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回古城

　　十五年前，严明时隔十年后，再次来到西京城，在南城墙根下的一家冷饮批发部做了一名送货工。
　　那时候西京城没有今天这么多的高楼大厦，比不上现在的繁华。那时候人们倘若要用伟大一词来赞美西京，总得提及它的历史。那时候西京的每一粒尘埃都能折射出时代的光芒。
　　严明印象中，当时西京城留给他的，更多是它朴实亲民的形象。那遍布全城的数以百计的城中村，大批的外来人口，低廉的生活方式，总让人产生一种百川归海的融入感。至于那些被人们津津乐道、引以为豪的埋在地下的朽骨和留在地上的古建，在他心里早已失去最初的神秘感，变得平淡无奇且无关痛痒。
　　严明既不念这座城市的历史，也很少思考它的未来，他只关心这样一件事:在这座伟大而平凡的城市，能否找到一条就正正如真正属于自己的谋生之路——这也许就是他当初最大的梦想。至于后来萌生买房买车的念头，那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正如他想不到这座沉千年的历史名城，有朝一日再次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国家中心城市、国际化大都市的定位让它声名鹊起，准一线城市、网红城市的光环使其身价倍增。那时，他不仅没想这么多这么远，而且压根就不明白，自己一个农村人的命运，和这座伟大的城市究竟有何关系？
　　当时，和严明一起来的还有同村的王文利，俩人虽然对每月三百块钱的工资不是很满意，不过他们都能想得通一一这比在老家务农要好多了。再说，初来乍到，暂时有个立锥之地已算不错了，哪能想着一口吃个大胖子？
　　记得他们刚到西京时，正是农历二月底，春天的气息在略带寒意的风的嘴里若有若无，气温忽高忽低，冷饮销售的旺季还远远没到来，除了繁华地段的零售店，大多商户都不愿这么早就开冰柜。因此，在五一之前，批发部的送货量少得屈指可数。严明他们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出门熟悉环境，发展客户。冷饮公司给每个配送部都划分了区域，他们只能在城墙内四分之一的范围内跑业务、送货。
　　一到炎热的夏季，冷饮销售立马变得火爆起来，严明和王文利各人骑一辆三轮车，每天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往外送货，除了中午吃饭，几乎一刻都不停歇。天气越热，打电话要货的人越多，午后就成了一天中冷饮销售的黄金时段。他们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出门送货，每次后背都湿透一大片，就连屁股也湿成两个圆坨，远看如同打着两个深色的布丁。
　　这个工作也有轻松舒适的时候。只要遇上天阴或者下雨，冷饮销量立马会下降；如果碰见大雨或者连阴雨，甚至一整天都没人要货。当然，遇到这种天气，老板也不可能让他们闲着，往往会叫他们披上雨披，骑着车子去跑外围——所谓外围，即城墙外二环内的市场，是属于别人的业务范围。老板常常会指定某个城中村，想让他们去别人开发过的市场找到一些“漏网之鱼”。有时候，严明他们还真能捡到一些“野果子”，但这都是功半事倍的效果。
　　每天跟不同的客户打交道，能得到他们些许的信任和尊重，严明便从中获得某种快乐的体验。每天观察着周边人事和景物各种或细微或巨大的变化，他心里充满兴奋而又好奇的满足。令他感觉最惬意的是，晚上下班吃过饭，搬个凳子坐在宿舍门口，翻看老板订的华商报，或者看看电视。他总能把一些平凡的事当成一种美的享受：他曾为西京宝马彩票案而拍案惊奇，也为中国奥运金牌数而激动万分。他感觉自从到西京后，眼界一下子开阔了许多，这座千年古都似乎为他提供了一个瞭望世界的窗口，让他感受到了当今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
　　记忆中的西大街已完全变了样，不仅街道宽了，整个建筑物都呈献出暂新的面貌——清一色仿唐建筑，巍然耸立，于古香古色的韵味中透出几分现代化的气息。据说，政府斥巨资，要在此打造一条全仿唐商业街，目前工程已临近收尾阶段，计划明年八月底交工。冷饮批发部的郭老板，以前就在西大街经营小商店，他自知改造后的西大街，不再是他们这些小商小贩能玩转的世界了，所以才选择到这背街小巷，做起冷饮批发的营生。
　　严明一直没机会去过他魂牵梦萦的东大街，那里是西京最繁华的地段，号称“西北第一条金街”。十年前，他就在东大街南边的一条小巷里打工，后来那里成了他的伤心之地。而今，不光物是人非，想必这里的繁华更胜当年？况且，一切还都在发展变化中；倘若改造后的西大街经济势头超过了东大街，那再过几年，东大街改造也势在必行。到时候东西两条街，金凰银凤，并驾齐驱，必将成为西京最靓丽的风景线。
　　严明知道，虽说这一切离他的生活很远，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该让人心生向往和敬畏之情。
　　满腔热情和满怀希望使他浑身充满奋发向上的力量，天气再酷热，工作再辛苦，他丝毫都没感觉到日子过得有多煎熬或者有多慢；相反，不知不觉中，一个夏天就过去了。
　　严明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半年多之后，大概囿于环境与见识，他竟一点都没体会出“西京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冰淇淋的奶香味，混合着男人的汗腥味和女人的香水味，以及四处弥漫的现代商业气息、生活烟火味，贯穿了这个春天和夏季给他的全部生命体验。
　　秋天来临的时候，冷饮生意进入淡季，批发部一天出不了几十件货。老板觉得养着两个闲人很不划算，就给严明他们放长假，让明年春天再来。
　　一时再找不到合适的活，严明便回到老家。
　　秋天正是农忙的季节，严明收完自家的那半亩地苹果，就跟着村里的果业“代办”，帮果商收购苹果，一天可以挣八块钱。但这个活也不是天天都有，没活时，他就在家里帮媳妇带孩子，做点家务。
　　严明在农村属于晚婚。三年前，他从东莞带回一个叫郑妍的四川女子，不久俩人便急匆匆地举办了婚礼。半年后，他们的儿子小康就出世了。这以后，严明就安心在家务起了农。
　　除了父亲按人均分给他的半亩果园和半亩麦田外，严明又养了两头猪和三只羊。这些营生一年到头营利不过三四千块钱，没有他一个人在东莞半年的收入多。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一个吃过女人亏的男人，一定有他的想法。村子里的大爷大妈常说：把外地的女人娶到你家炕上不是本事，守住她跟你过一辈子才算本事。
　　农村的生活虽然辛苦、穷困，但却自由、清静，少了外界的很多诱惑。
　　初为人父的严明在家尽情地享受了一年多的天伦之乐。望着孩子那光洁澄净的脸蛋和胖乎乎的小手小脚，闻着他那散发着浓郁乳香的气味，严明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幸福感。亲眼目睹了儿子一段时间成长的每一个细小微妙的变化，体会着他每一步成长过程所带来的欢乐与希望，严明心里充满爱的力量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
　　对一个父亲来说，有孩子相伴的生活是多么快乐有趣！一个完整健全的家庭，孩子就该在父母的陪伴中长大。但是，生活总是以各种矛盾的形式不断向人们呈现出它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在孩子一岁多的时候，郑妍带他去四川呆了几个月，这似乎成了严明思想和情绪转变的一个诱因。那段时间，他一面苦苦思念她们母子俩，一面开始思索儿子以后的教育和自己的事业前途，苦闷、迷茫、烦恼纷至沓来。
　　郑妍从四川回来后就跟他说，她想以后把儿子送到娘家让她父母带，因为她家在县城，孩子上幼儿园方便。严明嘴上说“以后再说吧”，心中却增添了无形的压力。他的心境再也回不到以前的那种状态了。农村贫穷落后的社会现状，单调忙碌的生活方式，像无形的牢笼一样围困着他的心灵，让他感受不到真正的自由，看不到属于他们一家人的美好未来。而由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和经济问题引发的矛盾日积月累，在郑妍尖利的叫喊声中和儿子扎心的哭喊声中，严明瞬间醒悟：能留住女人心的并不是什么血脉和感情，而是物质的满足。
　　这年腊月，严明把养的几头猪和几只羊全部卖掉。他和郑妍商量好，明年自己出门打工，留媳妇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同时务果园种地。
　　因此，到了今年春，严明这才结束了他两年的务农生活，再次来到西京打工。这个工作是村里的王文利通过熟人介绍的，就像急病乱投医一样，当时只顾争取这份工作机会，也没跟老板谈任何条件，他们压根没想到秋冬两季会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