤不到他,只是受困于方圆数丈之内,片刻不得摆脱。眼看黄衫少女被强行押走,他大急之下擎棍望空捣去,满拟打落一盾,则敌阵立破。岂知飞盾势峻力沉,甫与棍触,不过小改其向,那边接盾者快移几步,依旧伸手可及,倒是齐眉棍发出一声断裂之响,虽未就折,显然内中已伤,设若二度激撞,万无再幸之理。
  高怀德因此不敢故技重施,只是闪躲,心中纳闷不已:“两个贼头明明力不及我,何以遥掷之势反比近战之时来得大?”他不习内功,自然不明其理:对方修为尚浅,剧斗中力之吞吐不能随心所欲,一经滞涩难免逊弱,此刻遥遥相击,但攻弗守,从容有余,一招一式皆蓄势而发,笃定调息运气,内功优势便得尽情发挥,盾上威力增了一倍不止,已非他齐眉棍所能硬抗。
  两头领困其多时,估计手下应已走远,俱忖一时半伙也降伏不了他,忽而对使眼色,分从两边遁去。高怀德顾左盼右,不知追逐与否,一怔之迟,二影杳渺。他苦无营救良策,独坐间想起一修武功极高,便自返回破庙。但见灰垢尽除,四壁如新,对方正于墙角内打坐而眠,自己甫一进门,已令觉醒。僧目一睁:“是你!哈哈,又来做甚?”
  高怀德顾不上尴尬,言词恳切:“适才是我的不是,这厢给大师赔礼了。”一修见他态度骤变,颇感讶异,听道,“区区有一桩紧急之事求助于大师,还盼赐予援手。”心下憬然:“原来有求于我,难怪变了个人似的。”遂作好整以暇:“先将香炉还来,再相商议。”怀德道:“香炉忘于溪边,料也不致有失,少时自当奉还。吾事甚迫,乞容先禀。”一修得势不饶,连连摆手:“哈哈,这是哪里话。定要先还香炉,否则免谈。”高怀德急道:“俟还香炉,人便休矣!”
  一修听到“人便休矣”四字,即知不论何事,必甚严重,起身连问:“孰将休矣?!是好人还是歹人?因何将休?”高怀德道:“自然是好人,一个迷了路的良家女子。我欲送之还乡,行至此间,都口渴了,便来寻水。因与大师争缠半日,回去时她已为歹人所掳。虽然路上撞见了,奈何寡不敌众,终是没能救下。”
  一修闻罢,一拍大腿道:“哈哈,妙啊!此处歹人无他,但‘二大虫’耳。今奉方丈师叔法旨,正欲除之。你我这就同上虎威山庄,哈哈,可无往而不利。”高怀德忙问:“那‘二大虫’是何角色?”一修道:“哈哈,便是庄上大小二庄主。他两个在此开山立基,已有十二寒暑。起初只是狩猎,并无劣迹。近年来兵祸波及到这里,哈哈,便也时常出去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事情越干越大。如今恶贯满盈,哈哈,合逢你我共诛之。”怀德又问:“此间山脚下,尚有几户灯火,如何不都逃难去?”一修道:“外面更乱,这里倒还好些。那两人兔子不食窝边草,哈哈,近的不惹,只远出作恶。”怀德喟叹:“大唐远矣,今天下四分五裂,可苦了百姓。”一修道:“哈哈,佛也是这么想的。”
  至此,二人冰释前嫌,同出山门,径向深处而行。高怀德道:“时下地多易主,官府有一阵没一阵,急切指望不上,要累你这出家人奉佛执法。”一修道:“佛法虽广,不当业力。哈哈,乱世神佛亦不得安,你不见那破庙残垣?哈哈,只怕不仅佛如是想,便是那些菩萨、罗汉、八部天龙诸鬼神,也都不得不这么想,哈哈,何况我这看门小神。”叙说之中,又互通称号。高怀德始知当世武林亦有“哼哈二将”,对方即是其一,平素“哈哈”随口,性甚宽和;另有师弟一行,言语“哼”声常伴,威仪肃容,因此共享奇名。
  到一幽僻处,突然蹿出一只白额大虎,猛扑二人。一修身当先,拳掌所至,虎扑之势立偏。那畜生落于一旁,就地翻滚,伸爪来掀。一修拳法相似,又是轻松化解。那虎啸声连连,愈斗愈凶,顷刻间扑、翻、掀、剪四项本能绝技反复已有三遍。高怀德看得心惊肉跳,一修却自沉着应对,始终从容不迫,抑且姿态飘逸,尖齿利爪连尾巴在内,丝毫沾不到他一片衣角,其拳掌则频频落于虎身上下,人兽之斗竟似儿戏一般。
  久之,虎势见挫,气焰顿歇,虽不及初时狠恶,但后劲十足,一时并无退却的迹象。其实,以一修的身手屠之何难,可出家人轻易不肯杀生,故每一拳每一掌俱只痛彻肌肤而不伤脏腑。畜生野性未驯,岂会知趣,兀自逞凶不已,急得高怀德一旁直叫唤:“大师戏而忘焉!”
  一修且战且道:“非与游戏,实不忍妄害生灵,意欲疲之。”高怀德道:“俟其疲惫,恐人已为贼所污!”一修道:“我岂不知,奈何踌躇难定。”此刻他虽斗得潇洒,心中确实委决不下,外松内紧,深在两难,的非旁人所能理解。但听他说话时哈哈一词似已无暇出口,或可推知其言不假。
  高怀德暗忖:“这和尚恁的不分轻重。”呼曰:“但自思量,人畜孰贵!”一修道:“众生平等,一视同仁。”怀德心中叫骂:“迂腐之见,不可理喻!”再也顾不得惧怕,操棍壮胆,潜至虎后,趁其全神贯注于彼,照准头颅奋力一击,登使七窍血涌,毙于当场。齐眉棍之前已不甚坚固,亦同时折断。
  一修口宣佛号,傻眼呆视。高怀德半讽半赞:“大师卖弄的好拳法,斗虎如斗婴,却不及我来得痛快。”一修缓过神道:“此乃‘罗汉伏虎拳’,本自源于驱虎赶豹之技。不意致死,哈哈,诚然罪过。”此时“哈哈”复出,脸上殊无喜色,尽写悔意。怀德道:“大师勿忧,等救出人来,一场功德足以弥补。况打杀老虎的是我,非大师也。只可惜坏了棍棒,此去恐不得力。”
  一修道:“要棍棒不难,哈哈,这便予你一条新的。”就拔戒刀,纵身劈向径边一株大树。人、锋掠过,冠落一旁,着地后俯身于近根处再施一刀,两头俱断,遂得一木柱,粗壮尚未可用,于是托在左掌,以刀速削。但见寒光频闪,碎木片片而下,直如厨师做刀削面一般。只是面团再大亦轻,这木柱却重百倍不止,且有一人多高,他托而疾削,上不抵肩,下不靠地,左臂定力之强,可见一斑。
  因要救人,也不多站,且行且削。稍顷,树皮尽去,月色之下,光亮如鉴。再削一阵,可以拳握。高怀德惊而抚之,从头至尾不觉刺手,叹道:“好刀法!好做工!”一修道:“此刀法源自厨艺,我寺火工多会之。哈哈,因有偈曰,‘一粒米中藏世界,半边锅内煮乾坤’,哈哈,故名‘少林乾坤刀’。”怀德赞叹:“偈句妙谛、刀法名目,亦俱是好的。”一修就此递给:“刀法是我少林的,偈谛却出自峨嵋。”
  高怀德欣然执过,止步奋臂一振,“喀嚓”崩折前段,惊愧失声:“欲试轻重,竟致如此!”一修道:“想是本处树木内质尚不够紧实,哈哈,不宜为兵器。也罢,高施主但凭长拳制敌,虽无寸铁,亦足取胜,哈哈,勿生自轻之念,以至惧怯。”怀德昂然道:“空手便空手,何惧之有!”一修嘱咐:“须得记住,敌众我寡,先礼后兵,哈哈,见机而动,擒贼擒王。”怀德道:“我晓得了。”
  将欲起行,一修警觉。陡见林中又出数虎,虽隐隐约约尚在远处,但大虫们速极迅猛,短程之内远赛奔马,既是给盯上了,岂得轻易逃脱。二人索性不走了,背相依靠,决心力战。正骇然间,却见群虎来得并不十分迅速,稍近时一个个直立起来,原来都是身披虎皮猎装的本地庄客。这几个下半夜出来巡山,之前又忙在别处,不曾回过本庄,只听说要有压寨夫人了,因此俱不认得和尚、高怀德,亦未详闻此间事,眼下围迫逼近,只怪他俩打死了庄上的守山夜猫,要二人前往赔罪。为首的竖起拇指,神情万分倨傲:“我家二庄主新婚在即,两位如能卑词以谢,或不见责,然若抗拒,生死难料。两位是自己走呢,还是要吾等用强?”
  高怀德就待发作,幸被一修按住,转谓敌众:“哈哈,小僧正欲拜庄,相烦大王领路。”那为首的只是个小头目,平日纵在玩笑间,也万不敢自称大王,这会是外人称呼,自是受用无比,捻须而道:“嗯,却是和尚识时务。”便自前引,使二人居中,余者在后看押。乌云时或掩过皎月,几枝明晃晃的双股、三股钢叉不住的在两处脊背上弄影,一行人跨岩涉涧,愈走愈险,径来虎威山庄。
  进到庄内,一路摆设极多。除开十八般兵器,更有豹皮、狮鬃、牛头、马面、犀角、鹿茸、猪獠、象牙、熊掌、鱼翅、鹰喙、雕羽等。独无虎物,想是忌杀。比至一间斗室,烛光昏暗,霉气刺鼻,座皆坏朽不堪,却与二人暂歇。
  方自并肩坐定,一修突然开口大笑,哈哈声连绵不绝,一时灯火尽灭。贼众俱悚,重又点燃,虽已胆寒,犹有喝问者:“兀那和尚,你笑什么?”一修佯怒:“我乃少林高僧,笑尔等有眼无珠,不识人物。哈哈,岂不闻‘哼哈二将’之名乎?却把这等偏暗下贱之所接待我俩,无礼至甚!”袖袍挥过,又是一片漆黑。
  贼众多知其名,交头接耳,深怀忌惮。即令不知者,亦不敢妄动,只欲点灯。一修一掌拍塌桌案,声如巨雷:“黑便黑了,点什么破灯!先叫你家大小二庄主来此黑中厮见,我待问他,哈哈,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二人因打杀老虎被押至此,岂能算客。但贼众被一修先声夺人,以奇技和威势唬住,一时尽懵,个个不知所措。当下有人飞报庄主,其余怕黑,也都纷纷退出。一修悄谓同伴:“贼来但杀,勿与多话。”高怀德附耳轻应:“擒贼擒王,我理会得。”两人就此默坐,静候敌至。
  未久,二庄主同入,便是先前夹战高怀德者,暗里只见身形,未识面貌,齐问:“何人放刁?”高怀德应声上前:“是你爷爷在此!”一修更不言语,双掌起处,飞身就袭二人。他俩急自背后掣出盾来,合力相拒。双掌分别击中两盾正面,二人共声呼痛,右腕皆已脱臼,忙换左手执定兵器。
  一修不容稍歇,旋再发掌。二人将盾平侧,边锋应对。一修假作不见,掌盾极近时倏然变化,仍是击在正面。二人四腕俱伤,不敢与抗,转身跃出斗室,分头疾逃。一修戒刀在手,追上其一,半招“混沌初开”,白刃直透后心,回视那一个,既远且为众庄客所阻。适逢高怀德扯断两条桌腿打出,群相大乱,一修趁时使出“乾坤一掷”,飞刀穿过人丛,中间不伤片毫,再透贼首后心!
  众见首领偕亡,一哄而散。高怀德擒住一个,问得黄衫少女幽禁之处,即往救出。携之同归斗室,一修正自掌灯看盾,面带愁色,悔叹不已。高怀德问:“贼已除,岂复何忧?”转视双盾,面上各镌一虎,一坐一扑,栩栩如生,近边处还锲有半圈异域文字。一修指曰:“此藏言也,因知二贼艺承密宗,哈哈,故实堪忧。”
  高怀德孤陋寡闻,犹自茫然,未知所忧何来。一修道:“西藏吐蕃有一武学门派,属释教密宗,不奉掌门、教主,但设十人分掌事务,哈哈,悉称法相明王,简谓法王,皆由武功深湛兼擅权谋机变之士担当。门中有镇派绝学掌法一套,曰‘波洛克默掌’。另有无上心法若干,哈哈,俱载修习内功之妙谛。以上十人尽会,且再各通一项神兵奇刃。哈哈,哪十件兵刃:刀、斧、杖、靴、头箍、念珠、袈裟、人骨、毒针、飞轮。他二人盾上铭刻藏文,武功正似飞轮,哈哈,确是密宗传人。”怀德惊问:“人骨也做得兵器!”一修道:“做得,却是将那生辰相符之少女先迎为圣女,烧化之后取其股骨制成。此亦密宗法器之一,我等听得恐怖,彼自历代因习,连那被烧圣女之家人亦视之为荣耀。”
  高怀德听得一阵寒,忙道:“且不说这个,只说这两个贼厮,佛门中人焉能猎生,或许大师错疑。”一修道:“哈哈,密宗不忌杀生。况观二人服饰,乃在家居士样,非比丘也,必是俗家弟子。哈哈,小僧实不该急切诛之,以至获罪于西方圣教。”怀德问:“难道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不成?”一修道:“本当生擒回寺,交由方丈师叔暂且监下,然后转付西方,明证其罪,哈哈,方不失胡汉和睦。”
  高怀德不平道:“他自家人处置自家人,难保不会从轻。既在中土作恶,便该就地伏罪。昔盛唐之世,胡人往来极多,但有作奸犯科的,尽由当地衙门惩处,未闻还而治之者。今趟杀便杀了,看他甚脸色。”一修道:“岂止看脸色,我少林至此虽无灭门之虞,哈哈,却也要麻烦不绝了。那密宗武派有个极其极端的门规:凡为师徒,便是父子;同门之间,情若手足。弟子为非作歹,哈哈,纵是弥天大罪、滔天恶行,也不容外人擅处,必欲亲审,即令当事受害者,亦不得私自过问,哈哈,只管听他自家人发落自家人。”
  高怀德怒道:“这等门规,毫无道理,理它做甚!”一修道:“虽不近情理,哈哈,却也有个好处。按说十人掌事,固然益于公允,但也易起争端。该派始创于隋唐年间,哈哈,略晚于我少林,中逢吐蕃变乱,国家四分五裂,密宗佛教亦渐凋零,却犹自上下一心,精诚团结,哈哈。共度难关,兴盛不衰,一向如今,宁不怪乎?揆缘推因,哈哈,盖系此门规之力。现小僧不幸犯之,宜速归寺,禀明方丈师叔,哈哈,早做提备。”语讫,收起二盾,匆忙告辞。
  高怀德道:“大师尽管放心上路,香炉的事就着落在我身上了。”送至庄外而返,回来时巧遇马厩,只有两匹壮驹,想是贼首生前所乘,便都牵出,又搜得些冷食,与黄衫少女一起吃了个饱。休息片刻,离庄下岭,沿途复获香炉,还于破庙。
  黄衫少女燃起一撮青丝为香,先拜佛像,后念观音。礼毕出庙,高怀德问:“只有佛像,何来观音?”黄衫少女道:“我有一妹,春夏两季在家读书,秋冬则到江南东海之畔的梅岑山夏枯师太处学习武艺。那里是观音道场,因此全家都敬奉观音菩萨。今夜幸得高僧救难,定是菩萨显灵,故虽无像,亦感恩拜谢。”高怀德不信神,只说她心肠好,送人家饼吃,好人有好报。
  下至山脚,转上大道,正欲上马,忽一人自西头转出,飞奔到前。怀德问:“大师何以见回?”一修道:“行色匆匆,忘求一事。”高怀德问:“什么事?”一修道:“小僧冒昧,有请高施主他日登游宝山,哈哈,来我寺传授长拳之技。”怀德笑道:“少林武学博大精深,冠绝天下,岂需高某教授。”一修道:“哈哈,此言差矣。海之为深,不拒涓涓细流,广纳百川之故。向者达摩祖师东来,哈哈,所携技艺尚不满十。后经历代高僧研创,更兼十方英雄补益,少林武学始有盖世盛况,得享隆誉。哈哈,今亦不拒施主。”
  高怀德道:“然则贵寺绝艺无数,吾长拳与之相比,委实难登大雅之堂。若来教授,徒自献丑。”一修道:“哈哈,施主勿谦。我寺武技堪称绝艺的,至今只有六十四项。其次众多,哈哈,尚有不及施主之长拳者。我寺僧众数千,不提那不练武的,纵在武僧之中,亦是贤愚不齐,能窥上乘武学堂奥者,哈哈,百未见一,多习其次。中有譬如‘罗汉十八手’之类,哈哈,基础拳法而已,健身、教演犹可,一旦临战,哈哈,内功精深之人尚能强展其威,等闲之辈未必堪使。吾观施主长拳,难易适中,利于实战,哈哈,虽不登绝艺之列,亦足占一席之位。故特求教,哈哈,望勿推却。”
  高怀德尚自犹豫,一修又道:“施主若肯应邀前来,非止少林之福,哈哈,施主亦得扬名。然凡事不可相强,但视缘分。哈哈,施主自取,小僧去也。”怀德道:“且慢!大师急于还寺,吾在庄上觅得良马,”递上缰绳,“权与大师助程。”一修称谢执过,上鞍再道:“百世之名,实盼君来。”怀德道:“容某三思,或许得闲便来。”
  这时,黄衫少女轻启朱唇:“小女子既蒙大师襄善扶困,深荷厚恩,无以为报,还乡途中当力劝之。”一修欣然辞行,作诗一首,拍马疾驰高吟:
  
  哈哈!
  重逢未知否,薄饼已相酬。
  今夜无欠恩,明早有归程。
  但盼西方白,东边乃缘分。
  拂晓何不至,马快月见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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