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时，宣传科的马副科长激动地站起来抢着回答道：“督查组的领导们，我们处的干部职工对处领导的最大的意见就是：这些处领导为了党的事业，一年到头从不休息。如果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拖垮领导们自己的身体的！书记、处长和各位处领导们，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身体现在已不是属于你们自己的了，而是属于党和人民群众的了；你们已经没有权力这样地不爱护自己的身体了！”这位马副科长就是那位平时也喜欢爬爬格子，发点新闻，为领导摇旗呐喊的马弼津。
　　审计科的秦科长还没等马副科长说完就插了进来，说：“可不，你们的身体已经是属于全处广大干部职工的了。毛主席讲过这样的一句至理名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一定要多多保重啊！”
　　“是啊！哪有你们这样不爱惜自己的领导的？”安全保卫科的王副科长接过话来说，“身体不好的话，用什么来为党的事业做贡献呢？用什么为全处的干部职工谋幸福呀？！”这个王副科长就是当年那位跑到徐处长办公室去提意见的王朝。
　　各科的正副科长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对领导们提“意见”，就是处领导班子成员也开始向处长和党委书记提“意见”了。结果，同志们的意见全都集中到了处长和党委书记身上了：你们两位领导，要充分吸取广大干部职工对你们提出的如此深情的、关心的、敬重你们的意见。要看到广大干部职工对你们的那一片深情厚意。也要看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和重任，更要看到你们的幸福就是全系统干部职工的幸福；你们的健康就是全系统干部职工的健康！你们万万万万要记住，你们的生命虽然是你们的父母给你们的，但你们现在的生命并不是你们父母的了，也不是你们自己的了，当然，也不是你们的爱人和子女了，而是我们全处广大干部职工的了！我们广大干部职工的生命、健康和快乐都与你们的健康、你们的生命、你们的快乐息息相通、紧密相联、休戚与共！
　　过完了这一关后，一个个再开始自我剖析和自我批评……
　　最后，督查组组长的脸上开始灿烂了、高兴了、有激情了。当同志们终于讲完，他也没等主持会议的督查组黄副组长讲话，就迫不及待地说：“太好了！今天的规定动作分析评议专题组织生活会太让我感动了！同志们能这样畅所欲言，能从全处的角度，向处领导班子特别是你们的书记和处长提出那么中肯的意见，实在令我感动！希望我们这个处能以和谐促发展、能以和谐促进步、能以和谐谋发展，同心同德、团结一致，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做出更大贡献！”
　　掌声响起，在会议室里久久回荡。
　　当同志们的意见已经演变成了众星捧月、大唱颂歌、高呼处长、书记万岁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刘国兵依然端坐在那里，没有因为那火热的场面、火热的吹捧人云亦云、摇旗呐喊，而是静静地看着同志们的言行举止，看着有的同志抓住机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样子，刘国兵的心里很是好笑。他在笑，这些人还真会演戏。去年，老徐处长还没退休时，就是眼前的这些人，全是如此夸奖老处长的，当然，刘国兵也夸了，因为，老徐处长值得众人夸！而现在呢，老徐处长已退休了，这些人啊……好了，就不从刘国兵的心里来说，单从刘国兵目前脸上表现出来的神色看，刘国兵的内心肯定是有想法的。
　　实际上，刘国兵的想法也不是太多的，也只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广大干部职工不全是这样的“意见”，而是有个别的领导，可能也是主要领导，根本就听不到广大干部职工对他们是什么意见。实际上，职工对他们最大的意见是什么呢？并非是同志们刚才所说的那样不顾自己的身体，放弃正常的休息，而是恰恰相反。这些恰恰相反的东西能说给在座的所有领导听到吗？那是不可能听到的，而刘国兵却能听到。为什么？那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干部职工会勇敢地在他们面前讲真话。就如现在更大的领导一样，永远听不到、再也听不到人民的呼声一样，耳朵里灌入的全是颂歌和健康的“意见”。
　　刘国兵知道并且也看到，现在的社会已不是毛泽东年代所提倡的“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年代，而是演变成了我们要少关心国家大事，不要随便议论领导干部，更不能向党的领导干部提意见的时代了。贪官污吏到处都有，这样的一种反差，确实让许多人都不能接受。作为一名中国公民，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关心国家的发展，那这个国家必然会走向……刘国兵想不下去了。长此以往下去，那这个社会还有什么正义可言呢？还有什么社会责任感可言呢？还有什么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而努力奋斗的献身精神呢？
　　刘国兵的思绪不知道是不是搭错了线，他的心理活动开始活跃了，想起了现今社会的一种现象，他有些想不通。比如说，就目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说到底就是以人的主观意识为主导，而绝非是以人的客观的意识为主导？那么，到底是主观为主导还是客观为主导呢？刘国兵有时也不清楚了。这是刘国兵对目前的一种的不健康的趋势所产生的最令人或者就是最令刘国兵痛苦、最不能理解的“意识”了。在政治经济学里，主观和客观是有区别的。主观意识，是属于自我意识方面的单凭自己的偏见以客观的意识相对的意识；客观的意识是在自我意识之外，不加任何个人观点和个人因素而存在的事物的本来的组成成分。辩证的唯物主义认为：主观能动性是人在实践中认识客观规律，并根据客观规律自觉改造世界，推动事物发展的能力和作用。
　　而现在社会规律的发展已违背了主观意识和客观的意识两者间发展的价值规律。当然，这样的违背也仅限于刘国兵的个人思潮意识的泛滥。
　　刘国兵因为同志们提出的“意见”，所以思维也就随心所欲，一发而不可收。刘国兵根本就没想到，他的内心的独白让他的脸部表情发生了一些变化，被参会人员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也被督查组组长尽收眼底。
　　督查组组长看着刘国兵那一声不吭感到很纳闷儿，便看着刘国兵，问：“这位同志，今天这个分析评议专题组织生活会开得很热烈，批评与自我批评也开展得有声有色，也很有氛围，现在就只有你没有发言了。我想能不能听到你在规定动作分析评议专题组织生活会上，提出些新的分析和自我批评的意见呢？”
　　组长一说完，处长马上向组长介绍，说：“组长同志，这是我们处办公室主任刘国兵同志。组长同志，刘国兵主任可是我们处有名的主任，也是我们处的明星。他能说会写，他的小说在我们通江市文学界还是很有影响的，现在刘国兵同志已是省作家协会会员了。”
　　处长这么认真隆重地介绍，倒给刘国兵来了个下马威。刘国兵的心里确实也有不同的意见。因为他经常到一线去，与职工开诚布公，谈心交流，渐渐地职工对他也很信任，有些心里话也愿意和他说。特别对有些不满的、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都会和他说。比如说：每年给职工的工资、奖金、待遇做加法还是做减法？职工的子女在本单位招工中是否在同等条件下优先录取？选拔任用干部是德、才兼备还是注重有后台、有背景的呢？或者是有才而无德的、或者是有德而无才呢？这些问题刘国兵知道他自己回答不了，但他的心里却完全能理解职工那一片心里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刘国兵同志，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可以畅所欲言吗？既然是人就不会十全十美的。毛泽东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代伟人吧，但最后不也有这样那样的错误吗？你是写小说的，就更懂得历史的发展规律，所以，你完全可以放开说，不要有什么丝毫的顾虑。”督查组长说。
　　刘国兵也知道，作为局纪委书记兼督查组组长，在这样的良好的氛围里不愿意出现那么一点不和谐的音符，对于他来说也是留有遗憾的。刚才，刘国兵已对纪委书记察言观色心里有点压力了。
　　纪委书记确实也有压力。先前，同志们那么大的意见，他很是担心，生怕在第二阶段召开的专题民主生活会中，有一家出现意想不到的难于收场的局面。前面四家单位已顺利通过，水管处是第五家也是最后一家。倘若这一家过不了第二阶段，市局也不好向市委交代，自己更不好向市委交差。据说，省委督导组后天就要到通江市进行第二阶段督导总结和进入第三阶段再动员，所以，今天的这个专题民主生活会是至关重要的。刚才，由于自己太怕出现负面的东西，才迫不得已打断了同志们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可谁知，同志们提出的都是褒赏的而绝非是他生怕出现的意见，自己没能沉住气，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如何挽回刚才的失态？在督查组长他的脑子里一直在寻找机会。现在，他看到还有一位同志竟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只言片语，好像今天的会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位滥竽充数的木偶，一个没有了思想的植物人。这就令组长的心里又有点犯嘀咕，他也不会相信，刘国兵主任会在这样的氛围里，奏出些不和谐的音符吧？组长是想，今天的分析评议专题民主生活会开得越热烈越好，所以，他就点了刘国兵的名，是真想听听刘国兵对处领导班子的“意见”是否还有更能打动人心的一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这一组就有大文章可做了。
　　刘国兵看到组长亲自点了他的将，他抬起头看到会场上所有人的双眼已射向他，而且那么多双眼里流露出一种不安。刘国兵脸红了红，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是想保留一点自己的意见。”
　　刘国兵一讲完这句话，他就后悔莫及。但一想起处长刚才的隆重介绍，他的心里又有了点安慰，本想说出的话，就为了处长的隆重介绍而憋回了肚里，当然心里又有许多的不安。这时候，刘国兵突然感到自己很不像男子汉，在关键时刻，自己却不能为职工说话的小人！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是那样喜欢听好话、听赞歌的虚伪的小人。
　　同志们深深地叹了口气，组长用一种困惑的眼睛再次看了刘国兵一眼，没有再要求刘国兵说下去。既然人家要保留意见，党内又不是不可以，那就让他保留保留吧。
　　组长说道：“好的，刘国兵同志想保留意见，那就保留吧。下面，我来归纳一下今天的分析评议专题组织生活会。同志们，我想用五个‘最’来总结概括一下。”说完，向全场扫视了一遍，见每个人都已做好了记录的准备，便一字一板的地说（组长的语速是慢条斯理的，关键语句还来回重复。主要是便于下级们记录），“第一‘最’有特色。今天专题民主生活会，是我参加所有专题民主生活会中最有特色的一次会。党性分析评议是先进性教育活动的关键环节，是起到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作用。刚才同志们能正确自我评价，找准存在问题，分析问题原因，明确努力方向，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时，同志们能坚持做到讲真理而不讲面子，讲党性而不讲关系，严肃认真地进行思想交锋，使我深感，水管处的专题民主生活会上到处吹满了和谐之风、满意之风、团结之风，很有特色。第二‘最’有成效。你们水管处先进性教育活动领导小组成员，都能坚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充分发挥各级领导干部的先锋模范作用。就从刚才各位的自我剖析、批评与自我批评等材料和踊跃发言中，可以看到，同志们在学习中能严格按照要求，确保学习时间，同时，理论联系实际，结合自己的工作岗位和工作实际，认真查找、深刻剖析自己存在的主要问题、存在问题的原因和整改措施。我也看到，通过先进性教育活动的开展，你们的思想始终保持与党中央一致；你们的政治理论水平得到了普遍的提高。你们还清醒地认识到，通过开展先进性教育活动，同志们更加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从而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我也认真听了每个同志的发言。你们处的党委书记讲得特别有代表性。他说：‘我是一名党员，就是要时刻做到“吃苦在前、吃亏在前，享受在后、享乐在后；要急为职工所急、想为职工所想……”假如，作为一名党员领导干部总想着享受、享乐，而不愿吃苦、吃亏，或者说白了，张扬自己个性，把党和人民赋予我的权利反过来再压迫人民群众，这样的领导就不是一名称职的共产党党员’！大家听听，这些话说得都好啊。我们每一位党员干部都应该要有这样的思想境界！第三‘最’讲和谐。从今天的专题民主生活会中，我没有听到不和谐的音符。从同志们的自我剖析和批评与自我批评中，我还看到了一种和谐：广大干部职工的积极性、创造性、创新性被充分激发出来，勇于进取、勇于奉献的人多了，工作拖拉、隔岸观火的人少了；默默工作、吃苦耐劳的人多了，拈轻怕重、享受在前的人少了。党员形象在职工中显出得更加高大了，党群关系更加密切了……第四‘最’有民主……第五‘最’有氛围……”
　　黄总经理把几年前的那一幕幕片段，从大脑里重新过滤了一遍。在先进性教育专题民主生活上，只有刘国兵没有人云亦云。黄总经理就看出这小伙子确实有个性、有思想。水管处的一些内幕他多少有点清楚，所以，要指望着从现任领导将刘国兵再提拔，那太阳真的是要从西天出来了。黄总经理想想，自己毕竟也曾有年轻的时候，没有拍一丁点儿马屁，完全靠自己苦干实干，加上领导的培养，时常提供舞台，让自己充分施展才华，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如今，自己不也有与刘国兵有许多相似之处？好歹自己已到了退二线的年纪了。一想到就要走下这个舞台，黄总经理的心里不觉感到有点失落和怅惘。他倒不是为将要离开这个权力的舞台而失落、惆怅，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