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五十六)

五十六分家?
四婶家，暗淡的灯光下。杜若抱着已经睡熟的女儿，扑簌簌地流着眼泪。四婶和四叔都用忧愁的目光望着她。?
“侄媳妇，你怎么想起走这条路呢?看着孩子和云汉的面子，你也得活下去。人不能老在难处，月亮扁了还有圆的时候，说不定不用很长时间，形势就会变化，你娘俩出头的日子就到了。”四婶劝杜若道。?
杜若不作声，只是用手抚摩着女儿的小脑袋。?
“你回家去吧。你婆婆就是那么个脾气，你担待着点就是了。”四婶又说。?
“我没法在她家过下去了，我如今落得还不如她家的猪。”杜若说。?
“那怎么办呢?云汉在狱中，还没有处理；你要是在这时候离开这里，他听说了，会想些什么?”四婶说。?
“这我明白，四婶。”杜若说。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那满是泪痕的惨白的脸上；侧光下，她的脸显得更加瘦削。“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的女人，她的话能叫人死。”?
一直在那里默默地抽烟的方本禄，忽然磕掉他烟斗里的灰，愤愤不平地说：“实在不能在一起过，干脆分家算了!”?
“你主着给他们分家，看她婆婆不骂死你!”四婶白了他一眼说。?
“她找我的事就找吧，无非说咱挑拨她们的家庭关系。这我不怕，咱不能眼看着侄媳妇在火坑里烧死，也不往外拉她一把。”富有侠义精神，一直好扶危济困的方本禄，在这类问题上从来不瞻前顾后。?
杜若停止了哭泣，望了望四叔，表示同意他的意见。接着，他们又商议了一下分家的方案。当夜，杜若住在四婶家，和四婶的女儿萍萍睡在一张小床上。?
第二天一早，方本禄便找来了德高望重的老支书石青，还有本族的几位颇有威望的老人，商量给方本善家分家的事。方本禄把周月英如何欺侮杜若的事，向大家讲了讲。?“真有这样的婆婆，自己的儿子在监狱里，不好好拢着儿媳妇，还这样欺侮人家。儿媳妇刚刚坐了月子，怎么能受得了!”石青气得老脸铁青，手也有些颤抖。方本禄卷了一支烟递给他，接着划火柴给他点上。他抽了几口才平静下来。?
“本善家这女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位年过六旬的高个子老人说，“她上欺公婆，下欺儿媳，大半辈子没行点好事!要是不给他们分开，云汉家迟早要毁在她的手里。”?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一致认为分家是解决婆媳矛盾的最好的办法，不然就出人命了。?
早饭后，他们几个人一齐来到方本善家，向他提出分家的事。?
“分家?”周月英惊奇地问，“有什么家可分?”?
“你和你儿媳妇合不来，昨天夜里她差点抱着孩子投井自尽了。幸亏方本禄两口子发现了，把她救下来。考虑她的生命安全，我们几个人商量着，你们既然不能在一块过，还是分开为好，各自心里清静。”石青向周月英解释道。?
“谁出的歪点子?想得倒不孬，可是，你们问问杜若，她来我们家时，从蝎子山带过什么东西来的?她有什么权力跟俺分家?”周月英仰起了脸，瞪起了眼，迸着唾沫星子说。?“兄弟媳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杜若是通过合法手续嫁给你儿子的，她当然是你家的人。你儿子不在家，可婚姻关系没有解除，这家既有你儿子的份，也有你儿媳的份。现在你们婆媳不合，当然可以分开。”石青当过多年支部书记，口才很好，讲起道理来出不了漏洞。?
方本禄不轻易说话，他知道，他一说话，肯定要吵起架来。高个子老汉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捋了捋白胡子说：“婆媳不合分开过，各人都痛快；天天在一起，谁瞅着谁都生气，何苦呢?——石青说得对，杜若来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了，分家当然有她的一份。”?
“我先说下，分家是可以，可她怎么来到这个家的，就怎么出去，别想占我的便宜!”周月英寸步不让。石青不好再进言，便对正在低头抽烟的方本善说：“本善，你是共产党员，你应该坚持真理。你说杜若该不该分一份财产?”?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方本善。?
“这……”方本善嗫嚅着。?
“你这个窝囊废，来到这个时候，有理你也不敢讲了!”周月英用凶狠地目光逼视着丈夫说。?
“这……能不分就不分吧，分开叫人家说三道四的。”方本善说，他的目光在石青和妻子之间来回游移。?
“那也好，可你们夫妻两个要立个字据，保证不再虐待儿媳妇!”石青说。?
“谁虐待她来?你们偏听偏信。她坐了月子后，俺轻活重活不叫她干一点，她鸡蛋吃了几百个，油条吃了十几斤，母鸡吃了六七只，俺什么时候亏待过她?她怎么昧着良心瞎说话?”周月英扯起谎来脸不变色心不跳。?
高个子老头儿笑了笑说：“你儿媳妇好饭量啊。这么说，是她的不是了?”?
“那你们看呢?反正我是没亏待她。”周月英说。?
“就这样吧，既然不想分家，咱们也不能逼着你们分，可是，不能再发生昨天晚上那样的事情。”石青说。大家也就随他离开了方本善家。??
在大家的动员下，杜若当天便回到了家。?
她希望大家对她婆婆的劝说有些效果，如果婆婆能拿她当人待，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刚回到她的房间，她便听到婆婆在堂屋里高声说：“我早就看透了，不是一个阶级的，她怎么也不会跟咱一个心眼儿；我就是把心扒出来给她吃了，她都嫌腥。鸡蛋、油条给她吃着，她扪扪心窝，朝外人说那些话对吗?分家，分家，俺跟公婆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从来没别扭过，谁也没提分家的事。俺拿鸡鱼肉蛋孝顺他们，他们怎么好意思分家?可现在当儿媳妇的，比老的高八辈，咱就是每天给她磕几个响头，当她的丫头，她也不知足，照样败坏俺。八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打土豪分田地，俺什么风浪都经过了，还怕他国民党翻天?——分家，没有那么容易，她得把吃俺的好东西吐出来再说。”周月英喋喋不休地说。?
“你少说几句吧，也不怕外人笑话!”方本善压低了声音说。?
“少说几句?你倒说得好，你受得了这个窝囊气，俺可受不了。再说，嘴是长在俺身上的，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年轻的时候，你爹你娘也没敢管俺，到这把年纪了，俺再叫个国民党专俺的政?她死了那个心吧!”周月英恶狠狠地说。?
“妈，你歇歇吧。俺嫂子刚回来，人家一句话没说，你就说了这么多。”云芬劝母亲道。?
“怎么，你也叫阶级敌人拉过去了?你别忘了，你是贫下中农的孩子，是我的闺女，你怎么站在阶级敌人的立场上说话?”?
“妈，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什么时候叫阶级敌人拉下水了?我怕你累了，我耳朵也叫你震得疼。”?
“耳朵疼你就滚，别死在这里!——一分钱的东西没带过来，还想三想四。有本事你就使，反正我什么也不怕!”周月英生怕杜若听不见，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她老的是国民党，她也长着她老的传给她的一颗黑心肠。别说石青、方本禄那样的人，她就是把老天爷请来，我也不害怕!”周月英用刀剁起菜板来，那种“刚当刚当”的声音伴奏着她的每一个音节，使她的话平添了不少的份量。?
杜若虽然有“忍”的本领，但“士可杀不可辱”，面对着婆婆的无理挑衅，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几句大义凛然的话，从她那紧闭的双唇之间迸发出来：“你不要欺人太甚!谁不知道你一辈子泼口赖舌，不讲道理!你以为云汉回不来了，是吧?告诉你，他判不了死刑，不久就会回来的。他回来后，会跟你算帐的!”她一边说，一边从房间里冲出来。?
这时，周月英也放下刀板，从堂屋里往外冲。方本善和云芬、云芳用力地拉住她的胳膊，可她还是像疯子一样扑向杜若，一面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语言咒骂着她，嘴唇上满是白沫，脸色十分吓人。?
杜若做好了准备，她没有躲闪，身子直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女神的雕像一样。?
婴儿大哭起来，她当然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稚嫩的耳廓显然是受到了那种不协和音的刺激，产生了痛苦的感觉。?
方本善拼命地拖住她的妻子，脸上布满了汗珠；云芬和云芳大声地叫着“妈妈”。一场悲剧性的冲突，眼看就要发生。??
恰在这时，梁英进来了。她一见杜若要吃亏，便敏捷地跑到她身边，像鸟儿张开翅膀一样蔽护着她。?
“你这是干什么?你有什么权力打人!”梁英愤怒地对周月英说，“她在县里是由我监护的，也是由我护送回家的。你以为她进了你家门，你就可以随便打骂了?告诉你，她在你家里，我还有监护她的任务。你要是把她打伤了，我就汇报公安局，把你抓起来!”?
经梁英这么一震唬，气势不小而胆子不大的周月英停止了进攻，觳觫起来。?
方本善松开了手，向梁英陪着笑说：“没什么，没什么，婆媳间闹了点小矛盾。天天在一起，哪有筷子碰不着碗的?——同志，你到堂屋里坐。云芬，你快冲茶。”?
梁英没有进屋，在院子里又把周月英训斥了一顿，然后搀着杜若的胳膊进了她的房间。杜若让她坐在床沿上。?
“你婆婆这么凶狠吗?我第一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是不是经常这样欺负你?”梁英用关切的目光望着杜若说。?
“几天时间，闹了好几次了。她见我让着她，就以为我怕她，无缘无故地骂起来。今日我顶了她几句，她就像疯了一样扑上来，看样子要跟我拼命。梁英，你说我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我问你，云汉怎么样了?你是不是了解一点情况?他要是在家，我婆婆怎么也不敢这样欺负我。”杜若说，她垂着双手站在地上，目光盯在梁英那张美丽而善良的脸上。?
“跟你实说了吧，我这几天千方百计地打听他的情况。你知道，在这个时候，我的活动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我也得讲点策略。我拐弯摸角地打听到，方云汉被单独关押在一个单间的监房里，戴着刑具，可没听说身体有什么问题。他没有承认他杀人；邵威要判他死刑，证据不确凿。这一反一正的案子，判不了就得平反释放。可这需要时间，你要耐心等待。”正直豪爽的梁英，毫无保留地对杜若说。?
“只要我婆婆让我喘气，我会耐心等待的。——我娘家被抓的四口人怎样了?”?
“邵威明知抓错了，可又不肯释放他们。我估计他们要出狱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不过，我最近又写了封信给我大爷，让他想办法帮帮忙。现在邵威这帮人势力太大，他们打着无产阶级专政的旗号，在凤山这块土地上横行霸道，甚至对上边的人也不看在眼里。——不过，我的看法，总有一天，这片乌云会被狂风吹散的。那时，你们一家就可以重见光明了。”梁英说完后抚摩起婴儿的脸蛋来。?
一种无形的力量注入了杜若的身体，使她振奋起来。她反过来又劝梁英警惕一点，防止受牵连。梁英临走时，从衣袋里掏出五元钱放在孩子身边。?
杜若把梁英送走以后，接着来到四婶家，说到刚才她婆婆找茬的事。方本禄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分家。??
几天以后，石青和方本禄又带着几个有威望的三老四少来到方本善家。人多势众，周月英不得不同意分家。可是爱财如命的她，在财产上寸步不让。经大家再三调解，最后算是分开了。分家的结果是：杜若分得了原来的小东屋(即厨房)，由方本善负责堵死原门，朝东另扒一门；分得结婚用的一张床和一套被褥；分得小耳锅一个，碗筷一套；分得瓜干三十斤，小麦十五斤；还有一个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石膏像，也被杜若要来了，因为那是方云汉最喜欢的。?为了尽快脱离这个魔窟一般的家庭，杜若做了最大的让步。不久她便搬进了那间仅能容膝的小黑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