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已深沉，孤寂的路灯散发着凄白的光。一场蒙蒙的细雨掩藏了所有的星光，远处的天空漆黑一片，混沌不堪，早已分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
　　李老板刚刚主持完一个重要会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卧室里的灯还亮着，却空无一人。梳妆台上，放着巧娃前几天新买的香水和一把精致的木梳。
　　听见响动，保姆王姨从隔壁的小房间里走了过来。李老板问：“王姨，巧娃和小英呢？”
　　李老板的生活简简单单，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填饱肚子即可。香儿离世，小娟和小龙旅居国外之后，李老板备受打击，索性辞退了家里原来仅有的一名阿姨，只在需要的时候请几个钟点工过来打点。
　　巧娃最初是被李老板以“我家刚好缺一个保姆”为借口“诓”进家里来的，这也是巧娃初到李老板家时疑惑“李老板诺大的家里只有李老板一人”的原因了。
　　巧娃嫁给李老板以后，野鸡变成了凤凰，自然不会再干任何家务活了。李老板通过家政公司，请了王姨做阿姨。
　　王姨干净利落，手脚勤快，深得李老板和巧娃赏识。王姨说：“夫人吃完饭就出去了，说是约了刘太太一起到米兰时尚做头发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小英真是个听话的娃子，夫人出去的时候，小英闹着也要去。夫人说‘小英听话，早点睡觉，明天还要起早上学哩’，小英就不闹了，八点多就在隔壁的小房间里睡下了。”
　　李老板和王姨正说着话，一道白亮的车灯照射到了院子里。少顷，巧娃拎着包包，头发微乱，略有慌张地走了进来。
　　王姨识趣地说：“李老板，夫人，你们早点休息。小英又到尿尿的时间了，我去看看。”
　　巧娃捋了捋头发，抱怨似地说：“嗨，这个刘太太，说好的只做头发却又旁生枝节。都快十一点了还要去喝什么咖啡？不跟她一起去又不好意思，这不，喝完咖啡我就赶紧回来了。”
　　巧娃卸了妆，这才把梳妆台上的香水和梳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李老板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并没有打算要睡的样子。
　　巧娃如释重负地躺在床上：“累死我了，李哥，你也早点休息吧。”
　　李老板一字一板地说：“今晚你去陪着小英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老板的脸上已满是皱纹满是疲惫，但依然掩饰不住李老板那双眼里特有的神气。那神气，既有着让人无比亲近的温柔，又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酷。他的温柔，如同恋人暂别时的依依不舍；他的冷酷，又如同盘旋于空中猎食的鸷鹰。
　　巧娃出了门，李老板轻轻地把门从里面反锁起来。屋里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死一样的寂静。空气凝结了，时间凝结了，李老板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李老板从衣厨里取出一本相册。那是一本老旧的装帧精美的相册。相册的四角已有微微的卷曲，但相册的封面依然鲜艳亮丽。
　　在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里，桃红柳绿，小桥流水，羊群般的白云下悬浮着一个有玫瑰花编织而成的心形的花环。那花环特别大，特别漂亮，占据了整个相册的少半个封面。
　　花环的四周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一些精灵般的蝴蝶围绕着花环翩翩起舞。花环里，依偎着两只可爱的小鸟，相互地瞅着对方，似乎在述说着什么。再远处，似乎有着淅沥的小雨和斜斜的微风。
　　相册的第一页是一张有些发黄的白纸，白纸上的字迹清晰工整隽秀雅致。对于这些字迹，李老板再熟悉不过。
　　赠李乐乐：
　　上帝忘记给我一双灵动的翅膀,于是，我用幻想的心灵高傲地飞翔……
　　最下面是香儿的签名。
　　这本相册是李老板大学期间和香儿确立恋情后的第一个情人节里，香儿送给李老板的情人节礼物。李老板把自己和香儿的每一滴回忆，包括后来和巧娃相遇的点点滴滴，都珍藏在这本厚厚的相册里。
　　第一张照片记录了李老板和香儿相识的过程。那是在学校里的一次社团活动上，香儿像一个高贵的公主，协调处理着社团里的大小事物，而李老板却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一身穷酸的气息。
　　一张一张的照片次第翻过，无言的酸甜苦辣再一次涌入李老板的心间。李老板涕泪横流，失声痛哭。
　　和香儿的同甘共苦里全是满满的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香儿摔倒时头部着地的那一刹那，也永远定格在了李老板的脑海里，让李老板万念俱灰。小娟和小龙的不理解，又在李老板的伤口上撒下一把盐，李老板的内心泣血战栗。直到巧娃出现，李老板那沉寂的内心终于死灰复燃了。巧娃是香儿的投胎转世，巧娃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和香儿一模一样。
　　最后一张照片记录了巧娃和操盘手的故事，那时的巧娃已明显的胖了许多，胖得有些臃肿，胖得已和香儿相去甚远。但李老板坚信，如果香儿活到现在，也会和巧娃一样变胖了。
　　这本相册并不是李老板的独享，天堂里的香儿，异域他乡的小娟和小龙，近在咫尺的巧娃和小英，都曾是这本相册的亲历者和分享者。但在今晚，只有李老板一个人沉浸其中。
　　李老板苦笑一声，合上相册，息了灯。屋内顿时漆黑一片，漆黑得让人恐惧，漆黑得如同十八层的地狱。
　　李老板背靠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黑暗中，只有李老板手里的香烟一闪一闪，冒着耀眼的亮光。缭绕的烟雾里，李老板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不一会儿功夫，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塞满了长短不一的烟蒂。
　　最近几年，李老板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时常胸闷，动则气喘。巧娃陪着李老板到医院里做了检查，医生建议李老板清淡饮食，平心静气，早睡早起，戒烟戒酒。
　　李老板严格按照医生的建议管理自己的日常起居，但在今晚，李老板对医生的建议却置若罔闻了。
　　窗外已现出微微的鱼肚白，隔着窗帘的缝隙，那些鱼肚白近在眼前却又黯淡无光了。李老板走到窗前，“哗”地一下子拉开窗帘。窗外的亮光瞬间如同奔涌的江水一般涌入屋内，但屋内依然不甚明亮。
　　窗前一株高大的乔木枝繁叶茂，在晨光的薄雾里像水洗过了一样。枝叶间有一个小小的鸟巢，光线明亮的时候，站在窗前可以清晰地看到巢穴里小鸟的一举一动。
　　每天早上，当第一缕阳光升起来的时候，觅食归来的鸟爸鸟妈都会在窗前制造出一连串的欢快。鸟爸鸟妈叼着食，轻轻扑棱着翅膀站在巢穴上，巢穴里的两只小鸟“啁啾”不断，大张着嘴吧，伸长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鸟爸鸟妈的嘴里接过浓浓的亲情。
　　李老板喜欢站在窗前欣赏这群鸟的快乐，但现在还早，树叶间安安静静。李老板自言自语地说：“但愿鸟儿一家永远都平安吉祥。”
　　再远处，红绿灯前已有稀稀拉拉的人流和车流。沉睡的城市已睁开惺忪的双眼，即将开启新的一天的繁忙。
　　李老板打了一个冷颤，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狠狠地吐出烟雾，然后，狠狠地掐灭烟蒂，再狠狠地把烟蒂按进烟灰缸里。
　　李老板抓起电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给大黑和二黑下了一道命令。之后，李老板拔掉电话的插线，闭上眼，沉重地躺倒在沙发上。
　　李老板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吃喝拉撒都足不出户。直到第三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一队便衣警察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李老板的面前。
　　警察亮明身份，王姨和巧娃吓了一跳。李老板却异常轻松地说：“我知道你们会来，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一个警察厉声说道：“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抓你吗？”
　　李老板的口气还是异常的轻松：“知道，知道，我啥也不说，我这就跟你们走。”
　　警察给李老板戴上手铐，左右架着李老板走出院子。小英拉着巧娃的手，跟在李老板的身后哭着喊着：“爸爸，你要去哪儿？”
　　巧娃也哭哭啼啼地说：“老李呀，到底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李老板回过头，双手抚摸着小英的脸，依依不舍地说：“小英，回去听妈妈的话。爸爸坚信，这是爸爸一生之中最正确最英明的选择，爸爸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小英哭得更厉害了：“爸爸，你说过下个星期天要带我去儿童游乐园玩，到时候还去不去呀？”
　　李老板也热泪盈眶起来，话语颤抖起来：“有机会爸爸一定带你去。”
　　李老板又面向着巧娃深情地说：“一切责任都交给你了，好好把小英养大成人，拜托你了。”
　　一个警察不耐烦了，催促着说：“磨叽个啥？兄弟们都还等着回去交差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老板站起身，扭过头，擦干眼泪，大踏步迎着晚霞，头也不回地跟着警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