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六十七） 重逢

六十六重逢?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日复一日；从春熬到夏，从秋熬到冬，年复一年。这已是第三个年头了。他的四肢，由于得不到锻炼而萎缩了；他的各个器官的功能，因缺乏营养而日渐衰退。但是，他对于自由的渴望，对于杜若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像一团烈火一样在他的胸中燃烧。?
像一些冬眠的动物一样，他在这洞穴般的监房里，渐渐地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他想出去，但坚固的墙壁和铁窗挡住了他。他只能透过后窗玻璃上因红漆剥落而露出的缝隙，向外窥视一下。这时，他往往欣喜地自语道：“春天来了，外面的世界多好哇!”?
的确，外面的空地上，小草已经发芽了，嫩绿可爱；红的、白的、紫的野花也在竞相开放。这一片小小的天地，对于自由的人来说，也许微不足道；但对于狱中人来说，竟是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他将息的生命，因此而获得了复苏。每天早晨，他都站起来，背着看守员，活动活动腰肢和脖颈，然后开始阅读他的大爷方铁给他送来的那几本书。近来，他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这本书特别感兴趣。书中所介绍的各种自然现象，以及作者对这些现象所作的解释和分析，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恩格斯给他打开了一扇扇黑暗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个神奇的世界。?
“嘿，真够有趣的。”他常常欣喜地自语道，“一只蚯蚓，被截断后就可以变成两只，原先的尾变成头，竟有这样稀奇的事!早知这样，我小时候在田野里挖蚯蚓的时候，为什么不试试看?要是试验成功了，我就可以向小伙伴们炫耀一通了。还有，绦虫这小玩艺儿，能干出自行性交的荒唐事来。世间鸟兽虫鱼，凡属有性繁殖的，当然都是两个不同性别的个体的组合，哪有自行性交的事?还有，原来听生物教师讲过达尔文的进化论，只知道爬行动物就是爬行动物，哺乳动物就是哺乳动物，鸟就是鸟，哪里知道，世界上还有鸭嘴兽这样的又像鸟又像兽的动物呢?那个叫始祖鸟的东西，也够有意思的，既像爬行类，又像鸟类……”平日自以为知识丰富的方云汉，此时才觉察到自己自然知识的贫乏。?
时光在他的读书中流逝着，在他对自由的渴望中流逝着，在他对杜若的思念中流逝着。根据对气温的感觉，他猜想已到暮春三月了。他想象着凤河上杨花飘落的景色，想象着家乡的果园里乱红飞絮的景象。此时，杜若正在干什么呢?也许，她正携着小楚男，端着笸箩，在菜园上采摘着香椿芽；也许，她正在村后的大榆树下举着绑有镰刀的长竿，从树上够下一串一串的榆钱来，小楚男则一把一把地往口里揉着，把榆钱当作美餐；也许她正在河边挖“小白蒿”和“翻白草”，这是药材，晒干了可以卖钱……?
方云汉就这样想象着，猜测着。想象使他快活，想象是帮他度过铁窗生涯的最好的朋友，然而想象毕竟是一种近似虚幻的东西，它何时变成现实呢??真情，已在想象和现实之间搭上了桥，使他马上就可以通过。?
春天，不啻像活泼的小姑娘那样，在田野里奔跑跳跃，也像善良的老人，把他的手伸进了铁窗，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双颊。和往日相比，今天晚上，他的心情好得多了。他隐隐地预感到将要有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发生。他背倚墙壁，冥然兀坐，恭候着这一时刻的到来。然而一直到看守员下达了“睡觉”的命令，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侧身躺下，就着灯光，望着墙壁，似乎要从墙壁的盐硝痕迹上读出什么信息来。但是，一直到门厅里的钟声敲响了十下，还不见有人开门。他失望了，于是渐渐地进入了梦境……?
仿佛有一条小溪，从群山之间蜿蜒延伸出来。小溪的水淙淙地流着，像透明的薄纱，从光滑的石子上铺展下来。水面上，不断地漂下些败红残花，像胭脂一样点缀着春水。仔细看去，水中一些褐色的小鱼儿在溯水而游，不时地吞掉一些花瓣，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气令人羡慕。?
方云汉沿着这条小溪向上游漫步而去。春风轻轻地吹动着他的衣襟，拂乱了他的头发，他觉得十分惬意。?
忽然，前面河畔的草地上出现了一间草堂，草堂被繁密的杏花遮蔽着。粉红的花枝衬在青翠的篁竹上，在春风里颤动。落英缤纷，蜂蝶飞舞。再远一点，是几株古柏，很庄严地站在那里，与近前的景致不太协调。?
“这是什么地方?风景这么迷人?”他想。?
草堂周围是用青砖垒成的矮墙。小院的黑漆双扇门紧紧地关着。方云汉好奇地敲了几下，门开了，迎上来的是一位须髯飘洒的老者，像神话里面的仙人。见是云汉来，老者立刻热泪盈眶；他嘴在动，像在说话，但云汉听不见他的声音。?
云汉跟随老者进了院子。院子里种着桃、李、梨、木瓜等果木，香气袭人。细看那草堂，则不同于一般民舍，一头高大，一头低矮。云汉觉得奇怪。正在这时，房中蹒跚地走出一位老妪，她头发全白，但面色红润，慈眉善目。?
“啊，这不是奶奶吗?”云汉差点喊出声来。?
奶奶走上来，用两手捧着他的脸说：“孩子，你出头的日子到了。从今以后，和孙媳妇好好过日子，再不要在外面东奔西闯了。”?
云汉答应着，又回视须髯者，这才认出，原来是他的爷爷。他还是不爱说话，只是从怀里取出个葫芦，从里面磕出几块糖，塞到云汉口中。云汉觉得又香又甜。?
两位老人进了草堂。云汉刚要随着进去，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云汉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外，这时他想到爷爷和奶奶已是故人，不觉毛骨悚然……?
“方云汉，带着你的铺盖出来。”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投锁，开门，说话。?
他猛地坐起来，一阵高兴，急忙卷起被褥，抱着，随仇所长来到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正面坐着一位仪表堂堂的长方脸的大个子；靠近他的是一位红脸大鼻子的人。方云汉认得，这两位分别是肖刚局长和纪雪松院长。?
借着太阳灯的灯光，纪雪松庄严地宣读了判决书。其书略曰：?
方云汉，凤山县玉山大队人，1948年出生，贫农出身，学生成份，捕前系凤山中学学生，县革委学生代表。方云汉于1969年×月×日以反革命暴动罪、故意杀人罪被逮捕，现经反复审核落实，所谓杀人罪，并无事实根据，而所谓反革命暴动罪，实属定性错误，故两罪皆予以推翻。?
经研究决定，并报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批准，判处方云汉无罪释放。?
也许是长期关押所致，方云汉此时表情木然，并无任何激动的表示。?
“你还准备上诉吗?”肖刚微笑着问道。?
“不上诉了。”方云汉淡然地回答。?
“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肖刚说，“今天晚上，我们先安排你住在前面的招待室；天亮以后，有人来接你。”
接着，仇所长带他来到公安局招待室。招待室里面有两张木床，床上是干净的军用棉被。两张床之间，靠前放一张用黄漆漆过的小茶几，茶几上摆着搪瓷的花茶盘，茶盘上搁着一把圆柱形的铜把茶叶壶，茶壶周围是六个带花的白瓷茶杯。茶几底下是两把铁皮暖壶。带有暖色调的灯光，将这间小屋子照得明亮辉煌。?
“这是梦吗?”方云汉想。像一只长期住在土洞里的鼹鼠突然来到明亮的地面上，他竟然有些不适应了。前后环境的鲜明对照，真使他有些似梦非梦的感觉。?
仇所长让他喝水。他喝着茶，默默地考虑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考虑着刚才在梦中见到爷爷和奶奶时的情景。他曾经用所谓离魂的方法熬过了几多春秋，此时他还在怀疑是他的魂灵出了牢房，来到这明窗净几的房间。他的眼前渐渐地漫起一层云雾。?
仇所长走后，他上了床，习惯地倚着墙壁，用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凝神望着门上的玻璃。一直等到玻璃发白，他还是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暮春三月的夜晚，月光如轻纱一样，笼罩着玉山村；又像一层薄薄的霜，洒在方家胡同里，将东边那一座座古老的茅屋，在地上印上了一些犹如淡墨画一样的形状各异的影子。这些一向给人的感觉非常丑陋的茅屋，今夜反出奇地变得富有诗意了。它使人联想到古代田园诗人笔下的那些柴门草堂。?
多么静谧的春夜啊。春风的脚步是那样地轻快，它轻轻地拂动着茅檐上伸出的草叶儿。忙碌了一天的春燕们，已经在梁上安眠。偶尔从哪一家的茅屋里传出几声细语。?大约九点钟的时候，方家胡同响起了缠绵优美的风琴声。如果你的耳朵富有音乐感，你会轻易地辨别出，这凤琴所演奏的动人心弦的旋律，是一支苏联民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
要是你循声拐进一道小巷，就会找到这琴声的源头——一间又矮又窄的小屋子。你可以偷偷地躲在暗影里，向屋子里望去。这时，眼前的一幅奇异的画面会使你不可思议：靠床的墙壁上，挂着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灯光正照着一位面色苍白而美丽的女子，女子正怀抱一把蓝宝石色的手风琴弹奏着。她的右手被琴身挡住了，左手手指则十分灵活地跳动在那一片黑色的“贝司”上。浑厚深沉的低音和谐地伴奏着主旋律。她时而低头看右边的键盘，时而抬头凝望着前方，脸上显现出深沉思念的神情。?优美的旋律和气质高雅的女子是协调的，然而看那黯淡的墙壁，粗陋的家具，这种环境与人的尖锐对照，不能不叫你发出疑问：这是为什么?
这女子正是在这破旧而丑陋的茅屋里熬过三个寒暑的杜若。自从她娘家落实政策以后，她的女儿平儿便随姥姥去了昌乐，这架手风琴便成了她最好的伙伴。?
手风琴本来是她的心爱之物，她从少年时代就用它练习弹奏歌曲，它伴她从城市来到农村，度过了几多春秋，然而不幸于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中被“文攻武卫”指挥部当作无线电台抄去，监禁了五年之久。五年间它噤若寒蝉，久经磨难，现在总算物归原主，又开始纵情歌唱了。?
不知为什么，今夜杜若毫无睡意，那些优美的旋律，很自然地勾起她对逝去的时光的回忆；而此时，更激起她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春天到了，他也该回来了。”她这样想着，便由节奏舒缓的《小路》转到了节奏急促的《喀秋莎》：?
苹果和梨树开满了花，?
河面上升起一片雾纱。?
喀秋莎走上了河岸，?
河岸又高又陡滑。?
……?
反复的弹奏，使她忘记了时间。天亮以后，村革委会主任方本山来通知她说，方云汉已经出狱，叫她去公安局招待室去接他。杜若急忙放下手风琴，简单地梳洗一番，便上了路。?
今天的阳光特别煦暖，今天的春风特别温馨。路旁的杨柳，轻轻地摇曳着枝条，像千万只少女的手臂，向她伸展着。而看到那一片五颜六色的野花，她仿佛嗅到一种幽微的芳香，因而格外爽快。她昂起头向远处望去，弯弯曲曲的凤河，像一条银色的游龙一样拐进群山之中。山上的一片片松柏，在明朗的阳光里使人看得清清楚楚。?
想象着丈夫在殷切等待的样子，她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