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龙娃子故事多（2）

　　二
　　东门下河街旁，一座略显破旧的小庙。庙檐下一左一右两对响铃，被江风吹得东摇西荡，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雷声小了，雨丝细了，电闪也变成一片轻轻晃动的白光。就着那片白光，可以看见庙门上方那块掉了些漆皮的匾额，上面嵌着三个大字——火神庙。
　　庙堂里，供奉着火德真君的神龛前地面上，横放着一块门板，浑身湿透、双目紧闭的林大嫂躺在上面，她的额头颈上扎着几枚银针，人中穴上贴着一张浸湿了的黄药纸，门板边一大滩水迹，还夹杂着一些呕吐物。刘先生坐在一个蒲团上，正全神贯注地给她号脉。刘先生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头上那顶黑瓜皮帽早就被风刮到江里去了，稀疏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脑后，一群人屏息静气地围在他周围。
　　“刘先生，咋样？有救不？还救得过来不？”一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急急地问道。他就是林正，是刘先生让人把他从小西街粮铺里叫来的。
　　刘先生收回手臂，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林正兄，看来无大碍了，灖了那么久，是要昏一阵才得醒的。林大嫂算是命大啊！”刘先生一直紧绷着的瘦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林大嫂是怎样得救的？谁也说不清楚。临近黄昏，人们发现她时，她被夹在一株连叶带根的小树枝桠中，而小树又是被江岸边那株百年老柳树伸向江里的虬枝挂住的。江心急流波涛汹涌，巨大的漩涡此起彼伏，一株小树驮着个人竟然会漂到江岸附近，是人们从没听说过更没见过的事。住在江边吊岩上棚屋里的刘太婆说，那时风大雨大，她躲在棚子里朝外望，突然一声炸雷响，一团红光罩住那根老柳树，吓得她一头撞在柱头上，后来雷公电母消停点了，在她家棚子里躲雨的强娃子跑到江边察看，就在那发现了林大嫂。强娃子下到水里，连人带树桠枝驮到岸边，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捞起来，刚好遇上跌跌撞撞沿江寻来的刘先生，就按他的吩咐，把人抬到了这里。
　　“啧啧，真神呐！”“这是天老爷保佑的呀！”大家正惊诧议论间，林大嫂已慢慢睁开眼，看见周遭围满了人，她示意林正将自己扶起来。可是刚抬起半个身子，突然感到小腹锥心地痛，“哎”地一声，又倒下去了。
　　“睡倒，睡倒！可能是动了胎气，要静养一会才行。”刘先生说。
　　他话音刚落，只听林大嫂又“哎哟”一声，身子也往上动弹了一下。
　　“莫动哦，莫……”刘先生话还没完，一个小孩突然叫了起来：“哎呀！林大婶流尿了！”
　　“打胡乱说！”一个中年妇女正要回头训斥他，却看见林大嫂身下果真淌出一滩淡红色的浆液来。“哎呀，流红了，流红了！怕莫是发作了！”她禁不住喊道。
　　“遭了！强娃子，快，快！快去请熊婆子来！”刘先生急忙吩咐小名叫强娃子的王大顺。熊婆子是那一带小有名气的产婆，按天主堂教士的说法，叫接生员或孕娩看护。
　　不一会，长着一副铜盘脸胖身子的熊婆子扭着一双粽子似的小脚，气喘吁吁地跟在王大顺后面赶来了，肩上挎着常年不离身的褡裢子——那里边装着她用来接生的剪子、夹子、火镰子和酒葫芦。熊婆婆一踏进庙堂，就披开众人，蹲在林大嫂面前，在她隆起的肚腹和身下摸了一阵。“哎呀，羊水都怕要流光了，来不及了，只有在这个沓沓生了。”她一边嘟隆一边慢慢站起来，一挥手臂，像临战的将军一样，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女人家留下来，男客些出去！”
　　一众男子都遵命退出了庙堂，只有林正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熊婆婆胖手一扬：“你也出去！一个大男人，婆娘生娃儿有啥好看的？你不怕血光冲了你的运程？”
　　
　　庙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因为外面还下着雨，刘先生和其他几个乡邻只好在屋檐下或站或蹲，侧耳倾听着庙堂里的动静。林正就站在庙门边，汗水和着雨水一绺绺从脸颊上往下淌，面部肌肉随着林大嫂痛苦的喊叫不住颤动。就在这时，庙门突然“哐”地打开，头发蓬乱、满脸是汗的熊婆婆站在那里，略略抬起的右手掌上满是血污。
　　“糟了!是个横胎，没法了！林先生你快拿个主意，要大人还是要娃儿？”她神情肃穆地问道。
　　“这……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林正一时语塞，竟回答不上来。
　　“先保住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何况已经有一儿一女了。林老弟，你说是不是？”说话的是刘先生。
　　“噢……是……要……要得。”林正茫然无措地点点头，拖着哭腔回答。
　　“就这样了！要不两条命都要丢！”熊婆婆说毕，后退一步，将庙门掩上了。
　　
　　三
　　这时候，庙堂里的气氛显得格外紧张。那张门板已用蒲团垫了起来，四个女人分别抓住林大嫂的双臂和双腿，她的脸已因疼痛而扭曲变样，额头脸上淌满豆大的汗珠，呻吟声也变得微弱嘶哑，熊婆婆跪在她叉开的腿前，双目微闭，一动不动，像老僧入定一般。猛然间，她睁开眼，厉声说道：“死马当成活马医，你们几个按紧点！”说毕，将双手伸进旁边的酒碗里浸了浸，然后一只手揉着林大嫂的小腹，另一只慢慢地探入她下身。随着她的动作，林大嫂的喊叫声也越来越凄厉，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人就晕厥过去了。
　　“哎呀！”那几个女人刚出声，就被熊婆婆厉声喝住。只见她两眼圆睁，紧咬下唇，双手慢慢地往后拉，随着“呀！”地一声，她一下跌坐地上，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兜在怀里。
　　“快，给她盖上……快叫……刘先生……”熊婆婆似乎已用尽全身力气，瘫坐在那里。
　　“刘先生！”喊声刚落，刘先生已抢了进来，一拂衣袖，立即伸出拇指，掐在林大嫂人中穴上。林正紧随其后，也扑到她身边。
　　熊婆婆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便在一个壮硕女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当她正要将手里那个血糊糊的肉团交给那女人时，突然心中一动，也顾不得血污和腥气，侧头将耳朵贴了上去，一会儿，脸上渐渐现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她高声吩咐：“张妈，快把热水端来！”接着左手将婴儿头朝下高高提起，右手快速地轻轻拍打，拍着，拍着，只听那婴儿嘴里“咕噜”一下，接着响起洪亮的啼哭声。
　　“活了！活了！这娃儿命大呀！”熊婆婆高兴得涕泪长流，“我老婆子做这个营生几十年了，这是头一回碰到啊！”
　　
　　这时，躺在门板上的林大嫂已苏醒过来。就在人们齐声欢呼“菩萨保佑啊！两娘母都活转来了！”时，她却嘤嘤地哭了：“刘先生，都说七生八死，他刚好八个月，能成器么？”
　　“能！能！啷个不能呢？”刘先生高声回答，“这娃儿属龙，没出世就拜过龙王爷，又生在火德真君面前，有神灵护佑，命大得很哩！将来肯定是个人物哩！林正兄、林大嫂，恭喜你们了！”一席话，让林大嫂愁容顿销，疲惫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来。
　　那个叫张妈的将清洗后的婴儿递给林正，他忙脱下外衣将婴儿裹住，小心翼翼地放到林大嫂身边，然后站起身，转着圈向乡邻们打躬作揖：“感谢刘先生熊婆婆大顺兄弟救命之恩，感谢众邻里帮扶之德，今天的事我林正没齿不忘！就算我没出息，等这娃儿长大了，我也要让他报答各位的大恩大德！”
　　
　　因这个男孩落生在火神庙，所以林正按刘先生的意思，叫他火龙娃。按那时风俗，小孩在童蒙时只有小名，要发蒙念书或踏入社会时，才正式取名。
　　“林正家的”大难不死、还在火神庙里生了个儿子的讯息，很快就传遍了顺庆城，然后又由船帮中人传到了上下游沿江一带，好事者还进行了加工，编出一个神奇的故事来——说她落水后，眼看就要被一个大漩涡卷下去，突然天上一声响雷，一条火龙“倏”地破云而出，汆入江里，护住了她，将她救回火神庙，在庙里生下一个男孩。那条火龙是从哪儿来的？是火德真君抛出的一根高香变化而成的！火神爷为啥要救她呢？因为那个娃儿是火神爷座前一个童子转世投胎的，是火神爷让他到人世间来考察官声民情历练历练的，所以才救下他母子二人。
　　传说毕竟是传说，兴之所至，胡编乱侃，当不得真，但偏偏有人“宁肯信其有”，这便使童年时期的火龙娃少受了一些欺负、磨难。可见传说还是有些令人顾忌的。
　　
　　四
　　火龙娃长相可爱，机灵乖巧。见到他的人都喜欢逗他，他呢，也总是一逗就笑，那咯咯咯的笑声清脆洪亮，能把你的烦恼、疲惫等等一下子扫得精光。稍大点后，温顺、听话，又很少三痛两病的，没给大人添什么麻烦，因此得到家里人和四邻爷们婆娘各色人等的喜爱。大家都说，从小看到老，这娃儿命相好，会给林家带来好运气。
　　然而，任谁也没料到，一场劫难竟从天而降。那时他刚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