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全书记

　　一
　　
　　
　　那几年饥馑，村里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索性搬离了村庄。这事也惊动了区委的主要领导。
　　张老庄村的贫困可谓远近闻名，一直是摆在几任领导面前的一个棘手难题，他们也想过一些解决的办法，如后来允许在山盖盖上开荒，谁开荒谁先得，每家每户可作为自留地这么开荒种着，开始种一些山芋、南瓜这类粗粮，老百姓尝到甜头，得到实惠。有人认为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长不了。陈书记和父亲也睁一眼闭一眼，让他们搞去。后来被人告到公社，公社派来检查组说要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把所有自留地种植的南瓜藤蔓全都砍了，开荒的田地收归公有，对老百姓打击不小。
　　后来几任领导一说到我们村子的贫穷个个见了摇头叹息，上任时一个个雄心勃勃，离任时一个个灰头土脸，而张老庄村的贫困却一点没有改变。
　　之后，区里一把手全书记亲自到我们村蹲点工作。他住在朱家圩我家的老房子，每天和我们一样一日三餐吃着山芋、南瓜这些粗粮。一天早上，家里米缸的米不多了，母亲做了一锅山芋稀饭，父亲给全书记端来一碗稠稀饭，与我们不一样，而我和姐姐却吃的山芋。小时候吃山芋已吃腻了。我盯着全书记的饭碗，全书记一下明白。全书记不声不响转身到厨房，把饭碗的稀饭倒到锅里，换了一碗山芋埋头吃了起来。父母亲见状，吓得连一句话也没敢说。全书记时常调侃说这才是劳动人民本色。这个记忆非常深刻。
　　那时粮食紧张，非常短缺，天天喊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国际形势也非常严峻。全书记却一心想着这里老百姓，心中装着人民。他多次亲自带队下乡，体察灾情，深入调查研究。
　　每次见我放学回来，全书记总是喊我小鬼小鬼的，在哪里上学，非常亲切。那时他蹲点住在我家，差不多每天都能见面，我和姐姐喊他全伯伯，晚上缠着让全伯伯讲故事，有时我们被父亲硬是喊走，说全伯伯十分忙碌，让全书记早点休息。
　　全伯伯有时也在我父亲面前夸我两句。他是我见过的最亲民的好干部。
　　全伯伯是大潜山人，从小失去父母。他是一名孤儿，是他叔叔亲手抚养长大。他非常懂得感恩，时常听他说“阿爸阿爸的”。全书记阿爸待他视为己出，节衣缩食供他读了私塾，而阿爸自己的孩子却没能读书。
　　那年他阿爸去世时，全伯伯扶棺痛哭，没他阿爸，也没全书记的今天。在旧社会，食不果腹，如果没有他阿爸，全书记真的活不下来。他阿爸活着的时候，逢年过节阿爸喊全书记回家喝上一杯老酒，尝尝婶婶的好厨艺。全伯伯也非常孝顺，一有空闲就去看他阿爸，买阿爸喜欢抽的丰收牌香烟，喜欢喝的当地三河老酒。阿爸也视他亲儿子待见，见面总是说不完的话。
　　阿爸走了，全伯伯非常悲伤，长跪不起，不住地喊着：“阿爸阿爸，每年清明，我都会回来看你，给你上坟……”在阿爸坟上撒上三杯老酒，磕了三个响头……
　　解放前，全伯伯给地主放牛做马，没少挨地主崽子的打骂，时常吃不饱，穿不暖。
　　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艰辛，全伯伯感同身受，他最懂得这里老百姓的疾苦。
　　少年全伯伯时常在大潜山山坳坳里放牧。一次不小心弄丢了一只山羊。有人看见被一只饿急的野狼叼走，全书记找遍山坳坳的疙疙瘩瘩也没找到。
　　傍晚全伯伯吓得不敢回去，最终还没逃过一顿毒打，地主狗崽子打坏了他的耳膜，他一下什么都听不见，忍不住失声痛哭，以后人生的路还很长呢，如何活啊？叔叔把他揽在怀里，帮他拭干眼泪，他在叔叔的怀里放声大哭。直到现在全书记还一直听力不好。
　　后来解放军挺进大潜山剿匪，全伯伯恨死这些地主土匪，小小年纪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他给解放军叔叔带路。他第一个爬上大潜山山顶，吹起冲锋号，为解放军大潜山剿匪行动立下汗马功劳。
　　战斗最终取得胜利，全书记机智勇敢赢得大家赞许。
　　营长时常喊他小鬼，非常喜欢小小年纪的全书记。全书记在大潜山营地教营长识字，营长会写出自己的名字，手舞足蹈地喊道：“我会写名字啦。”全营的人都知道营长会写名字，还兴起一阵学文化的高潮。
　　营长想收他为勤务兵，阿爸却有些不舍，说他岁数还小。
　　全书记人小鬼大缠着阿爸。阿爸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深明大义。最终还是同意送全书记入伍参军，勉励他报效祖国。
　　一九五零年十月，全书记还参加了那场越过鸭绿江的抗美援朝战争，他和我们村子涂叔叔分在同一支部队。一次特殊的战斗涂叔叔光荣负伤，全书记所在连队还一起学习涂叔叔的事迹。
　　在一次大的战役中，全书记也立了大功，受到表彰。
　　回国后，他与涂叔叔都是第一批佩戴大红花回到自己家乡的战斗英雄。
　　解放后，全书记参加了县英雄模范报告团，他深入基层、农村、学校、工厂和营队，宣讲抗美援朝的英雄事迹，每场报告会爆满感动许多人，大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赢得阵阵掌声和喝彩。有位少先队员跑到前台给他献花：“向解放军叔叔敬礼！”全书记一个标准的立正军礼给予回敬，连声说了：“谢谢！”
　　政府后来送全书记到张老圩中学读书学习，领导有意培养他成为一名新时期干部。
　　他从公社基层做起，在基层党委书记的岗位上脚踏实地，受到老百姓的拥护。他一步一个脚印锻炼成长起来。他曾参与“三反”“五反”运动，经受住各种风雨考验。
　　他逐渐成长为一名我们党的优秀年轻干部。
　　解放后，土地改革，百废待兴，人才紧缺，正是国家用人的时候。
　　全书记三十五岁，从基层干部一下子调到团区委做团区委书记，一干就是三年。后来，平步青云，又被提拔为区委副书记、区委书记的重要领导岗位，也做出相当不凡成绩。那年他四十岁。
　　
　　二
　　
　　一次全书记下乡来张老庄村视察工作，由公社张书记陪同一同考察我们村的水利建设。
　　夏日炎炎，一般人都快散架一样；全书记卷着一双粗壮的裤腿，戴着一顶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宽边草帽，像一位农民伯伯顶着酷暑，行走在坑坑洼洼的乱石滩上，与张书记考察这里的地形地貌，深入了解张老庄村大片丘陵地带地质状况。
　　平塘大冲一带的河床早已枯槁干涸，裸露着大小不一的一堆浅黄色鹅卵。，鹅卵石周围杂草丛生。他弯下腰，捡起一块卵石，仔细地端详，沿途望着那片过水的土地，察看被山洪暴发冲刷过的痕迹。全书记突然紧锁眉头，凝视着，不住地叹息。
　　其实，这一带的丘陵地形，陈书记再熟悉不过。陈书记十几岁就来张老庄，每年夏季这里发大水、干旱，陈书记都了如指掌心中有数。
　　陈书记与全书记一边交谈，讲得头头是道；全书记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地望着身旁公社张书记，目光炯炯，一言不发。张书记也一脸严肃。他们听完陈书记的介绍，陈书记哎了一声，一不小心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陈书记疼得直呲牙，忙提醒全书记张书记注意脚下卵石。他指着那片曾被水浸渍过的土地，深情地说着这里的故事和困境。全书记与张书记频频点头。
　　夏季汛期，每次山洪暴发，特大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庄稼，冲毁道路，连通往青峰小学的平塘大坝也被冲出一处大的豁口，交通一下被冲垮中断，对面的孩子不能返校上学……洪涝灾害给庄稼造成严重破坏，老百姓苦不堪言。陈书记指着横亘在路旁歪歪斜斜的几块山石，这是上次被山洪冲刷下来的巨块岩石。全书记目睹此情景，感到十分震惊。
　　那年夏季的洪水、泥石流冲毁了一个村庄的三户人家，好在没有人员伤亡。
　　全书记望了望张书记，指了指那块不堪的巨石转身问陈书记：“陈书记，张老庄的情况，你是比较熟悉的，谈谈你的看法和打算？”
　　陈书记怔了怔，说：“前几任领导来我们村子，也有几位水利专家过来考察，谈到修建水利问题，但由于困难重重，后来不了了之。”
　　公社张书记补充说：“公社过去考虑过在青峰平塘修建大型水库的可行性，但上面的形势一直在变化……”张书记没再继续往下说。那时批林批孔运动正值高潮，一会农业学大寨，一会搞科学种田，朝令夕改，莫衷一是，基层干部也十分迷茫。
　　全书记沉思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不能怪我们的基层干部，现在是该为我们老百姓解决问题的时候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全书记引用了毛主席一句话。大家沉默良久。
　　全书记望着远处迷迷糊糊的大潜山的云烟，叹息说：“老张老陈啊！两位书记！这里如果下定决心修建一座大型水库，将会从根本上解决洪水泛滥和干旱的问题，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我们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
　　全书记不是理论家，却是实实在在帮助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
　　于是全书记在全区各公社、大队、小队召开基层干部会议，然后逐层汇报县、专区、省级部门及水利部门，大谈兴建青峰平塘水库可行性，解决长期困扰贫困山区旱涝灾害的重大民生问题。
　　很快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高度重视，省委主要领导作了重要批示。
　　随后由省水利厅带队对这里自然状况进行现场勘探和考察。
　　水利专家们听完陈书记的汇报，认真研究这里兴建大型水库的可行性。广大干部群众备受鼓舞。
　　工程人员已将测绘图纸汇报到省里主要领导，他们针对这里的复杂地形已经作了科学分析和充分论证。
　　那年水利专家不止一次来这里实地考察勘探。
　　他们认为，平塘大冲下游的广大土地，落差大，兴建一座大型水库和一座中型电灌站是完全可行的。汛期高峰时可临时蓄洪排涝，缓解上游压力；而遇到旱情少雨季节，又能通过水库蓄水，灌溉保苗，岂不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的好事？
　　如何避害变利，将从根本上解决常年“旱涝”的两难的问题，破解老百姓长期因贫致穷的困局……
　　陈书记向区委主要领导如实汇报：张老庄村是远近出了名的“贫困村”，近百分之二十的人还处于贫困线以下，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连吃饭都成问题，年年靠政府的粮食救济。每年村里还有多少人粮食短缺？多少人逃荒要饭？甚至每年多少人举家迁走……汇报到这里，陈书记心情十分沉重，他故意停顿一下，望了望主席台上全书记的反应。
　　只见全书记一脸凝重，紧蹙眉头，拿起“新农村”钢笔，不停地记录着。记录中不时地朝陈书记这边望去。几次打断陈书记讲话，询问具体细节，边听边记，不住地点头，让陈书记继续说下去。
　　陈书记汇报的重要内容是讲存在的问题和困难。
　　汇报时，全场鸦雀无声。
　　全书记听完汇报也落了泪。最后全书记作总结发言。只见他捏紧拳头，振臂一呼，慷慨激昂地说：“同志们！刚才听了陈书记的汇报，我完全听懂了，我完全同意！同志们！这里的老百姓很苦啊，但都很坚强！这里是生我们养我们的老百姓。我听清了，听懂了！同志们！是我们基层干部实实在在地替我们老百姓解决问题的时候了……同志们！我们的责任就是带领广大群众鼓足干劲，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们现在过得好吗？不好！他们过不好！我们各级干部有责任啊！同志们！兰考人民有我们的焦书记！焦裕禄同志！我们要向兰考县委书记焦裕禄同志学习！越是有困难，越是要有雄心壮志。兰考的地质环境比我们这里还要恶劣，时值该县遭受严重的内涝、风沙、盐碱三害，而我们兰考的焦裕禄书记一心为民爱民，一心想着如何治理‘三害’。他领导兰考人民大面积种植泡桐取得成功！他生也沙丘，死也沙丘，他心里装着人民啊！张老庄村与兰考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要依靠群众，依靠集体，团结抗灾，发展生产！我们要发动群众，提振人心，凝心聚力，该是我们干部群众向困难宣战的时候了！”会后，区委全书记指示公社张书记、村里陈书记把各村特困缺粮户，统一汇报到区委会办公室，以区委名义给一些特困户送去一点党的关怀、集体温暖，可考虑从粮站储备粮中适当借用，秋后补上，缓解老百姓缺粮吃饭问题，杜绝逃荒饿死人现象。如果出现问题由区委主要领导承担政治责任……
　　那一次，全书记振奋人心的讲话，让我听得热血沸腾，血脉偾张。全村人纷纷站立起来热烈地鼓掌，经久不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激动人心、振聋发聩的讲话。
　　全书记一席话，一直鼓舞着我的村庄，激励我的人生。
　　那几年，全书记经常来我们张老庄村，来狗头庄陈家大院。
　　记不清全书记在陈家大院开了多少次与村干部的碰头会；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全书记与陈书记、我的父亲商讨着张老庄兴修水利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