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转眼到了春季学期，学校里的不少海棠树已经开花了，丁肇强依然没有回校。唐子介不得不找教师继续替他上英文阅读课，但找的人都纷纷以各种理由回绝了。眼见唐子介为此急得抓耳挠腮，坐卧不宁。肖玫妤为着今年能被唐子介派出国攻读博士，便又主动开口揽下了这门课。
　　然而，课还没上几天，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早上，她一早来到教室，站在讲台上翻看教案，准备上课铃一响准时开讲。这时，一名男生拿块油饼边吃边匆匆走进来。抬头望见他手里油乎乎的食品，正拿着学生名册准备点名的她，瞬间胃里翻江倒海一样闹腾起来，一种呕吐感觉随之涌向喉咙。她连忙捂住嘴，喉咙里发着“哏-呕、哏-呕”的难受声音，把他也吓傻了。
　　“老师，我做错什么事儿了？”
　　她摆摆手：“这不关你的事儿，快回到你的座位上准备上课。”说罢，她掩着嘴，强忍胃里的不适疾步跑进卫生间，一口气把吃进肚里的早餐全吐了出来，仍感到肚子不好受，干呕不止。
　　朱大伟看她已无法再继续讲课，连忙叫上两个女生小心护送她回家躺床上。
　　徐雷那会儿时间也在上课，家里没人。等胃里略好受些，她勉强起床去办公室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哭诉自己今天肠胃不舒服，没人管她。她呕吐得很厉害，会不会是害了急性肠胃炎。
　　母亲知道平时她很少患胃病，听完她的描述，觉着她不像是有病，倒像是肚里怀了孩子。因为大龄女人怀头胎身体反应都这样，千叮咛万嘱咐她先别乱吃药，待徐雷回家后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再说。
　　徐雷第二天上午陪她去了市妇幼保健院。
　　在医院各科室门前的走廊上，坐满了年轻夫妇。还有一些看似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她们脸上浓妆艳抹，身边却没有男性陪伴，孤零零坐在那里，等候护士叫号，进去做孕检。显然，她们是在大宾馆前做皮肉生意的。
　　“她们怎么也会怀上孩子？”他感叹的同时，也对变化如此之快的古城都市生活感到难以理解。
　　等肖玫妤进入诊室后，大夫问了问她的身体状况，随后开出一张单子让她去化验。
　　结果一出来，果然不是肠胃毛病。
　　“恭喜你肚里有了喜，回家好好养着吧，到了围产期定时来医院作检查。”为她看病的大夫说。
　　“我真是怀孕了吗，不会吧，大夫？平时我们夫妻那方面的生活是很小心的。”她疑惑地问。
　　“不会有假，化验结果在这儿放着呢，你自己看吧。回去要注意保胎，身子别累着了啦。”大夫肯定地点点头交代说。
　　这猝不及防的怀孕令她很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对生孩子跟徐雷有婚前协议，她还没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料到胃里难受竟是孕吐反应。
　　平日里她并不怎么喜欢儿童，特别是那些调皮的小男孩儿，听到窗外他们的嬉闹声就把窗户和屋门关得严丝合缝。如果还有声音传进来，她就往耳朵眼里塞上棉花，这是她对付他们吵闹最好的办法。现在自己竟然也神差鬼使怀上了，她一时不知道该咋办为好。
　　她仔细回想究竟是咋意外怀上孩子的，很可能是他们婚后不久的一天深夜，她做梦去了美国，在伯格林大学读完硕士后，又去了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学攻读文学博士。那一夜的梦特别香甜，在导师精心指导下，她顺利完成了她的博士论文。答辩通过后，她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博士学位。当校长在毕业典礼上为她的博士帽拨穗，场下众目睽睽仰望她时，她看到下面亲属中竟坐着丁肇强，顿时激动得泪流满面，手拿博士学位证书走下典礼台紧紧拥抱着他，喜极而泣地说：“肇强，我的梦想终于在异国他乡实现了。咱们赶快结婚吧，我心里一直盼着这一天啊！”
　　朦朦胧胧中，她感觉到身上的内衣被他扒去。她紧搂着他，不让他身子离开，接着便沉浸在性爱带给她的快感中。直到清晨睁眼醒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沉醉在梦境中时浑身是被徐雷剥得精光，便恼羞地使劲捶打身边还在酣睡的丈夫：“夜里我睡熟时你干啥好事儿了，采取措施没有？”
　　徐雷含含糊糊地“嗯、嗯”两声又翻身睡着了，让她有了不会怀孕的侥幸心理。
　　拿着妇幼保健院孕检报告走进家门，她越想越恼火，一屁股坐在床上，嘴里不停地责骂丈夫：“你这个混蛋，咱们结婚时约定的第一条就是婚后不马上生孩子，结果刚俩月多一点你就让我怀上了，肯定是哪次你没有采取措施。”她拉开床头柜，拿出里面的安全套，数了数，一个也没少，“工具就在床头柜里放着，我让你每次都使用，你不听。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吧？做个女人真倒霉，从怀孕到生孩子再到照看他长大成人，啥事儿都得一人担着。你可倒好，腰里那股水一泻，你舒坦了，罪都搁在我身上受了，真自私透顶！”
　　徐雷对她这么快怀上孩子也感到吃惊，新生命的到来，原来是这样无声无息，神奇得让人难以把握。但他又暗自窃喜，十个月后能当爹了。然而，再快活他脸上这会儿也不敢流露半分。他先在楼道里打开液化气灶，把水烧上，然后坐下来哄她：“玫妤，你别使性子了，怀上娃确实是个意外，你也没料到，我也没料到，是大自然的选择。既然医院检查结果证明了你肚里怀了孩子，就生下来咱好好养，这也叫命中注定。”
　　“说得轻巧，咱俩婚前协议你全都忘完了，真该当时跟你白纸黑字写下来，你想赖都赖不掉。”说着她眼泪刷刷地往下落。“我今年正在争取去美国读博士学位，唐主任也会为我说话，偏巧这时候我怀孕了，肚里有个胎儿我哪儿来精力去做好学问。”
　　看她心气一直不消，待炉灶上的水一烧开，徐雷忙给她冲红糖鸡蛋水，她坚决不喝。听人说过孕妇喜欢吃带酸味儿的食品，他去菜市场买来一条鲤鱼。中午他蒸了米饭，做了西红柿炒鸡蛋，又搬菜谱学做了酸菜鱼汤。忙活了这大半天，他把饭摆到饭桌上，她不理不睬，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躺在床上脸一直对着墙不动弹。他匆忙吃了几口后，赶忙殷勤地爬上去给她捶腰揉背，她翻身几脚把他踹下了床。下午她起来去上课，他又忙讨好地为她穿鞋，结果又被她使劲儿朝屁股上狠踹了几脚。
　　到了晚上，她心里的气仍没消停，对徐雷说：“你这样献殷勤，我看出来是你趁我身子易受孕那几天故意捣的鬼，不想让我出国读博士。现在根本不是要孩子的时候，明天我得再去趟医院问问大夫咋做流产不痛苦，一定得把胎儿打掉，不然今年我的出国读博计划就全泡汤了。”
　　这下可把徐雷吓坏了。为让她打消这馊主意，他忙不迭跑去校门口书店买回来一本育儿百科，坐在床边翻开，边哄边吓唬她：“玫妤，不是我献殷勤。你看，这书上说你这年龄段生孩子已属偏大了，怀的头胎如果再流产，以后很可能会终生不育的。”
　　“终身不生育也没啥，现在社会上‘丁克’家庭多了，人家想开了不养孩子一辈子照样过，我也一样！”
　　“亲爱的，你身体这么瘦，去做流产会对你的健康损害更大。”
　　“别假惺惺演戏！你上午在医院也看见，做人流的女人多了，别人身体能忍受，我也能忍受。”
　　“大龄女人随意做流产，搞不好会出人命的。我小时候家里马路对面有家天主教堂改建的医院，有天一辆马车从里面拉出一副棺材，听旁边人说是一个女青年未婚先孕后怕丢人，瞒着家人偷偷去那里打胎。当时医院的医疗条件不好，结果她子宫受伤，引发了大出血没止住，最后把小命给搭进去了。”
　　“你在恐吓我？”
　　“我哪敢呢，那天我母亲带我和妹妹去这家医院里看病拿药，我在一边正好亲眼瞅见的。”
　　“书上也这样说的吗？”这话真唬住她了。
　　“书上虽没说这样明白，但意思很清楚，虽说现在医疗条件比过去好多了，流产还是很容易引起大出血。书上还说女人最佳生娃年龄是二十三四岁，这个年龄段生养的孩子最健康。最晚不要拖过三十岁，否则不但出生的孩子有痴呆的危险，母亲也容易难产。书上还说……”
　　“你不要忽悠我！书上还说，书上还说的。这些话都是你故意编造出来绕我的，我能不知你啥心思。”
　　“我的确说的是实话。你已二十九岁了，千万不敢犯傻。否则，流产后很难有机会再怀上不说，身体也被糟践了，一生都会病恹恹的。我是爱你，才劝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的。”
　　“你是幸灾乐祸，只是把我当作给你徐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并不真心疼我，若真心的话不会给我添这么多堵心事儿！”仔细想想徐雷刚才的话，她觉得确有一定道理，随即打消了去医院的念头。可她仍不甘心在他面前这样轻易就范，乃半真半假地说，“流产对每个女人来说都有很大害处，这天下所有做过流产的女人都知道，可是我有个好法子躲过这一劫。”
　　“你有啥好法儿？”徐雷忙不迭张嘴问。确实，那天夜里肖玫妤在陶醉的梦境中翻身抱紧他时，他迷迷糊糊没有多想，欢快地顺势在她那块黑土地里播下了他的种子，不想这么快就发出芽儿来了。他这会儿觉得她尽快生个孩子也好，能拖住她那颗整天不安分的心。
　　“你等着瞧吧！”她恨恨地说。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床在衣柜里扒腾起来。
　　尚未清醒过来的徐雷睡眼惺忪地问：“玫妤，你肚里怀着娃儿该好好卧床休息的，这一大早出去干啥呀？”
　　“这你甭管。我要去操场上做健美操，劈腿叉腰，然后找个舞伴跳拉丁舞，回来时再多爬几趟楼梯，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出去。我听我妈说过，过去女人怀了孩子不想要时，就用一些土法儿逼迫身体自然流产，不使用医学辅助手段，对身体伤害不大，大不了受点罪，我也想这样试试。”说着她找出运动装穿身上，原地蹦了两下。
　　“唉呀，玫妤啊，我爱你，也求你了，你千万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啊！有个孩子对咱俩有什么不好呢，你干嘛非跟自己过不去。就算是我做错了事儿，可事前你也没提醒我那几天碰不得你身子。再说不让你流产，也是为你好啊。”看肖玫妤说话当真了，他从被窝里爬出来，赤身裸体跪在她面前，替她肚里的孩子求情。他原想昨晚吓唬了她一番，她该改变自己的愚蠢想法的。
　　“我说过结婚后不着急要孩子，你却跟我玩心眼，用怀孕挟持我，阻挡我出国学习。真想要孩子你自己去生，我坚决不要！”
　　“夜里睡得眯眯糊糊的，谁会想那么多呢。只是觉得那一刻你我楼得那么紧，我控制不了自己。你想啊，家里只有两口人的日子过着多单调，有个孩子围在膝下，会给生活增添多少乐趣，也能让我更爱你和这个家。社会学家说孩子是家庭稳固的基础，女人生孩子该是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儿。咱们结婚这么短时间你就怀上了，这是天意啊！有的女人结婚后想这么快怀上还做不到呢。你看梅妍老师，结婚几年了都没孩子，着急死了，恨不得天天进庙求送子观音去，直到去年肚里有了才算心安。咱俩结婚后，我妈在家早就盼着抱孙子哩。”
　　“你买只母鸡下个蛋，天天揣在被窝里暖着，也尝尝当女人的快乐滋味。想让我生孩子，美死你哩！今天实话对你说，我读博士的梦圆不了，你这辈子也别指望当爹！”
　　“婚都结了，有家有室的人，出国读博士早一天晚一天有啥呢。”徐雷嘴一歪，说出了这句她极反感的话。
　　“这话我不爱听。你想过没有，现在年轻教师都在想方设法出国留学，提高自己学术水平。如果我错过了今年读博的机会，在学问上会比同事落后一大截。再说读完博士学位，对我回来晋升副教授也有利。不行，肚里胎儿坚决不能要，我一定得打掉！”
　　看着肖玫妤很难回心转意，徐雷无奈只好去搬救兵。他趁出去买早点的时机，在外面急匆匆给他岳母打个电话，把肖玫妤怀孕非要打胎的念头说给她听，向她求援。
　　接到消息，肖母下午便涉及慌忙来到学校来劝阻女儿：“玫妤，女人家一生光指望丈夫也不行，将来你俩都老了，相互照应不了时，还得跟前有儿女问寒问暖。你二十九了才怀上第一胎，流产后再怀不上，膝下就很难有下辈儿人了。孩子出生后你俩如果没时间照看，我和你爸可以带回家替你们养。”
　　“妈，他的心思我清楚，就是想方设法要我变成家庭主妇，他好随意使唤，我不会听他的。现在不是要孩子的时候，今年我可能很快要出国学习了，生个孩子还咋去呀？”
　　“你把孩子先生下来再说，出国的机会不是以后还有嘛。”
　　“教师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我不能落在别人后边。”
　　“那也不行，你不想想自己年龄多大了。既然怀上了，就把孩子生下来，那是咱家的又一辈人呢。”
　　随即她又吩咐女婿：“徐雷，你去学校外面的书店里转转，有好看的儿童画册买几本回来，让玫妤多翻翻看。人家都说孕妇常看漂亮儿童画像，生的孩子也漂亮。”
　　“好的。妈，我这就去。”徐雷高兴得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出门了。
　　母亲强烈反对她打掉胎儿的念头也许更起作用。眼见肚里胎珠已结，生米被徐雷煮成了一锅熟饭，她多少有了点当妈妈的冲动。送走母亲后她躺回床上轻揉腹部，开始想象自己肚里孩子的模样，长得像自己还是像徐雷。
　　就在她为保不保肚里这个胎儿还未拿定最后主意时，一个非常令人沮丧的消息传来。唐子介在这周的教师会上突然宣布：“去年春天丁肇强和宋玲玲两人无组织无纪律，私自离校出去打工，至今未归，造成教师缺位，学生不满意，严重影响了学校正常教学秩序。校长决定整顿英语系教学纪律，今年暂不往伯格林大学派遣教师留学，大家要一心一意把精力放在教学上，至于什么时候再派，等待学校通知。”
　　听到这个消息，肖玫妤很丧气又无可奈何，加之肚里赶巧又有了孩子，只得放弃原先的念头，先把孩子生下来，等来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