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六十六）

六十五?真相大白?
在凤河镇老三街上，人们常常见到一位模样儿特别的中年人。这人有一张三角形的白脸，脸上安着一双集蛮横、淫荡于一体的眼睛。眼睛以上，两条眉毛向上竖着，正面看就像一只雕展开的两个翅膀。要是把他的两条眉毛分别和鼻翼两边的沟纹连接起来，整个看去，就成了一个“X”形了。?
他时而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侧转头部藐视着过往行人；时而横披着褂子，东倒西歪地走着，好像时刻要把别人撞倒似的。?
此人是谁?他就是风河镇上与马天飞齐名的街痞王豹。?
公历1973年的1月，一天晚上，王豹和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他家喝酒。这王豹好喝而无量，几杯白酒下肚，便飘飘然有些醉意；乘兴而饮，连干数杯，便忘乎所以，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得意忘形地自诩道：“今天枪毙的那几个家伙，真是些窝囊废，菜蟒，草包!那个强奸杀人的大鼻子，作案不到一个小时，就叫公安局逮起来了。你看我老王……”?“怎么样?”那远房亲戚警惕地问道。他个儿不高，白面皮，精明干练，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时而狡黠地挤一挤。?
“这个……我得保密。”王豹使劲儿睁了睁眼，睁开一条血红的缝儿，望了望那人，说。?
“有什么可保密的?难道你也杀过人?”那人故意刺激他道。?
“这……我没有……”?
“量你也没有这个种。老弟，不是我看不起你，在大家的眼里，你也只是个打架斗殴的小人物。自古以来，凡杀人的都是好汉；你呢，只能惹是生非，作点小案子……”?
“嘿，谁敢这么说!”王豹火冒三丈说，“你以为我成不了好汉，只能当一辈子下三烂?告诉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老子五年前做的那件事……”?
“什么事?”?
“我不说了。祸从口出，弄不好我的脑袋……”?
“怎么样?”?
“……”王豹硬控制住了自己，没说出声来。?
两天以后，公安局来人逮捕了王豹，并立即对他进行了审讯。?
审讯由原公安局副局长肖刚和原法院副院长纪雪松主持；参加审讯的还有几个原公检法的工作人员；记录员魏剑锋代替了郝为英。郝为英于去年被推荐上了南开大学化学系。魏剑锋从1970年就当了兵，最近转业，安排在公安局工作。她的舅父左军于去年随部队的换防迁走了，她是奔着她的丈夫——一位转业到县革委工作的连级干部——回到凤山县的。肖刚和纪雪松于去年被县革委党组宣布解放，如今安排在落实郁宁案件、马天飞案件、玉山暴动案件和国民党大案这一连锁案的专案组分别任组长和副组长。原专案人员只留下郇斌和王希南，邵威和陶智信不再参与对这些案件的落实。?
犯人王豹被看守员押上来。肖刚让他坐在一条矮板凳上。他面色如土，两股战战，其实谁也没有戳他一指头。?
“王豹，”肖刚姿势端正地坐在审判桌后面，表情严肃，用一种堂堂正正的语调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逮捕你吗?”?
王豹故作不解状，用一种哀婉凄楚的声调说：“各位领导在这里，我王豹实在冤枉呀。我幼年丧父，我母亲受罪把我拉扯大，我还没有来得及孝顺，就遭了这样的大难。老天爷真是有眼无珠呀，怎么把主意打到俺孤儿寡母身上来了?观音菩萨救救我吧，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讲孝顺，我是天下第一个。看在这一点上，您让我回家吧。”王豹一面说着，一面双膝跪倒，撅起屁股往地上磕起头来，像鸡啄食一样。?
“坐好!这里不是封建衙门，不许来这一套!”纪雪松喝道，“在政府面前，希望你丢掉幻想，把你的罪行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求得宽大处理。可以明白告诉你，要是不掌握你的犯罪事实，我们决不会乱抓人的。”他接着说。他的脸色本来就红，此时愈加红了。他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王豹那张痞子脸。?
“如实交代是你的出路。不管演什么戏，都救不了你，惟一的出路是缴械投降。”肖刚说，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如千斤重锤敲在王豹的心上，令他胆战。?
王豹的目光在审判桌后面的几张冷峻的脸之间游移着。一分钟后，他突然大哭起来。?“我的妈妈呀，你是哪辈子给我造下的罪呀!我的爹呀，你在阴间又造了什么孽呀，叫我受这样的报应!你们这些清官大老爷得给我做主呀，我还得回家孝顺我老娘呀……”他诉说着，连鼻涕带泪流了一地。?
“王豹!”纪雪松说，他显然发怒了，脸胀得通红通红，像个关公，“你变相大闹公堂，罪加一等。你以为用这几滴眼泪，就可以洗掉你两手的鲜血吗?告诉你，这全是枉然!实事求是地把你的犯罪事实交代清楚是上策，否则，我们将使用必要的手段。”?
“你们行行好，千万别对我用刑呀，我怕打。”他哀求道。?
“那你就快讲，如实地讲!”肖刚催促道。?
“快讲!”众人一齐喝道。?
“我讲……我讲……我……”?
“要是说半句假话，我们就立即对你用刑!”纪雪松威严地警告道。?
凡痞子，并非什么好汉。他们对弱者作威作福，在强者面前则成为懦夫。在肖刚他们强大的攻势下，王豹终于交代了他的犯罪事实。以下是魏剑锋根据他的交代所作的记录：?1967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很热，我跟马天飞一起到凤河洗澡。洗完澡，俺俩就坐在沙滩上乘凉。我说：“要是有个娘儿们在这里，我们也好解解馋。”马天飞笑话我说：“你是仰着睡觉，光往天上想。你看你那赖样，哪个娘们能跟你玩?”我当时就火了，说：“你别狗眼看人低。”?
恰在这时，南面走过来一个人。我们都站起来向那人望去。我很希望来人是个女的；果然，等那人来到离我们二十几米的时候，我发现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我不是小看你，你要是能钩上这个小姑娘，我就服了你。”马天飞进一步激我说。?我本来就想着办那件事，经马天飞这么一激，我更来劲了。我说了声“你看我的”，就直奔到小姑娘身边。我拦住她，要求她跟我一起到路边的地里去。谁知她死也不肯。我急了，就把她抱到地里去。我吓唬她，叫她脱衣服。她不干，我硬把她按在地上，接着趴在她身上。她大声吆喝“救命”。我急眼了，就用双手扼住她的脖子。一会儿，她就憋死了。?这时，从南边跑过一个人来，什么模样，我没看清，反正是个细高挑儿。我爬起来就跑，穿过那条南北路，钻到高粱地里去了。?
我从田野里转来转去地跑回家。我慌慌张张地找钱，想逃出凤山县去，可我的母亲死活不叫我离开她。我静下心来一想，也是，只要马天飞不去报案，有谁知道这件事呢?我不跑，他们不知道是我干的；我要是一跑，就露了马脚。最后我决定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留下来了。?
后来听说公安局疑上了方云汉的老婆和他的大舅子，我就更放心了。?
到底心里有鬼，加上马天飞也知道这件事，我总是不安宁，常常做恶梦，梦见自己叫公安局抓起来枪毙了。马天飞跟我是拜把兄弟，可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时，他半真半假地说：“我到公安局去汇报你。”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他总是我的一块心病，我恨不能立刻除掉他。?
机会终于来了。1969年中秋节那一天，马天飞找到我，叫我跟他一起到玉山去捉方云汉。我不想去，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母亲没人照顾。他说不去不算朋友，接着给我一只土手枪。也是天意，我一下子生出个念头来：找机会除掉马天飞这块心病。?
晚上，大约十点钟，我们一伙人向玉山出发了。到了村头，马天飞用冲锋枪向村子上空打了几梭子弹。我也往土手枪里装了一粒步枪用的子弹，朝着街心打了一枪，觉得枪虽土一点，可也很好用，便又装上一粒。然后，我们从村后绕到村西。进村侦察的人说，他看见方云汉从路北到了路南，拐过几个胡同进了一个大院。马天飞说，那是方本义的宅子，他家有个夹墙。我们便绕到墙西。马天飞说：“方云汉一定躲在夹墙里，我先飞过去看一看。”马天飞会武术，能飞檐走壁，他“嗖”地飞上墙头，站在上面往里看。我一看机会到了，就举起土手枪，勾了一下扳机。随着一声枪响，马天飞仰面摔倒在地。我的堂兄王虎见事不好，夺过我的土手枪，把它扔到夹墙里去了。后来我们商议，无论谁问，就说墙里面有人向马天飞开枪。?
事后，我们就造舆论说方云汉是杀人凶手。王虎到公安局报了案……??
王豹交代完毕，按了手印。纪雪松又问清了几个细节，审讯便结束了。?
次日早饭后，公安局将吴梦溪传过来。?
吴梦溪耷拉着脑袋，面带着愧色，坐在一个矮板凳上。素日梳得溜光的背头，如今却有些蓬乱。?
“吴梦溪，”肖刚说，“你知道今天我们为什么传你来吗?”?
“知道。”吴梦溪有气无力地说。?
“知道就好。现在请你实事求是地谈一谈凤山国民党大案的问题，自然也牵扯到郁宁的死和凤山暴动，以及方云汉杀人的案子。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扩大，不能缩小，不能回避，更不能编造!”肖刚说，他每一句话都很有分量。?
吴梦溪慢慢地抬起头，当他看到面前那一张张严肃的面孔时，便觉得无地自容。?
“我那次交代的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那些事。”吴梦溪说。?
“那么，你一条条说清楚，怎么个假法。”肖刚说。?
“郁宁的死，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她跟杜若是好朋友；也知道杜若有一个哥哥叫杜冰，郁宁死后，是他把她的尸体弄到县城来的。我也见过杜若的父亲，那是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儿，叫杜骥，他曾经到学校给杜若送过干粮。郁宁死后，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的说，杜若的父亲是国民党特务，他下乡下到蝎子山是为了搞特务活动的，杜若是他培养的小特务。有的说，郁宁死后，杜若给她梳头洗脸，面无惧色，很反常，值得怀疑。我就根据这各种谣言，编造了那一串事实：杜骥和他的大儿子杜冰是台湾当局的特派员，杜骥派他的儿子杜冰暗杀郁宁，而杜若配合执行任务。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些事。”吴梦溪胆怯地望着肖刚那张冷冰冰的长方脸，不无悔恨地否定着他原先的交代。?
“那么，你为什么把钱中嗣、文如春、吕斯坦这些人也扯到国民党里面去了?你不知道诬陷他人也是犯罪吗?”纪雪松插话道。?
“这……”吴梦溪很惭愧地说，“钱校长和文主任一向对我印象很不好，批评过我。”?
“我再问你，杜骥操纵他的女儿杜若和女婿方云汉搞什么玉山暴动，这是怎么回事?”肖刚问道。?
“不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编造呢?”肖刚又问。?
“这……”?
“说实话，不要掩盖!”纪雪松严正地警告他道。?
“我说实话，我……我喜欢……杜若，可她偏偏嫁给了方云汉。我对方云汉和杜若怀恨在心，就……”?
“可你知道，你的编造会致一个人于死命吗?你是一位人民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应当有一定的道德修养，你怎么能信口胡说，陷害好人呢?”肖刚说。?
“你这人太可恶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胡说，方云汉就得掉头吗?”纪雪松义愤地说。?“这……我是错了，我太不应该了。可是……”?
“可是什么?”肖刚问道。?
“我也是被逼的。胡言森整我的时候，叫李铁拳打我，把我打糊涂了。我进入了梦幻状态，才说了胡话。现在我声明，我当时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吴梦溪说，居然理直气壮起来。?
久不说话的王希南，这时也插言道：“吴梦溪，我问你一件事，凤山县轰动全省的国民党大案，就是从你编造的材料开始清查的，牵扯到二百多人，造成严重恶果，那么，当你开始编造车站旅馆会议和北山会议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当时我是被逼无奈，豁上去了。我想，案子越大，越离奇，就越证明是假的。我这样编，一方面避免了挨打；另一方面，也想编得玄一点，叫口供无用。不料当时办案的人信以为真了。”吴梦溪说。?
大家相视而笑。魏剑峰叫吴梦溪签了字，按了手印，审讯到此结束。??
左军调走之后，县革委主任兼县委书记由原县委书记蓝玉坤担任。蓝玉坤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干部，肥胖体型，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过精神状态极佳，很健谈，让人感到这人既平易近人，又有一身正气。?
这天蓝玉坤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批阅人民来信，肖刚和纪雪松进来了。肖刚将写好的复审报告送给蓝书记看。蓝玉坤仔仔细细地阅读了一遍。?
“好!终于算真相大白了!老肖，老纪，你们的工作做得不错嘛!”蓝玉坤蹲在椅子上，像老农蹲在地头上一样，十分高兴地说，“一定要实事求是，要搞唯物主义，不能搞唯心主义。制造冤假案件的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主观主义，把虚假的东西当成事实，用幻想的联系代替实际的联系。你想，建国都二十几年了，哪有那么多暗藏的国民党?把我们一大批兢兢业业的革命干部和知识分子打成国民党，这不就等于否定了我们的党?否定了我们的社会主义吗?”?
“可是，蓝书记，你不知道，公检法少数人还在暗地里放风，说我们替反革命翻案，骂我没有好下场呢。”肖刚委屈地说。?
“这是规律。你们坚持真理，那些反对真理的人就不满，就要攻击你。可这是好事，不是坏事，它对我们是一种考验和锻炼。”蓝玉坤笑哈哈地说，“你们回去写个处理意见，拿来我修改一下，该放人的放人，不能再拖下去了。”?
“国民党大案，纯属子虚乌有。玉山暴动的说法，是改变了事件的性质。玉山民兵有夜间站岗的传统，当时马天飞一伙进村骚扰，民兵们只是正常地维持了社会治安，这无可非议。方本义和方云水应当无罪释放。至于方云汉，他是回家结婚的，与事件的关系不大，有人出于派性，硬把暴动杀人的罪名加到他身上，这是不公正的。杀死郁宁和马天飞的是王豹，跟杜冰和方云汉毫无联系。这些都好办。可对杜骥的历史问题怎么下结论呢?他已经死了。”肖刚说。?
“这个，我知道，他是起义人员，省里有档案。对这类人上边有明确的保护政策，不应当再追究他们的历史问题，更不能像封建社会那样，一人有问题，就牵连到全家。”蓝玉坤挥着手臂说，“我们要坚决地按照党的政策办事，决不能破坏党的统一战线。”?
肖刚答应着，蓝玉坤像一位巨人一样，成了他的主心骨。?
不久，从1967年夏天就开始的郁宁被杀案、国民党大案、玉山暴动案、马天飞被杀案，这一连锁案的真相便被昭示于众，并得到较为妥善的处理。杜骥的妻子和他们的两个儿子杜冰、杜清被宣布无罪释放，并发放了冤狱费，对死于狱中的杜骥予以平反并补发冤狱费和丧葬费。确定凤山国民党大案是假案，所有受此案牵连的人都予以彻底平反，对致死者的家属予以抚恤。张可夫已于1971年因病死于狱中，单硕因患黄疸肝炎，于1972年被保外就医，宋仁初也因患肺结核于1972年被保外就医。他们都曾受国民党大案的牵连，因而政府也对此进行了否定。但在言论文字方面，仍给他们留下了浓重的阴影。钱中嗣、文如春和吕斯坦一直在学校的监护室受审查，身体受到严重摧残，但国家无此赔偿政策，所以他们分别只得到一张复议书。杜若未入狱，无冤狱费，政府只对她表示赔礼道歉。梁英受杜若的牵连，被剧团开除回山西老家，现由落实政策办公室召回并恢复原职。郑子兰、文海波都受牵连被审查过，也由县落实政策办公室派专人向他们赔礼道歉。然而他们都失去了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这却已经无法挽回了。?
王豹因杀人罪于三月份被处决，方云水、方本义被判无罪释放，并得到了适当的经济赔偿。?
根据杜家的要求，县公安局派人将他们一家送回原籍昌乐县。?
至于方云汉，虽然他的杀人罪已被否定，但由于派性的干扰，仍被押在凤山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