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忍冬愚
作品名称:灰叶林 作者:黛梳 发布时间:2022-06-02 08:37:01 字数:3059
(江离开)
本想一纸书信,悉数剖解我十多年积犯下的罪恶。
但想来,已经来不及了。
仇家的索命道具正如脱缰野牛般疯狂地向我驶来——再见了,夏空。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保护你。
曾几何时,我们共学一室窗棂:你说着枫城颠沛,我说着东北流离。
直到有一天,好事者的污液溅入家门。
他们给出的酬劳,是我几辈子都没办法企及的谵妄。
我欲动了,跌落了,同流合污了。
我本意是想收留你,因为我们都只有一个“奶奶”伴做亲眷。
但我没想到,你这个与我同岁的弟弟,竟然要比我幸运太多。
通过你父亲使者论述的细节,我明白了你的身世非同小可。
金钱的加垒,物欲的膨胀,令我的滔天大罪得以悬崖勒马、姑息洗白。
我觉得我的出生就是一桩满盈的“罪恶之柱”。
如若我胎死腹中,或早夭离世,我的二婚母亲应该会幸福许多。
她从闭塞的黑龙江北部农村,逃离到隔了几千公里的苏南领地讨乞生活。
我的现任父亲念她尚有几分姿色,便跟她进行了交媾。
但是意外总是发生在不详之兆的可怜人群身上。
二婚并没给我的母亲带来解脱,反倒是断送了一望到头的前程。
我恨苏南、恨江浙,因为我迟迟学不会吴侬方言,奶奶便视我为“赔钱货”。
但是夏空,你的到来,反倒拯救了我。
因为你来自匮溪,说出来的话语与“平姑”相差无几。
比起黎洋的半吊子传承,你那边的腔调属实胜越太多。
匮溪话虽然分东郊西郊,但总体相差不大。何况你来自东郊,和“平姑”共用一个机场。
三千年前,泰伯奔吴,就奔到了你那个镇上。
和你共处的一年里,我的匮溪话飞速长进,和邻近的“平姑”、“松申”日常交流已无大碍。
最庆幸的是:奶奶对我的态度有所拐弯。
得益于你的援助,连学校的同学们都对我含有两分敬意——尽管近些年普通话的冲击,令方言生存艰难。
噢对了,你的父亲就驻扎在“松申市”从事高级营销业务。
你该隆重感谢你有个好父亲,替你披荆斩棘、负重前行。
有些秘密我并不能告知于你,一是因为你父亲使者豢养我的酬劳实在太多,二是因为我亦感同你在枫城所经历的诸多悲惨。
倘使你家的权势没有盖过魏延家的权势,那么被这辆大货车倾扎过去的亡命之徒,便不只是我了。
夏空,我不怨憎。真的,我不怨憎任何人。
我的出生决定了我的宿命,下场的凄凉只是早晚问题。
起初,魏延家的细作用金钱收买我,我是的确想要配合一起陷害你的。
但是通过与你一段时间的相处,我被你的纯净人格深深吸引。
魏延家的脏贿我丝毫未动,你父亲让使者转交给我的酬劳,我也没挥霍多少。
在那辆大货车倾轧到我身上之前,我已经把银行卡里的余额全部捐赠给了黑龙江希望工程。
至于我死后的躯体,烦请把它移栽到哈尔滨的深山老林去吧。
我曾跟你说过的,我相信你定会记得。
因为,我的亲生父亲就是来自那个地方啊。
当然,如果实在太为难了,也不必为了殡葬大动干戈。
一坨肉躯一旦失去了跳跃的迹象,它的处置便不再由着主人任性挑选。
飞天而去的吊唁灵魂,只能轻飘飘地作个无关过客。
2009年秋天,今生的我已死。
我望着前去赴约的夏空,本想一声大喊向他告别。但我怕他慌张地回头靠近。
所以,亲爱的好朋友,请静悄悄地走吧。
不用再管我,鼎盛的阳光护我奔往地狱。
也许,有人会疑问:“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对待仇恨?”
那我建议心存疑问的人群不妨问问魏延家的亲属:“及笄之年的女孩经受五年牢狱之灾,为什么还不能抵消被动犯下的无心之过。”
看吧,总有些事情是无法用理论解释得通的。
连影视剧的经典台词都在说“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所以,我死了,对大家、对自己都有利无弊。
不然,余生都活在无底洞似的恐惧、鞭挞之中。
但抛开人格上的牵制,有些本质的内核我也不是不懂。
母亲的结局看似与我紧密相连,归根结底,那不过是她的本来宿命。
我的降生,只是见证她悲惨世界的一枚玄镜。
现任父亲的声讨打骂,绝不是因为接下来要抚养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接盘子。
老妇人的“恨铁不成钢”也不仅仅来源于学不会方言。
这些……皆来源于特定人群骨子里的偏见。
所以,我死了,对我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解脱。
短暂的十六年旅程,我的精彩程度不亚于世间任何一具普通命理。
本想一纸书信,洋洋洒洒我十多年积攒下的耕耘。
但想来,已经没大必要。
世间的怀才之士如过江之鲫,我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艺术的创造,只是为了满足黑恶势力的姑息养奸。
那这艺术,便不配称作为艺术。
我将余剩的光热,献给祖乡的未来万千学子。这已经不再需要艺术来替我绣装裱饰。
我亲爱的朋友,已经彻底摆脱仇家的张机设阱。
我该恭贺恭喜。
我看到了远在枫城的一行人等,正津津乐道着接踵而至的繁华戏剧。
我“江离开”的一生,虽短犹荣。
当索命的鲨鱼货车将我吞并包裹,我感受到了临终关怀的人情温暖。
熟悉的手掌宛如在世前的前后斜座,老师眼皮底下暗渡偷转的小纸条不亦乐乎。
其实,我跟夏空俩课间进行文字交流,倒不是觉得义务教导有多么得枯燥乏味。
江苏省还挺抓教育的,这在全国赫赫有名。
我们俩之所以冒着被抓的风险玩弄如此行径,全然在于我对他的“威逼利诱”。
我知道,我所剩的光阴已数不多了。
源于自私的一面,我想让他多陪陪我。
他也无数次疑问:“你都不怕考不上江南大学。”
我笑着说:“我的目标在黑大。南岗区那家。”
是的,要是没有魏延家的纠缠,我有很大可能会回家乡上学。
当然,要真的没有魏延家的纠缠,我兴许和他一起去匮溪上学,也说不定的。
毕竟,从去年他来到黎洋的那天算起,我们的缘水就算交融了。
根据勘察,夏空之所以来到黎洋,仅仅是和他情愫多年的哥哥夏风起了冲突。
其实,在这之前并未来过黎洋。
他本身也是听从别人说起:黎洋的工厂挺多的。
他想在这边随便找个厂子得以糊口。
看吧,如若没有枫城的那段仇恨,我俩的融汇是多么得源远流长。
可惜,造化弄人——好事者的污液一旦灌进肺腑,便是怎么都涮洗不尽了。
所以,经常会觉得奇怪:为何该以命相抵的案件,总是被法律和权势宽容。
而那些堂而皇之的主创者,却厚颜无耻地大兴“贼喊捉贼”这一套歪理邪说。
这个世界,一点都不讲道理。
讲道理的清醒者,通通无法生存。
魏延家的如此作派,我觉得可悲。但我更可悲诸多不合格的教育。
夏空的阴柔化,是引起整桩仇恨的导火索。
越是经济不发达的区域,阴柔化越被大家所歧视、侮辱。
一个男孩,仅仅因为举止和大众审美相背,便要遭扣无厘头的“屎盆子”罪名。
更别谈传承了几千年的阴阳文化了。
算命先生每次都算的男女姻缘,而没有同性,甚至其他动植物。
所以,我敢笃测:去年夏空之所以和夏风犯起冲突,无非就是违背了主流的阴阳观。
正是夏空所寄居的人家是民智未开化的“迂腐派”,所以才导致夏空一个简单的“蜻蜓点水”便引来拳打脚踢。
当然,夏家的情况还算是轻的。通过夏空的论述,得知他与自家哥哥的感情能称作可圈可点。
人世间,一旦感情到位了,什么都好说——不用操之过急。
但更多的情况是像魏延家一样蛮横好事。
无论我用怎样的方式去控告根源,都不会停止追捕的脚步。
他们是盘踞在世间的肉身恶魔,早已经泯灭掉了良知。
批判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批判本身也毫无意义,就像被说服的客户原本就是想要购买你的商品,只是恰巧被点拨出来而已。
能大幅度改变局部人类思想的,除了天灾还是天灾。
但淳善的灵魂,永远都不会消失。
恶魔化作肉身侵蚀人间,佛陀照样也可以。
“江离开”虽然已功德圆满,但却不是独一无二的“江离开”。
有更多和我一样异名异姓的高级人格,誓死捍卫着洁圣的平等信仰。
“夏空”也不是唯一的“夏空”,有无数这样的阴柔男孩正在校园里遭受着霸凌。
但不是每位“夏空”,都有一个伟大的父亲替他清扫乌云。
幸运的人是少数,不幸的却是大多数。
我消失了,但我散发出我能散发出的所有光亮。
尽管我深深明白:文艺复兴之路的到来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