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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2-07-16 13:56:31      字数:9358

  铁拐李很后悔自己刚才说话时的态度,因此,当他站在一中一青两位领导面前时,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尤其是当他看到于震江右手按住腰间的深褐色牛皮枪套,紧绷着脸与他对视,并且随时都有可能掏出手枪,对准他谢了顶的脑袋或者另一条健全的腿上扣动扳机,铁拐李更是感到忐忑不安了。于是他就在心里自责:老李头啊老李头,你可真是老糊涂了啊!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上长了几斤几两的肉么?你顶多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五保户”,有啥资格在两位领导面前倚老卖老耍态度?你自以为你发现了命案并及时报案你就觉得很了不起了,就觉得自己是个风云人物了?屁!你也不对着墙跟撒泡尿,照一照你那张连你自己都不愿意看的沧桑的老脸,再摸一摸你脸上的那些褶子,看你铁拐李算得上是哪门子人物?当然,如果不是你把秦忆军带到了案发现场,又伙同他——尽管你满心不乐意——把姚春辉的尸体从树上弄下来,破坏了案发现场,或许你铁拐李还有针鼻儿大小的可能,成为仅限于双山大队范畴内的一个“风云人物”。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放屁打了脚后跟;拉屎拉到了蛋子上。不仅如此,于震江那张紧绷着的古铜色的严肃面孔,更是足以表明了他的态度——你铁拐李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破坏案发现场的责任!
  铁拐李着实被自己的这套理论联系实际的主观臆想吓了一跳。与此同时,他的呼吸频率以及心跳速度,也都随之加快。那一刻里,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
  “狗日的秦忆军,你真不是个东西!”铁拐李不由自主地回头瞅了瞅坐在田埂边阴凉处的秦忆军,看见他叼着烟卷吞云吐雾,一副从容淡定、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觉得来气,便在心里发泄他对双山大队“二把手”的强烈不满,“如果不是因为你,俺也不至于受到虞主任的严厉批评,不至于受到公社人保组周干事一顿劈头盖脸地斥责……你自以为自己精明过人——双山大队的社员群众也都这么认为。甚至还有人对你大不敬,说你秦忆军是狐狸和猴交配的优良品种——善于应变,比诸葛亮还要诸葛亮;把俺老李头看作是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是一个只懂得吃喝拉撒睡的傻瓜蛋,完全看不出你工于心计地利用俺,利用俺的嘴,帮你圆瞎话。啊屁!你还真把你自己当作是诸葛亮?把俺老李头当作是阿斗了?说句伤你自尊的话,其实俺早就看出来你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不过看在你是大队副书记的份上不去揭穿你罢了。
  “狗日的秦忆军,你还算是个为党工作,为双山大队广大社员群众谋福祉的大队副书记么?你一天到晚不问农事,只问政治,只顾得抓阶级斗争,不关心社员群众的疾苦。就拿前一阵子来说,你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积极活跃在双山大队五个生产队的文化室或者田间地头,口干舌燥、不厌其烦地向社员群众宣传小靳庄精神,搞狗屁不通的诗歌朗诵会,搞驴唇不对马嘴的群众赛诗会。狗日的秦忆军,俺说句广大社员群众想说又不敢说的心里话,你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写诗歌,搞赛诗会,纯粹是闲扯淡!脑子纯粹有毛病!从古至今,农民只懂得种地,他们懂个鸡巴写诗,懂个鸡巴赛诗会。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会写诗,写诗的水平甚至超过了李白,杜甫,白居易,可是写下的诗歌能当饭吃、还是能填饱他们的肚皮呢?最令社员群众愤恨的是,你居然还把写诗跟工分挂上了钩,搞得各队乌烟瘴气,社员群众怨声载道。那段时间里,双山大队的男女劳动力们,只要看见打完鸡血的你的光辉形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他们的脑子就会发胀,心里就会紧张;就像是白天撞见了黑无常,晚上遇到了黄鼠狼……说到归齐,你秦忆军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投机分子,一个心术不正的阴谋家!俺要把你刚才编造的那套糊弄鬼的瞎话,全都一五一十地说给在场的两位领导听,让他们尽早认清你的虚伪面孔,让你的险恶用心无法得逞。”
  铁拐李显然是走神了,他此刻只顾将一双浑浊的目光如子弹一般射向秦忆军,一门心思地在自己疲惫的内心深处发泄他对秦忆军的不满情绪,却完全忽略了近在咫尺的两位领导的存在。
  “老李头,”虞子俊见铁拐李局促不安地走过来,接着又回头凝视着什么,就觉得铁拐李心里肯定有事。于是便顺着铁拐李的目光往前看,之后他就看见秦忆军正叼着烟卷坐在田埂的阴凉处乘凉,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意思。于是他就觉得铁拐李无疑是顾忌秦忆军的存在,担心秦忆军怀疑他把真实情况如实反映给公社、大队的两级领导,担心秦忆军日后会给他小鞋穿,让他过的不舒坦、不如意、不自在……总之,该问的还是要问,权当是搂草打兔子了,“你在瞅啥呢?”虞子俊忽然问铁拐李。
  “俺……俺瞅啥了?”铁拐李即刻转过头,一边掩饰着自己心神分离的样子,一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俺啥也没瞅啊!”
  “没瞅就没瞅,你紧张什么?”虞子俊随口说道。
  “你看见俺紧张了?”铁拐李故作镇定地反问一句。
  “全都写在你脸上了。”虞子俊盯着铁拐李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打趣说,“不信的话,你就摸一摸你的脸,感觉一下你的脸上是不是写着‘紧张’两个字。”
  “虞主任真会开玩笑。”铁拐李果然就抬手摸了摸他的那张老脸,自嘲道,“俺老李头满脸都是褶子,还能写上紧张两个字?俺……”
  “行了老李头,你把插科打诨的话憋在肚子里,回家蹲在茅房里当屁放了,别在这儿跟我们耍贫嘴!我们不愿意听,也没工夫听你闲扯淡!”于震江极不耐烦地打断铁拐李自以为很幽默的话,“你还是说一说你自己吧!”
  “俺知道俺犯了错,正准备很斗私字一闪念,在俺的灵魂深处爆发一场革命呢。”铁拐李用讨好的眼神迎合于震江那一双严厉的目光,“当然是革俺自己的命。俺要深刻检讨俺犯下的错,同时俺也希望两位领导能高抬贵手,给俺老李头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
  “能够认识到错误,并且有改正错误的积极态度,那就是好同志嘛!”于震江的目光变得不再严厉,语气也平和了许多,“就拿你老李头来说,思想觉悟那么高,我们怎能不给你改正错误的机会,反而把你一棒子给打死了呢?当然,这也不符合我们共产党人一贯秉持的优良传统和工作作风。毛主席说过:‘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说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铁拐李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你没有其他顾虑吧?”虞子俊试探着问铁拐李。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铁拐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俺一个‘五保户’,端生产队的碗,吃生产队的饭,托生产队的福;俺也从来没有占过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们一根小指头的便宜。所以俺啥鸡巴毛顾虑都没有!”
  “这话说的有气魄,有点儿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意思。”于震江的一句鼓励的话,让铁拐李的精神瞬间变得抖擞,情绪随之亢奋起来。
  “坐下来慢慢说。”虞子俊挪了挪屁股,让出一块树荫给铁拐李坐。
  按照虞子俊提出的几个问题,铁拐李全都认认真真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当然也包括刚才闪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些对秦忆军的各种不满和代表广大社员群众共同心声的诸多看不惯,一并畅快淋漓地宣泄出来。在铁拐李六十多年的农民生涯中,他似乎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淡定从容、毫无顾忌地坐在公社一级和大队一级两位中青年领导面前反映情况的机会和勇气。似乎在他与两位领导促膝交谈的那一刻里,他才无意间发现拖着一条残腿迈进古稀之年的“五保户”铁拐李,也是具备良好的语言表述能力的,而且他的语言表述能力其实不比秦忆军之流们差到哪里去。人走时运马走膘。如果他铁拐李不是个跛脚,如果他也有幸娶了一个家境不错的女人做老婆,也有一个曾在公社当领导的岳父或者几个有权有势有能力的好朋友,那他铁拐李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一点,在公社一级和大队一级两位中青年领导认真倾听他的“情况反映”过程中频频颔首、频频在他们各自的脸上绽放满意微笑时便看得出来——因此铁拐李就觉得他的自我感觉是良好的,是他六十多年的农民生涯中所获得的仅有的一次荣耀感和存在感。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铁拐李如释重负地给他长达十多分钟,并对此案有一定参考价值的“情况反映”或者应该说是“问题交代”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虞子俊微笑着点了点头,觉得铁拐李反映的这些情况客观而实际,基本上可以确定案子的性质了。同时也让秦忆军罔顾事实、凭空编造的所谓的故事情节和内容,在炎炎烈日蒸烤下的杂交玉米田周遭,在狭长的翻腾着滚滚热浪的西沟,在林秋叶香消玉殒的案发地昭然若揭。
  于震江仍旧将两臂交叉在胸前,依旧做出认真倾听之状,似乎觉得铁拐李灵魂深处爆发的那场革命还远没有结束,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尽管这种状态只不过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但铁拐李却以为他的“情况反映”或者说是“问题交代”的并不深刻、并不彻底,没有达到于震江期望的那种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于震江才没有像虞子俊那样给他一个满意的微笑。
  “唉,俺都舍得一身剐了。”铁拐李低头轻叹一声,继而咕哝道,“该说的不该说的俺都说了,也不知能否得到你们二位领导的宽大处理。”
  “宽大处理?”于震江问铁拐李,“你犯了什么罪?”
  “俺一时犯了糊涂,受了秦忆军的蒙蔽,所以才帮他破坏了案发现场,给你们的破案工作造成了很多麻烦。”铁拐李脸上写满了后悔两个字。
  “受蒙蔽者无罪。”于震江给铁拐李“服用”了一颗定心丸。
  “那……”铁拐李眨巴着一双昏花老眼,试探着问了一句,“俺刚才反映的那些情况——”当然指的是秦忆军如何编造谎言、混淆一个“五保户”的视听,混淆公社人保组组长于震江和大队治保主任虞子俊以及其他几名办案人员的视听。同时也包括他对秦忆军诸多的看不惯,而这些个看不惯,也都是双山大队广大社员群众共同的心声——“算不算是反戈一击呢?”
  “算,当然算了。”于震江又给了铁拐李“服用”了一颗定心丸。
  “算就好,算就好。”铁拐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在“服用”了于震江给他的第二颗定心丸之后,便安然归位了。鉴于公社、大队两位领导对他所犯的错误给予了人性化的宽大处理,铁拐李在万分感动的同时,又在秦忆军的问题上补充了自己的一些意见和看法:“说实话,俺对秦副书记一直都没有太多的好感,他跟梁增宽书记相比,简直是差远了!秦副书记很少干正事,最是喜欢耍嘴皮子,整天到晚把革命口号挂在嘴边上;逮住机会,他就跟犯了烟瘾的大烟鬼一般,就跟出了东家去西家的媒婆拉纤说媒一般,就跟牲口棚里的牛们倒嚼一般,把挂在他嘴边的鼓舞人心、激励斗志的革命口号,像过年杀猪灌血肠似的可劲儿往广大社员群众的脑子里灌输。什么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啦;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啦;什么路线对了头,一步一层楼啦;什么……”铁拐李的脑子忽然卡住了壳,一时竟想不起秦忆军挂在嘴边的那些烂熟于双山大队社员群众心里的革命口号。于是他就屏住呼吸使劲地想。他那绞尽脑汁的样子,又像是吃地瓜噎住了嗓子眼儿。
  铁拐李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但他还是没能从他脑子里挖掘出更多的秦忆军惯常挂在嘴边的其他一些革命口号。于是他就拍着自己油光光汗涔涔的脑门子,貌似惭愧地说:“哎呀……看俺这猪脑子,平时俺都能把秦忆军的那些革命口号倒背如流,今天俺算是给他丢脸了!可话说回来,光喊这些口号有个屁用?它能当饭吃么?能当钱花么?在他看来,那些口号好像比粮食还重要,比地里的农活还重要,比一卡车化肥还重要;比社员群众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酱醋茶还重要!他的那些做法,不光俺老李头一个人看不惯,就连双山大队的广大社员群众也都看不惯。可是广大社员群众又拿他没咒念——谁叫他秦忆军是大队副书记呢!”铁拐李咽了一口吐沫,又趁机瞥了一眼十步之遥貌似气定神闲的秦忆军,继而叹息道,“唉,总之一句话,共产党的‘好经’,都被像秦忆军一样的歪嘴和尚给念坏了!凡事怕比较。所以,梁增宽书记就跟秦忆军完全不一样了,俺们梁增宽书记……”铁拐李口若悬河正继续往下说,于震江忽然对他做出一个篮球裁判使用的暂停动作。然而这样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暂停动作,却让铁拐李有了鱼鲠在喉的感觉。
  于震江的那个暂停动作,让铁拐李感到既困惑又郁闷,他一脸茫然地看着于震江,似乎想从于震江那一双深邃的捉摸不定的眼睛里,找到让他果决地做出暂停动作的答案:要么是他啰哩啰唆的言辞里夹杂着太多的言差语错,或者他原本就不该肆无忌惮地诋毁一个勤勤恳恳为党工作,鞠躬尽瘁为社员群众谋福祉的秦副书记的光辉形象;要么是于震江听得絮烦了,耳朵实在招架不住他这个“五保户”老汉喋喋不休的如同麻雀般的聒噪。否则的话,身为公社人保组长的于震江,绝对不会做出那个连双山大队治保主任虞子俊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暂停动作让他闭嘴。
  不过,当于震江站起身,面朝杂交玉米田西边那条双山大队通往公社的“官道”方向支楞着耳朵凝神细听时,铁拐李忽然觉得自己心胸是如此的狭隘,完全误解了于震江做出的那个暂停动作——于震江显然是听到了汽车马达的声音,所以才打断了他的话,让他有了鱼鲠在喉的感觉。
  铁拐李做出正确判断的时候,果然就有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透过厚厚的青纱帐传过来。
  “大概是县公安局的同志到了。”于震江一边对虞子俊说,一边转过头,指着十步开外如树桩一般杵在那里的两名治安小分队队员,神情严肃地命令道,“你,还有你,你们俩赶紧出去瞅一眼,看看是不是县公安局的同志过来了!”
  “是!”两名治安小分队队员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时间在这一刻里似乎停歇下来,而悬在人们头顶上的太阳却在继续燃烧。西沟因此也愈发显得闷热,热得让人连呼吸都感觉有些困难。周遭依稀可见的灼热气浪,从地表,从西沟两端茂密的青纱帐里不断蒸腾。期间,有七八只生性活泼的灰喜鹊,聒噪着从别处什么地方飞落到丁家堡村的杂交玉米田里,之后又相互追逐着飞过西沟,相继扎进双山生产队的杂交玉米田里。它们在茂密的玉米田里腾起落下,在垄沟盘根错节的玉米根须之间追来追去;它们恪守并遵循着造物主制定的自然生存法则,从容不迫,光明正大地追求它们各自心仪的配偶;或堂而皇之地在人类的视线范围内,或在它们认为可以避暑纳凉的最佳交配场所——譬如遮天蔽日的青纱帐中行使符合鸟类生息繁衍的神圣的交配职责。
  任务交代完毕,于震江没有回到树荫下继续纳凉,而是呆呆地站在阳光之下,如同一个由于长时间劳作在大田里,身体变得麻木不仁的农民,任由太阳强烈紫外线炙烤他裸露在外的古铜色的皮肤。
  虞子俊见状,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去效仿这个值得他去效仿的“麻木不仁”的“农民”。对他而言,这或许是一个工作态度……总之,态度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于是他赶紧起身走出树荫,走向那个“麻木不仁”的“农民”。同时,虞子俊也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不能擅作主张,需要征询于震江的意见方可落实。
  “于领导。”虞子俊走到于震江跟前,示意他此刻也沐浴在了灼痛肌肤的阳光之下。
  “唔……”于震江咕哝一声,继而仰头望天,仿佛虞子俊的那一声“于领导”,不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而是从他头顶上空的某一个蘑菇状的云团中飘落下来,然后才辗转传到他的耳朵里似的。
  “于领导,”虞子俊没有再给于震江咕哝一声“唔”的机会,“要不要通知一下许芳璞?”
  “许芳璞?”于震江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作为棋盘山公社治安保卫工作的主要负责人,他的思想交织着很多问题。所以,他偶尔忘记一两个登记在册的阶级敌人的名字也是情有可原。“许芳璞是谁?为啥要通知她呢?”
  “她是死者林秋叶的母亲。”虞子俊十分理解公社人保组组长因脑力过度疲劳而产生的间歇性失意症状,“我们大队的女右派分子。”
  “噢,想起来了!”于震江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一般,“我看这样,等县公安局同志过来,把现场情况处理完后再通知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样做有点欠妥……”
  “怎么个欠妥?”
  “林秋叶是许芳璞唯一的一个孩子,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可眼下她女儿惨遭恶人杀害,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应该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在第一时间通知她一声。”虞子俊坦言道,“当然,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意味着我虞子俊没有阶级立场,没有原则地同情一个接受人民改造的右派分子,替右派分子鸣不平;我只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别无其它目的。况且,林秋叶她也不是右派分子。”
  “说得好!”于震江拍了拍虞子俊的肩膀,“只怕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地跟来了一大帮子人,场面难以控制。所以,我还是觉得处理完现场之后,再通知许芳璞过来料理一下她女儿的后事。”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虞子俊长叹了一口气,“那……善后工作如何处理?说实话,于领导,我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心里实在没有底,也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处理后续事宜。唉,这真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虞子俊一边说着泄气的话,一边将目光在两具尸体之间扫来扫去,继而又长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说时容易做时难……”
  “不是我说你啊小虞,事情还没开始,你就说泄气的话。”于震江佯装责备说,“这样可不好,我口头批评你一次,不希望批评你第二次。”
  “希望没有第二次。”虞子俊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总之,你是双山大队的治保主任,事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但前提是,你一定要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不能碍于情面,不能有失公允……”于震江顿了顿,接着又说,“可你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我建议你去找一下你的前任杨文斌,我想他会帮你解决这方面的问题。当然,必要时,你也可以寻求你们梁增宽书记的帮助——在你们双山大队,他可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啊!”
  于震江的这番话,让缺乏工作经验的虞子俊受益良多。同时他也明白,于震江所说的“碍于情面”四个字,分明指的是大队副书记秦忆军。
  虞子俊点头“嗯”了一声。
  秦忆军也在这个时候站起身,习惯性地将两手叉在腰间,朝着传来汽车喇叭声的方向翘首张望。他的那副神态,像是在恭迎上级领导莅临西沟指导工作。
  与此同时,公社人保组的周干事以及另外两名组员也都聚拢到于震江身边,随时待命。而十步开外的其他五名治安小分队队员,更是抖擞起精神,每个人的肾上腺素都在这一刻里迅速飙升;他们的样子看上去显得有些过于紧张,使得原本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庞、又因肾上腺素的陡然飙升而增添了一层深红色,这样一来,他们的脸,就又变成了关公脸。倘若再让他们披坚执锐——所持兵器,必是青龙偃月刀——则无疑是关公的复制品。尽管他们脸上无霸气,身材不高大,也不够威武勇猛,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闻鼓声而进”,一路电光石火地杀入敌人阵营。
  于震江耳朵的辨识能力非同一般,尤其是能从远处传来的汽车马达声中分辨出车辆的类型;更厉害的是,他还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那些不同类型的车辆是否属于棋盘山公社的。
  在等待的过程中,于震江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蔑视着秦忆军,仿佛想要通过自己极具穿透力的眼神,洞穿秦忆军此时此刻心里的所思所想。然而,秦忆军却始终不曾察觉从于震江眼睛里射过来的两束如箭镞一般的余光,他的脸上依旧显得气定神闲,依旧展现着唯有双山大队副书记才具备的“自信人生三百年,会当水击八千里”的别样风采;包括他动辄叉腰站在田间地头召开社员群众大会,或沏壶茶水端坐于大队广播站里,对着麦克风口若悬河地宣传举国上下蒸蒸日上、一派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以及双山大队当前面临的严峻复杂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时,他那宛如螃蟹一般吐着白沫的嘴角——每当秦忆军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时,他的嘴角两边总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令人作呕的白沫。后来经过双山大队那些闲得无聊,擅长挖掘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尤其是大、小队领导干部们糗事的无耻之徒多方面多渠道的深入了解和考证,最终认定,秦忆军口若悬河时嘴角冒白沫的这个怪毛病,应该是在他担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不久后的某个会议上,在他讲话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状态时落下的——也同样撇着一丝傲慢的、充满自信的笑意。
  尽管如此,但秦忆军内心还是充满了焦灼,而且这种焦灼很快又同他心里的邪念之火交融在一起。它们相互作用并生成快感之后,便开始“滋滋”地燃烧起来,“滋滋”地冒着两股肉眼看不见的烟雾,如蛇一般顺着他的喉管和鼻腔窜将出来。这种未曾有过的感受,让秦忆军愈发痛恨他的小舅子姚春辉。同时他又埋怨他的岳父和岳母,埋怨他们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孽畜来;而且这个孽畜,又给他这个大队副书记脸上抹了多厚的黑,惹了多么大的麻烦啊!然而事已至此,他不得不为他老婆的娘家“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不得不迅速调动他大脑中所有的脑细胞,穷尽他所有的心机编造子虚乌有的谎言,为他岳父岳母生下的那个没准能毁掉他大好前程的孽畜,减轻名誉上的罪责。所以尽管案子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定论,但秦忆军还是想凭借侥幸心理奋力一搏,凭借他大队副书记的威望,竭尽全力地争得广大社员群众对他编造的谎言深信不疑。
  总之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如同疾风骤雨一般令秦忆军猝不及防。尤其是当他第一时间从铁拐李嘴里得知小舅子吊死在西沟的山槐树上,并且附近还有一具半裸女尸;包括之后他跟随铁拐李——事实上是命令铁拐李——来到西沟,切身感受到案发现场所带给他视觉上的一个震惊,包括当他确认那具半裸女尸的身份、竟是右派分子许芳璞的女儿,以及后来于震江对他“蓄意破坏案发现场”所表现出的种种不满情绪和轻蔑态度,都在那一刻里钻进他的大脑和内心深处;继而又相互撕扯、相互缠绕,最后聚合成了一种自他担任大队副书记以来从未体验过的焦灼情绪。
  不过,当秦忆军凭借他睿智的大脑编造出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完美,都觉得无懈可击的谎言之后,肆虐他内心的各种焦灼,也就如同一个饥肠辘辘、哭闹不休的婴孩,忽然找到并叼住母亲的乳头迫不及待地吮吸起来。一顿饕餮之后,婴孩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所以,无论秦忆军当时的内心怎样焦灼,但他脸上,却始终装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沉着冷静的样子——身为大队副书记,他必须得很好地掌握和运用这样一个行之有效的障眼法,免得让双山大队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们有意或者无意地从他脸上看出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做到遇事处变不惊,才能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然,这也是他“为官之道”中最应该苦心修炼的一个科目。
  毕竟秦忆军是大队副书记,坐在双山大队的“第二把交椅”上。所以尽管事发突然,但秦忆军却能在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控制并稳定住了内心的焦灼。而这样的一种应变能力,全都归功于他平日里的“苦心修炼”。因此,当他看到却并未听到铁拐李面对于震江和虞子俊侃侃而谈时,他的第六感立刻就有了反应,他就断定铁拐李这个老东西,肯定是反水倒戈背叛了他。
  “狗日的铁拐李!狭隘自私的‘五保户’!双山大队革命队伍里的叛徒!我操你八辈祖宗!”
  通常情况下,诸如此类的骂人话,很少会从秦忆军嘴里蹦出来;他基本上都在心里面骂人。因此,秦忆军心里痛骂铁拐李的同时,又不断地告诫自己:无论此案最终会是怎样的一个鉴定结果,只要你一口咬定,案发的前几天,你小舅子姚春辉曾去家里找过你,跟你说过他跟林秋叶俩谈恋爱搞对象,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只有这样,事情的结果,才不至于糟糕透顶,才不至于引起社员群众对姚春辉和他家人——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大队副书记——更多的谴责。
  “狗日的姚春辉!”告诫完毕,秦忆军又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他禽兽不如的吊死鬼小舅子,“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咋就管不住你的鸡巴,啊?!就算你管不住你的鸡巴,那也不应该去弄右派分子的女儿!你姚春辉是个什么前程?她林秋叶是个什么前程?难道你的前程不如右派分子女儿的前程美好么?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你把你爹你妈,你把你姐和你姐夫都他妈的给害惨了啊!”
  秦忆军刚在心里骂完他那禽兽不如的小舅子,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从西沟这边与双山大队那条“官道”相接的田埂传过来。旋即,县公安局的两名同志,在公社治安小分队队员的引领下,神情严肃地来到案发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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