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见如故
作品名称:理宗皇帝真苦逼 作者:周不通 发布时间:2022-05-22 15:39:11 字数:5722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我的手脚。
只能留在家出不去撒野。
只能呆呆的看着舅舅自斟自酌,看着他花生米配小酒,越喝越有...
只能被迫当起了听众。
“哎,小芋头,舅舅跟你说啊,酒这东西,要么别喝,要么就喝醉,因为半醉不醉的感觉乏味...”
“芋头,芋头...问问你娘,仔鸡炒好没有...”
舅舅喊我的时候,我正在清理麻鸭头上的最后几根短毛。
我拎着鸭子到厨房一看,老娘的拿手菜,干炒仔鸡已经装在盘子里,正冒着热气。
我赶紧双手捧着,稳稳当当的端到四方桌上,把盘子放到靠近客人这边,鸡头正好朝向客人。
再见到余先生时,他已然没有刚进门时那副落汤鸡似的窘迫,脸色被陈酿熏得绯红,眼神柔和,格外亲切,我轻声道:“先生,这是我娘最拿手的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尝到,今天托您的福了,您一定要多吃啊...您吃的越多,我娘定会越开心。”
余先生刚跟舅舅干完一小盅酒,听到我的话,怔怔的看着我,问道:“你叫芋头?”
我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舅舅赶紧接过话头:“余先生,这位孩子是我大外甥,他小名叫芋头,大名以莒...”
余先生一直盯着我:“与莒?你知道怎么写吗?”
我再次点头,从茶盏里倒出一点水,沾在手指上,在桌面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余先生端详了些许时间,眉头有些集中起来,继续问我:“与莒,那你姓什么?”
“赵!”
我刚说出口,只听得余先生一声“啊呀!”,手中的小酒盅直直得掉在地上,叮当一下就碎了。
余先生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对面的舅舅,试探着问道:“以莒的父亲,可是赵希瓐?”
老爹虽然死的早,但名字我深深地记得,余先生竟然能熟练的叫出来,我忽然一阵心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泪,拼命地点着头...
余先生直视着我舅舅,几乎尖叫起来:“啊呀,以莒这孩子,赵师意之孙、赵德昭之十世孙?”
舅舅此刻似乎豁然开朗,虔诚回道:“余先生,与莒确实是太祖长子赵德昭的十世孙,系太祖最正统的皇室血脉,可惜他父亲赵希瓐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不忍太祖血脉有闪失,便收养在身边...”
舅舅言之切切,余先生仰天长叹一声:“苍天不负有心人啊!全保长啊,你可是行了大善,积了大德了...”
舅舅很欣慰道:“如此甚好,余先生如此夸我,也算我没有白辛苦...来来,先尝尝这炒仔鸡,可别凉了...”
余先生平复了一下情绪,正要动筷,看到这盘菜的摆布位置,笑盈盈问我:“芋头,你怎么知道把鸡头对我?”
我直言回道:“先生,舅舅一早就教过我,鸡头一定要对着桌上最尊贵的客人,这是对客人的尊重...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我挺了挺身子:“还有,全家村的规矩,头三尾四...”
“什么叫头三尾四?”
我调皮的笑了笑:“凡上鸡、鸭、鱼时,头对着谁,谁就要喝三杯酒,尾对着谁,谁要喝四杯...”
余先生显然心情大好,哈哈大笑:“好好,那我满饮三杯!”
我给余先生拿过只小酒盅,斟得满满的,我自己也斟上一杯,双手端着:“先生,我陪您一杯,谢谢你还记得家父的姓名...”
余先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孩子,我们一起喝...”
看到余天锡和我正聊得融洽,舅舅见缝插针道:“余先生,那让与莒陪你喝点,我去镇上把另外一坛子老酒取来,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余天锡也不再客气,挥了挥手道:“牛棚里有我的快马,不认生,你骑上,来回方便...咱不着急,我跟孩子好好聊会,你放心去就是!”
外面的雨不知怎么就停了,舅舅应声出得门,牵上快马,直奔龙王镇而去。
余先生则饶有兴味的跟我连喝了三小盅,才迟迟关注起那盘炒仔鸡。
他先凑近盘子轻轻的嗅了嗅,又用手掌扇了扇风,微微点头道:“嗯,还没动筷,我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霸道香气。任何菜品,都讲究色、香、味俱佳,才是绝美...先观色,这盘鸡色亮肉嫩,刚才闻香,鲜香扑鼻,现在要品味了....”
先生说着,夹起一大块鸡肉,又夹了一小颗板栗,一起塞进嘴里,大快朵颐起来,边嚼边点头:“嗯,嗯。果然好味,鸡肉香嫩,弹韧酥香,板栗糯而不烂,鸡肉融合着板栗的鲜香滋味在口腔里回旋。好味,好味!高手真在民间!”
我模仿着先生的吃法,夹进鸡肉和板栗,狼吞虎咽咀嚼着:“先生,我娘烧的,就是好吃,可我说不出那么多色、香、味!”
“这世上,唯有娘的菜,才是独一无二的...小时候啊,娘曾教我,曾经沧海难为水,粗茶淡饭配鸡腿。”
“先生,是不是说只要能吃上白米饭加鸡腿,那就是最好的生活?”
“是的啊!娘是叫我知足常乐...唯有娘的菜,唯有娘的话,不可辜负!”
“先生,我记住了!”
跟余先生聊天,一点也不累人,我渐渐放下了拘束...
你道舅舅只是去龙王镇取酒吗?
肯定不是!
他准备好了,准备去赌一把。
前面说了,他从不去四季财赌钱?
而这次,他要赌上一把身家性命...
有了快马坐骑,没多大一会就到了彩香院。
正赶上上客的时候,彩香院那可是:并香肩素手相携,行入兰房拴朱扉。
全保正见一枝花正左右逢源地招呼着恩客,便使了个眼神。
一枝花会意,领着他到了自己的闺房。
全保正急迫道:“小娘子,你这儿有多少积蓄?”
“冤家,你要急用?”
“嗯,赌一把!”
“啊?老娘相中你的,就是你从不耍钱...”
“小娘子,这是你我,人生中一次豪赌...赌赢了...”
“待怎样?”
“君临天下!”
“啊?”
“享不尽荣华富贵,使不完佣人奴仆。”
“那赌输了又待怎样?”
“竹篮子打水!”
“只要不掉掉脑袋,那就不是事儿,大不了咱从头再来!我男人认准的事情,老娘陪你...”
一枝花转身就去柜子里的那堆旧衣服里头掏出一方盒,快速打开,金灿灿的,竟然都是金锭。
“冤家,这是老娘当红时拿身子换的,日积月累攒下来,准备养老用的,你拿着吧,老娘陪你赌了!”
“那哪成?我写个契,将我全家村的所有物业抵给你,包括那三头黄牛,把我自己也抵了!”
一枝花半开玩笑着:“好,其他的老娘都要了...就你不要,你不值钱...得了,冤家,有你这句话就成,你快拿去办事吧。如果不够,梳妆台抽屉还有些细软,你拿去当了吧...”
全保正也不客气,伸手将方盒子盖好,揣进怀里,嘴巴也没歇着:“小娘子,细软就不用了,不过还要借你这个人一用,还有那坛子好酒...”
一枝花挥了一下手:“呸!老娘昨日黄花了,哪还能派上用场?你真有需要,院子里给你挑一个?”
“谁也不要,非你莫属!”
一枝花认准了全保正是能拿主意的人,他定的事,用不着细问,便简单收拾一下,随着他出了门,上了马...
坐惯了马车,一枝花却是头一回骑马,头一回跟全保在马背上挨得那么近,贴得那么紧。
她却很享受,依着靠着,一份安全感油然而生。
全保正利用马背上的时间,跟一枝花说了想法:“小娘子,一会要让客人似醉非醉,除了你之外,还要让坛子陈年女儿红派上用场...”
“干嘛不直接给灌趴下?这事我可容易...”
“呃,醉到七分最好...不到七分,文人墨客一般不会吐真言...过了八分,就没有真言,只有豪言...若是上了十分,整个胡言...”
“哦,冤家,你是要套他话呀,那个容易,老娘的拿手活,一会你就看好吧!”
“他好好一个大先生,丞相府里不待着,偏偏要纵马访贤君,我觉得这里面有两层意思,要么就是他确实闲来没事干,寻访故交贤能喝酒吟诗;要么就是受丞相之托查访贤德之君,你想啊,在朝堂上能称“君”者都是谁?”
“那还用猜?皇上呗...”
“对,皇上...可皇上哪还用得着他来访?”
“那,那还有谁?”
“储君!”
“啊呀,冤家,可真有你的,你这个千年秀才还真不是白给的...”
“我观察到,他听到芋头的真名,神态就变了,而且立马就喊出他老爹的名字。他老爹我姐夫是谁啊?只不过曾是绍兴府山阴县的小县尉,四年前就死了...”
“你的意思,这位先生是有备而来?”
“他偶为避雨、亦或有备而来,我不得而知。但至少,他对赵氏宗族一脉的传承有序是有备而来。正常情况下,常人只会关注当朝皇上这支龙脉,哪会关注其他旁支的脉络?”
“冤家,那你就请好吧,要什么话,我一会去套就是...”
“我只要套他一句话,他因何而来...”
“舅舅,为什么呀?”
“喝到半醉不醉,不是让人想旧情,就是让人想旧爱...那些都是扯几把蛋...”
“舅舅,我看您很难得喝醉啊。”
“是啊,舅舅我很想喝醉,我很想知道,我喝醉后喊的是谁的名字?”
“还能有谁?一枝花呗!”
提起她,舅舅的眼神迷离起来,叹道:”哎!一枝花,冰雪聪明的苦命人...”
一说到这个话题,他便开始绞尽脑汁忽悠我陪他喝点。
我不喜欢老白干的冲味。
心里碎碎念念的是他床底下的那几壶陈酿。
舅舅的话,不好推脱,我便装模作样的舔着酒杯杯沿,无聊透顶的陪着他打发时间。
要是现在不下雨,我更愿意在草垛边听张乞儿天南地北的胡扯山海经。
我正想着,门外笃笃笃的铁环声响起来。
豆瓜子这个小精灵鬼,嗖的一下就跑去开了门。
就是这一开门,让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贵人:余先生。
余先生湿漉漉的跨步进来,顾不及抹去挂在额头上的雨丝,拱手道:“几位东家,请恕我冒昧叨扰,只是暂借宝宅避雨。下雨天留客,雨如金,雨如油,秋雨绵绵,好运不休。多有打搅,还请见谅。”
我听他开口,一套一套的,心里尤有好感。
全保长什么人都见识过,一听对方的话语,就知道鼎鼎文化人,再瞄一眼身上的打扮,着举子白襴,道衣褙子,对襟的鹤氅内多搭交领中衣,虽已被雨淋湿,但依然玉树临风,再看仪容,美姿仪,面至白,身长约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这样的打扮和仪容,整个龙王镇甚至县衙里也见过。
全保正不敢怠慢,当即放下酒杯,快步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小的保长全保正,不知贵客盈门,未曾远迎,万望恕罪。”
余天锡一听是官家之人,属地小吏,感觉亲切了许多,便放下了拘谨,拱手回礼道:“哎呀,是全保长,相见恨晚。在下余天锡...”
名字一报出来,可把全保正给惊着了,干瞪着眼珠子,嘴巴张的老大,愣了半晌:“可是鼎鼎大名的一代学儒余天锡余先生?”
余天锡眼见地方小吏竟然还知晓自己的名声,内心一丝喜悦泛起,文人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笑盈盈作答:“哎呀,正是某人余天锡,学儒哪称得上,只是在史相府为弟子师,谋个差事聊以温饱。”
全保正哪还敢搭话,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施礼道:“小的全保正,叩见余老爷,不知余老爷是右丞相府的先生,小的该死。”
全保正当然明白,丞相府门童都能赶得上七品官,更何况是当朝第一权相史弥远家的弟子师。史丞相可是一人之下的角色,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余天赐见保长如此恭敬,暗道这小吏懂得规矩,心生好感,便放下了随手拎着的布兜,一把把保长搀起来:“全保长,不必太见外,你我皆同朝为吏,本就一家,雨天叨扰,是我的不是...”
全保正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它爆发,赶紧招呼余先生坐下,让人沏了茶,低声交代我去后院杀鸡和宰麻鸭,让我娘去弄麻鸭炖汤和爆炒仔鸡,那可都是我娘的拿手菜,也是我做梦都想着要尝的味道。
总之一句话,我老娘的厨艺,妥妥就是一人巧作千人食,五味调和百味香。
舅舅家有厨房庖人,我娘很少下厨,平时只负责浆浆洗洗、缝缝补补之类,舅舅也不兴我娘亲自动手。
今晚,如此劳师动众,杀鸡宰鸭,备料备菜,看来避雨的这位,定是座上宾...
客厅里,余先生和全保正两人,一番寒暄后,相聊甚欢,一见如故,竟然就着花生米和炒黄豆,直接就喝上了小酒。
全保正虽是东主,却很谦卑,陪侍饮酒时,余天锡举杯未干,他就不喝,有节有度,乃君子之腹,令余天锡大为好感,遂提议开怀畅饮,好不快哉?
舅舅早就收拾起呛喉咙的老白干,把床底下那壶陈酿搬了出来,开盖竟似玉液琼浆,满满的醇香,甚至都飘到了后院,引得我边干活边流哈喇子。
豆瓜儿非要挤在一旁褪鸡毛,他兴许是觉得好玩,滚水烫过后,一把一把的扯下来毛来,感觉非常之爽,他边扯还边念叨:“哥哥,哥哥,下次拔毛还叫我哦...”
“呶,豆瓜儿,不用下次,这个也给你。”
我把刚烫过的麻鸭顺手就递给他。
这孩子,傻啦吧唧的真接了过去,兴致勃勃的照着褪鸡毛的手法,使了好几次劲儿,没想到麻鸭身上东一坨西一坨的,根本没办法弄干净,顿时兴趣索然:“哥哥,哥哥,鸭子我不要拔,以后专门拔鸡毛...”
后院里有豆瓜陪着我,倒也热闹。
娘和庖人也在厨房忙碌上了,打水、切菜、和面、烧火、上灶炒菜,一个个都似彭祖再世。
说心里话,真正的好厨师,永远都在民间。
我记忆之中,吃到过极致美味的菜,就是出自老娘的手。
哪怕以后有机会品尝到再多的山珍海味,也远不如老娘平平常常的一碗清炒红薯梗。
余天锡毕竟文人气重,三杯下肚,脸色泛红,淋雨时受的寒气已经消散殆尽,情绪明显高涨起来,频频向全保长劝酒:“来,来,既是一见如故,今晚不醉不归...”
全保长平时都是喝老白干的主,村子里都称呼他“无底洞”,自然是来者不惧惧者不来,杯杯见底,豪爽相陪:“余先生,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
“好好,醉了也不归。你姓全,我姓余,我们本就是一家...”
全保长端着酒杯,正想敬酒,听得这句话,好奇问道:“余先生,余和全怎么成的一家子?
余天锡哈哈大笑:“你看看,这余字,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字。若写的是草书,哪还分得清是余还是全...”
全保长忍不住也跟着大笑:“余先生见招拆招,即兴发挥,大智慧啊。我等俗人,光顾着看看余字,再看看全字,怎么也想不出如此妙语...”
余天锡兴致更浓:“来,全保长,容我借着酒兴,即兴赋诗一首,赠予知音。”
只见他举一空杯,无酒当有酒,未醉当已醉,在似醉非醉、飘飘欲仙的感觉中,妙句呼之而出:
“闲客纵马觅贤君,
秦望山路雨中行;
不知龙王几日晴,
但见平水多意境。
暮访故交秋窗底,
陈年佳酿愁尽去;
要来小酌吟不息,
未必明朝风不起。”
你道是全保正还真不懂诗文?只是一介土保长?
那你大错特错了!
全保正少年时参加过小考,并先后过了县试和府试,获“童生”资格,后二度参加省院试获“生员”,是一位名正言顺的秀才。
大比之年,他乡试屡试不过,遂放弃,运作了一个地方小吏。
他虽是秀才,但在余天锡这样的大儒面前,自是小巫见大,所以尽可能保持着内敛的和低调。
但是,再怎么低调,毕竟秀才底子还在。这首即兴所赋,余天锡出口成章,全保正为显郑重,在一旁的小书桌上一字不漏,誊写出来。
不看则已,细看则惊,万分的惊奇。
全保正脑海里的发动机迅速运转起来,他感觉到,这场瓢泼大雨送余先生入门,给他,给芋头,给未来,提供了太多的悬念和想象空间。
现在,是他要有所行动的时候。
现在,他要先探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