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卫生院里的灯亮了起来，在一束束的光柱里，那些飘散着的毛毛雨更像是一幅幅朦胧的幕布了。隔着玻璃窗，黑娃和丽娃看不到幕布那边的情景，但他们已经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幕布那边的医生们的身上了。
　　黑娃在前，丽娃在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上次给丽娃看病的那个女医生的诊室。
　　女医生正准备下班回家。看到黑娃和丽娃，女医生已大致确定了黑娃和丽娃的关系。女医生和蔼地说：“别怕，孩子们，有什么问题只管说。”
　　不知道为什么，丽娃的心里突然像揣着一只小兔子，砰砰直跳。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娃也变得有些腼腆了。
　　黑娃掏出兜里的四百多块钱放在桌子上说：“医生，我们想引产。”
　　女医生上下打量了黑娃和丽娃一眼，反问道：“就你们两个？没有家长陪同？”
　　黑娃说：“就我们两个。”
　　女医生又说：“这样不行，未成年人身心发育都不健全，做引产手术必须要有家长陪同。”
　　女医生的话无疑于当头棒呵，黑娃和丽娃呆呆一愣，一时断了片。这只属于黑娃和丽娃之间的秘密，怎么能让家长知道？
　　迟疑了一会儿，丽娃弱弱地说：“医生，行行好，我们家长都不在家。”
　　女医生还是那一句话：“未成年人身心发育都不健全，做引产手术必须要有家长陪同。”
　　情急之下，丽娃再一次跪在了女医生面前：“医生，求求你了！我爸妈知道了要打死我。”
　　黑娃也跟着跪了下去：“医生，求你了。”
　　“唉，”女医生叹了一口气，“我行医四十多年遇到过许多像你们这种情况的人，特别是最近十几年，每年都能遇到。这不单是你们的错，学校、家长和社会都要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黑娃和丽娃静静地听着女医生的话，对于女医生讲的什么“错”什么“责任”之类的话，黑娃和丽娃听不懂，也不想听懂。黑娃和丽娃只期待着女医生能够早一点解决他们目前的困难。
　　女医生看了看桌子上的四百多块钱，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黑娃和丽娃，摇着头说：“你们起来吧，只能这样了。”
　　黑娃和丽娃像是抓住了赖以救命的稻草一般，站起来急切地问：“医生，什么办法？”
　　女医生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们只管把钱交给我就是，剩下的由我来做。”女医生又强调着说，“记住，千万别说出去，否则，你们跪再长的时间我也不帮你们了。”
　　女医生话语一出，黑娃和丽娃顿觉轻松了许多，天大的困难在女医生面前都算不上什么事。黑娃拿起桌子上的四百多块钱，毕恭毕敬地递给女医生说：“谢谢你。”
　　女医生顺手把钱装进衣兜里，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说：“你们明天上午过来吧，还要做个B超。现在太晚了，做B超的下班了。”
　　终于要迎来“解放”了，黑娃和丽娃满心欢喜地辞别女医生，骑着自行车，一路哼着小曲回家了。
　　黑娃和丽娃到家的时候天已黑定，黑娃爷爷也在丽娃家里等着黑娃。每次放假，黑娃都要先把丽娃送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家。
　　一看到丽娃，丽娃爷爷便拉下脸问：“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
　　黑娃忙说：“自行车胎破了，修自行车耽误了时间。”这是黑娃和丽娃早已想好的借口，丽娃爷爷再也无话可说了。
　　晚饭后，丽娃打了一盆热水到里间洗澡。蜕下衣服，解下腰间的布条子，丽娃的肚子又凸了起来。丽娃拍拍自己鼓起的肚皮，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就要‘解放’了。”兴奋之余，丽娃又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流行歌曲，“咱们那个老百姓呀，今个要高兴……”
　　丽娃奶奶对丽娃爷爷说：“这女娃今晚是咋了，神经有些不正常？我到里间看看去。”
　　丽娃奶奶拉开门走进里间，丽娃正双手背在身后，来回地扯着毛巾擦拭脊梁。毛巾上的水顺着丽娃的前胸后背滴滴答答地滴落在澡盆里。丽娃那鼓起的肚皮在灯光的照耀下也越发明显地向外鼓着，还反射着灯的亮光。
　　丽娃奶奶地突然闯入令丽娃惊慌失措，丽娃慌忙扯下后背上的毛巾捂在肚子上：“奶奶，你，你干什么？”
　　奶奶是过来之人，只一眼，便已看出了丽娃的异样。奶奶怒吼道：“我干什么？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我们老张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丽娃呆若木鸡地站在澡盆里。对于奶奶直白而露骨的辱骂，丽娃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了。
　　“我现在就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好女儿。”奶奶气呼呼地转身出了门。
　　丽娃爸妈得知这一消息后气得暴跳如雷，丽娃妈问丽娃：“是谁的娃子？你还未成年，他这是强奸。妈妈上法院告他，让他坐牢。”
　　丽娃拿着电话，只是“嘤嘤”地哭。和黑娃的事，丽娃心甘情愿。让黑娃坐牢，丽娃最不愿意。
　　丽娃爸说：“和这样不争气的人还讲什么道理？明天我就辞工回家，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丽娃妈虽然对丽娃严苛，但丽娃最惧怕的还是爸爸。丽娃爸的巴掌伸开能有鞋底子大小，那一巴掌下去……想起爸爸的巴掌，丽娃的后背冷嗖嗖的。
　　丽娃小时候，爸妈让丽娃上地里拾玉米，丽娃却贪玩偷偷地抓蛐蛐。丽娃爸发现后，只说了一句“养你还不如养一头猪。”便一巴掌甩到丽娃的屁股上。
　　丽娃的屁股立时火辣辣的钻心的痛，连走路都要一瘸一瘸的了，大半个月才慢慢恢复过来。
　　丽娃哆哆嗦嗦，说话也有些磕巴了：“是，是，是黑娃的。”
　　丽娃爷爷说：“我说嘛，一个女娃子天天和一个男娃子混在一起，能有啥好事？都怪我们老眼昏花，愣没有看出你们俩干的丢人事。”
　　丽娃爸喊了一声：“爸，你现在就去黑娃家，看看他们什么态度。”
　　丽娃爷爷铁青着脸走进黑娃家，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黑娃爷爷奶奶一头雾水。丽娃爷爷说：“看你们黑娃干的好事？让黑娃出来见我。”
　　黑娃爷爷奶奶忙把已经睡觉的黑娃喊起来问话。丽娃爷爷板着脸问：“丽娃的事是你干的吗？”
　　黑娃倒也爽快，直接说：“是的，我们真心相爱。”
　　“屁大的年纪还真爱！”丽娃爷爷恼火了，把丽娃妈的观点直接扔了出来，“丽娃还是未成年人，你这属于强奸，我们要告你，让你坐牢。”
　　直到这个时候，黑娃爷爷奶奶才明白丽娃爷爷深夜造访的目的。看着气势汹汹的丽娃爷爷，看着还像个孩子一样的黑娃，黑娃爷爷奶奶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黑娃爷爷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对丽娃爷爷说：“黑娃犯了事，我们不袒护他，该咋的咋的，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该给他爸打个电话才是。”
　　黑娃爸接了电话，并没有立即责骂黑娃，而是劝丽娃爷爷说：“这事的责任全在我们，我们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我现在就给张勇兄弟打个电话，看看张勇兄弟是啥态度，毕竟，咱们都是几辈子的世交了。”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家长第一次直接进行了交流。都是成熟的成年人了，双方聊起来更理性，更务实，少了一份戾气和指责。
　　黑娃爸说：“这事咱们最好都别声张，黑娃判了刑，对丽娃的名声也不好。不如咱们两家坐在一起好好谈一谈，不声不响地把这件事情解决了。”
　　第二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黑娃爸妈和丽娃爸一起回到了老家。飞娃还在上学，丽娃妈要留在广州照看飞娃。
　　丽娃的学习成绩还在不断地下降，上一次月考的成绩已经和黑娃处在同一个档次了。那次考试结束之后，班主任没有再找丽娃谈话。对丽娃的学习，老师们已经失去了信心。
　　丽娃小时候，还经常给爸妈打电话，汇报自己的学习成绩。上了初中，丽娃就再也没有给爸妈打过电话了。爸妈电话打回来，丽娃也总是躲得远远的，除非爷爷奶奶喊一句“丽娃，你爸的电话。”
　　丽娃爸妈对丽娃的态度也是越来越冷淡，打电话时总少不了对丽娃的指责和抱怨，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特别是到了给丽娃交生活费或各种杂费的时候。
　　“看看你考了几分？怎么对得起我们？还有脸天天要钱？养头猪，养只羊，过年了还能换俩钱，养着你有啥用？还不如小时候就把你塞在尿罐里淹死，省得我们现在替你操心……”
　　对于爸妈的指责，丽娃始终就是一种态度——不争论，不辩解，任凭你们骂够了，总有不骂的时候。
　　倘若丽娃稍作争辩，迎接丽娃的必将是爸妈没完没了的训斥，这是丽娃从实践中获得的经验。
　　丽娃不想长大，丽娃做梦都怀念小时候的生活。黑娃却不一样，黑娃说：“我想长大，长大了可以娶你做我的新娘。”
　　黑娃爸妈走进家门的时候，黑娃失去了往日那种生龙活虎的态势，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黑娃坐在书桌旁，右手执笔，左手扶着作业本，做出一副认认真真写作业的模样。
　　黑娃爸说：“得了，得了，别写了，早知道这样用功早就考上清华北大了。”
　　黑娃放下纸笔，勾着头低声说：“爸，妈，你们回来了。”
　　黑娃妈说：“我和你爸已经商量好了，反正你也上不成学，还不如早点成家立业。咱们老张家几辈子人丁不旺，就看你这一辈咋样了。我们就想问问你对丽娃是啥态度，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我们就去找丽娃爸妈商量商量，给你们俩办个婚事。”
　　黑娃说：“我们真心相爱，丽娃也说过‘非我不嫁’。”
　　月亮爬上树梢，空气里弥撒着青草的味道，村子安静下来，像甜美的少女披着薄薄的纱巾。偶尔几声犬吠，单调而又深不可测，使夜晚的村庄越发的静怡。
　　黑娃爸抱着一箱子好酒走进了丽娃家。丽娃爸正怒气冲冲地训斥丽娃，只见丽娃爸右手食指伸直，其余四指弯曲在掌心，正不停地用食指敲击丽娃的额头：“看看你干的是啥事？今后叫我们有啥脸面出门？”丽娃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脸色苍白。
　　黑娃爸说：“张勇兄弟，事情已经发生了，既是现在把娃子打死也不顶用。俩娃儿也老大不小了，要不了几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如现在就给他们办个婚事，省得别人在后头嚼舌头根子。”
　　丽娃爸沉吟良久：“我和她妈也商量过这个事了，女娃子就是菜籽命，随她的便吧。”
　　黑娃爸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应该把他们俩的事定下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拖了。”
　　星期一，黑娃爸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黑娃和丽娃一起来到了学校。这一次，黑娃和丽娃不是来上学，而是来收拾铺盖和书本杂物的。
　　黑娃和丽娃是在课间操的空挡里走进教室的，这是黑娃和丽娃一生之中最后一次走进教室。偌大的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书桌上那一摞摞厚厚的书本提醒着人们，这里是每个人成就梦想放飞理想的地方。
　　黑娃爸掏出一盒好烟递给黑娃说：“东西收拾好了，你们俩要给班主任打个招呼，这是礼节。”
　　黑娃有些不情愿：“走了就走了，干嘛还要再给班主任打个招呼？”
　　班主任从来都没有拿正眼瞧过黑娃，黑娃害怕见了班主任又要挨批。
　　黑娃爸说：“从今往后你们就是社会青年了，社会有社会的规则。”
　　当黑娃掏出一支烟恭恭敬敬地递给班主任时，班主任对他俩竟然出奇地客套起来。班主任双眼眯成一条缝，满脸堆笑，吐出一口淡淡的烟圈说：“以前我对你俩的态度不好，你俩别往心里去，老师也是为你们好。”
　　看到班主任的样子，黑娃内心里有些得意：“让校长都敬畏三分的班主任也不过如此，还是社会青年好呀！”
　　从班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学生们已经下了课间操。校园里沸腾起来，追逐嬉闹的，跑步跳绳的，拔河踢球的……人声鼎沸，欢声不断。
　　黑娃爸骑的电动三轮车就停教学楼下那条乌黑的柏油路的一侧。那是一条一头连着教学楼，一头连着学校大门的柏油路，大门的尽头，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黑娃和丽娃做贼似的，不敢左右顾盼，他们急匆匆下楼，急匆匆把铺盖和书本堆放到电车上。
　　许多的学生都停下脚步，看耍猴样地看着黑娃和丽娃。黑娃无趣极了，真想找个地裂缝钻进去。有几个和黑娃熟悉的学生偏偏围上来说：“黑娃，你自由了。”
　　黑娃看不出他们的口气里流露的是羡慕还是冷嘲热讽。黑娃说：“你们要好好学习，都别学我的样子。”
　　电动三轮车一溜烟地到了学校大门口。门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机械地打开学校铁质的大门。黑娃一行三人刚刚进入学校的时候，门卫已经对他们做过严格地盘查。
　　黑娃从门卫的眼角似乎看到了一丝鄙夷的神色，黑娃没有说话，只在内心里骂了句：“哼，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看大门的吗？”
　　黑娃爸的电动三轮车刚刚驶出大门，那铁质的大门便又“咣”的一声关上了。那声响，脆而清晰，颤巍巍而有力。黑娃和丽娃的内心都不约而同地战栗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