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五童之殇
作品名称:山村沧桑 作者:霞中子 发布时间:2022-05-21 09:18:21 字数:5774
1942年,日本在云南省投下了大量的细菌弹,导致中国西南各省霍乱、伤寒、鼠疫等各种恶病泛烂流行,许多人被这些病菌感染而死去。直到1944年,霍乱病仍然没有被彻底消灭,那一年,这个可怕的病魔,却悄悄地窜进了小小的吞团屯,使这个屯里的人,深受其害。尤其是小孩,因抵抗力弱而极易染病夭折。这种病之所以能够冲破大山的层层封锁,流传到人烟稀少的大石山区里来,其原因之一,是纱纸商人传播的。
在那年头,安定土司澄江河流域的纱纸业十分发达,尤以接学乡一带为甚。在接学乡,就算是在山区里,几乎每个山弄都有纱纸作坊的,有的山弄还不止一家呢,如齐东那边的弄池大屯,一屯就有十多家纱纸作坊。在接学街上就有几个外县所设的纱纸收购站,但是收购的价格较低。为了卖得更高的价钱,一些经营纱纸作坊的人家,不辞远行爬涉的辛苦,将纱纸挑到云南省的富宁、文山、广南等地去卖,在那里可以卖得较高的价格。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挑纱纸去云南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形成了多个队伍,有的还组织了马驮队。
正当云南省暴发霍乱、伤寒等流行病的时期,这些运输队伍中的一些人就被感染了,当他们回家时,病菌就在乡村里传播开来。那时候接学街上做纱纸生意的人很多,霍乱在街上流行很严重,村屯里那些经常上街的人家就极易感染。
景春家是经营纱纸作坊的,所以出街就比较频繁。元纪公是专造轧棉机出卖的,所以每个街日子,他都要上街摆卖。当然其他家也有经常出街买卖的,不过,他们出街的次数相对少一些。
可怕的事情不幸降临吞团了。1945年春天,霍乱病袭击了吞团。当时人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没有人会医治这种恶疾,更没有防护的观念和知识,疾病抵抗力弱的人都染病身亡了。
这两年来,吞团周围村屯不断传来因得怪病而死人的消息,人们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人们对于这种情况,都以迷信的观念去解释,说的是“如今这个世界太乱了,天怒人怨,上天要改朝换代了,所以普降瘟癀,让天下人反省,回归正道。”这一年吞团屯一共死了五个小孩,其中包括元纪公的儿子桂安、大女儿义乌;景春的女儿万益、儿子小弟;桂松公的次子京舍等。
这些小孩感染了霍乱病之后,上吐下泻不止,黄色水样的粪便不断流出,继而发生脱水,眼窝凹陷、声音嘶哑、尿量减少、皮肤干燥,有的还发热发烧,脉相微弱,神志不清,昏迷不醒,最后死亡。
那时候山区中缺医少药,那些民间土医生又没有治疗这种疾病的经验,人们胡乱投医,总不见效,就这么一拖再拖,病情日益加重,家主们只好求神问卜,作法禳解,喂食符水等等。他们什么法子都使用过了,然而却一无所用,家人们都无奈地看着他们渐渐的死去。这些孩子们死了,都埋在现已无人居住的“外谷”,在“外谷”北面的山脚下,那个地方壮语名称叫“LajDat”,汉语是石崖下的意思。
却说京道当时十四岁多点,他也感染了霍乱病,他上吐下泻,拉稀不止,桂松妻只好用一张破竹席垫着,让他躺在厕所边。如此熬了六七天之后,他瘦得皮包骨,两腮凹陷,淹淹一息,眼看着就要没气了。桂元公看了看,悲哀的说,“这孩子恐怕不会成人了。”桂松妻只好用一张软席将他包裹着,并置于堂屋屏风边,只待他断气了,再送到“外谷”去。
时到中午,那团软席子忽然动了起来,里面发出一个声音:“妈妈啊!我要啃肉骨头,我要吃鸡腿啊!”家人细听,原来真是京道的声音。桂松妻十分惊讶又十分惊喜,立即跑过去掀开席子观看,只见京道睁开了双眼,神志清楚,他望着她说,“妈,我好饿啊!我好想吃肉啊!”
“啊啊!我的儿!只要你病好转,我马上杀鸡给你吃哦,我先煮一点粥给你喝好吗?”桂松妻说着,泪如泉涌。
“好的,妈!你快点煮吧,我太饿了。”京道有气无力地说。
桂松妻立即叫来女儿亚兰,跟着她一同将京道抬到床上躺着,并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吩咐亚兰去抓鸡来杀,她自己煮粥去了。
经过三四天的服药调理,京道就渐渐地恢复了健康。京道真的是走到了鬼门关又侥幸逃脱回来,可谓死里逃生了。
桂元公本来已经绝望到顶了,因为他的亲孙子和亲孙女已被病魔夺去了,这还不算,侄孙京舍也被病魔夺去,唯一的大侄孙京道也快断气了,眼看着仕理公支系就要绝后,这样的悲情怎能不使他伤心欲绝呢。他万没料到这京道却能死里逃生,这使他在绝望的深渊中抓到了一根稻草,使他在极度的悲观中又看到了一线希望。从此,桂元公把仕理公支系的得火继承全都寄托在京道身上。他看到本家唯一的香火继承人京道能转危为安,转悲为喜,自语道:“好个京道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以这句俗语来自我安慰。
桂元公本是个资深的有极高威望的老道公,他十九岁就能出师单独行道了,他地理风水、算命卜卦、择吉禳解、相法测字等等,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他自出师以来为人算命不计其数,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本家宗支几乎断绝香火的原因。他想,人们都说祖先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自家子孙满堂、人丁兴旺,以至瓜瓞绵延,可如今实际上却如此的相反,好不容易盼来这几个孙辈,却在半年之间就五去其三了,还差点就断了香火,这怎能不让他肝肠寸断呢。他暗暗想,难道祖先不保佑我家这一支脉吗?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的。他又想,我得问一问祖先,这半年来国茂公家族为何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子孙,到底原因何在。他自知与先人对话,算命卜卦是无能为力的,得去问巫婆才行。然而他身为道公,是正教之尊,巫婆是截教,两者不同道,他不可能屈尊去问巫而予人笑柄的。他心生一计,决定让老婆代劳。
却说接学街尾的太乙屯有一位闻名遐迩的巫婆,人皆称她“娅太乙”,她一生以行巫为业,盛传她最擅长于与阴间鬼神沟通对话,据说百般的灵验。凡去她那里“问仙”回来的人,都把她说得神乎其神。桂元公决定让他老婆——景春妈,悄悄地去“娅太乙”那里,叫那“娅太乙”请出本家祖先——阴间的国茂公来说话,就问他吞团屯为何一下了损失了那么多小孩。
景春妈去太乙屯回来说,那巫婆真的请到了国茂公,那时她的声音变成老爷爷的腔调,那老爷子说:“孩子本是神的儿子,你们吞团人都毒打咒骂神的儿子,都不珍惜神给你们的恩赐,这是对天神的轻薄和大不敬,上天恼怒,怪罪下来,所以把孩子们都收走了。”
桂元公听了此话,顿觉毛骨悚然,他深深后悔他那一天不在家,如果在家他会出面干涉,决不会让族人闹到那样激烈的地步。
再说元纪公也损失了桂安、义乌两个孩子,他也心痛不已,他的想法与桂元公不谋而合:这半年来我们国茂公家族为何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子孙,原因何在呢?难道祖先不保佑了吗?我得去太乙屯问一问巫婆,让她请祖先出来说话,问问祖先,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于是,他叫老婆吴月英去了太乙屯。吴月英回来所说的,竟然与景春妈所说惊人的一致。看官您想想,去的都是吞团人,又都是请同一位祖先说话,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虽然她们去的时间不重合,但也只差两三天而已,那么其结果能不一致吗?
却说1945年又有三个老人过世了,她们是桂元妻(景春妈,五十九岁)、桂旺妈(元纪元配)、集奶(元集后妻)。但她们的离世与霍乱病并无直接的关系。那时代全国的人均寿命比较低,她们的死也算是寿终了。然而令人不安的是,为什么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小小一个吞团屯就死去八个人之多,这可是历史上罕见的,这不能不使吞团人感到困惑和猜疑。
吞团屯由于忽然死去那么多人,原本生气勃勃,热热闹闹的屯子,一下子变得清冷消沉起来,在那段日子里,人们都沉浸在深层的哀伤之中。桂元公对于突然失去孙子和孙女,悲戚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本是算命高手,他对儿子景春说:“从你和你妻子的八字中可以看出,你妻子不会再有子女了,你命中注定要娶二房的,你只有再娶一房才有可能生孩子。”景春道:“如此之事全凭父亲作主了。”桂元公听了,遂着手考虑这个问题。
却说桂元公道号“韦承印”,他在中年时期,先后培养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是他的儿子韦景春,道号“韦法明”;二弟子是接学乡福来村弄柱屯的黄金荣,道号“黄法荣”;三弟子是安乡弄东屯他的道友唐奇昌的儿子唐毓龙。
一天,唐奇昌来访桂元公,在谈天中,唐奇昌了解到桂元公有为景春娶二房之意,于是将其弄东屯一位房族的女子介绍给他,说这位女子容貌娇好,秉性贤良,与景春甚为般配。桂元公一向对奇昌很是尊重和信任,一听此话,自然高兴。于是对奇昌道:“弄东屯离此甚远,来回一趟不容易,我这就去备办礼品,明天你回去时代我去她家,对她父母说明此事,若无异议,你代我讨要她的生辰八字来给我合一合,若合得上,我们再送聘礼和聘金,此事就算是说定了。”
奇昌听了,满心欢喜道:“我们兄弟没得说的,我照办就是了。”奇昌在桂元公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就带着求亲礼品,回弄东屯去了。
第三天,桂元公的三弟子唐毓龙来了,他递给桂元公一页红纸说:“师父,这是我父亲叫我送给您的那女子的‘生辰八字’。”桂元公接了说,“好啊!我先收下了,待我合它一合,看看结果怎样我再告诉你,有缘自然成。”
桂元公见到弟子来访,甚是高兴,就像招待他父亲一样地招待他。
次日,桂元公将那女子的“生辰八字”与景春的综合比对,觉得可以相配成婚,于是对毓龙说:“此命两两相宜,正好合婚,你代我通知对方,我们将择日去弄东屯定亲,并共商成亲大事。”毓龙道:“好的,弟子一定如实转达。”言毕便回弄东去了。桂元公心中满意,就将那页“生辰八字”红纸,放在神台上供着。
桂元公与景春依吉日去到弄东屯,此去成了定亲大礼,并谈定了成亲日期,一切就绪。父子俩回来之后,正筹备娶亲喜事,突然奇昌来报,说此女前两天突发暴命死去了。桂元公听了十分诧异,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啊!他长叹不已,心想这年头为何如此不顺呢?
对于此事,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三道四,趁机毁誉。他们有的说:“桂元公老糊涂了,算命不准了,两人的八字本是相克的”;有的说,“桂元公所选定的成亲日子是凶日”;有的说,“桂元公急于给儿子娶二房生孙子,所以没有‘合八字’就定了。”等等。然而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没有根据的。桂元公听到了这些诋语馋言,心中不爽,遂打消了给景春娶二房的念头。
三月清明就要来临了,吞团屯的自然风景与往年一般无二,依旧是草木青青,春光明媚,但在人们的心中却笼罩着一层忧伤的阴霾,久久不能消散。
这一天,有个老头子柱着拐杖,徐徐行至元集家门外,招呼道:“集公!您老在家吗?”
“在啊!在啊!你谁啊?”元集公也柱着拐杖到门口相迎,“哦!是您啊!地理先生!好多年不见了,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别来无恙啊?快进门来啊!”
“啊哈!一言难尽了。”地理先生道,“老了,想最后来看看老朋友一回啊!”
“快请!快进门来,咱们好好聊一聊。”集公的老伴半年前过世了,现在他孤身一人,正愁着没人说话呢。
集公斟了两杯茶,装了两袋烟,两老就在神台下,分座于八仙桌两边,边抽烟边谈话。
“您家夫人呢?总不见动静。”这地理先生看样子是饿了。
“咳!半年前她就走了。”集公不无伤感的说,“自从她走后,我的饭无人煮,我的衣无人洗,我就这样过着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日子,生活起居都没有规律了。”
地理先生听了这话,深深地“咳”了一声,表示深深的同情,同时,他又有所失望起来。原以为这时的集公家,子孙满堂、酒肉满桌、热热闹闹的,想不到竟然冷落到如此田地。他想,今天晌午能不能吃到饭还说不定呢。
午饭时间到了,集公看得出地理先生谈兴渐减,知道他是饿了,便到厨房去端来一大盘玉米面馍馍放在八仙桌上,对他说:“先生,中午了,我也没有什么招待你,这是我昨晚刚做的,我们随便吃点吧。我这里有一罈米酒,我们就用酒送馍馍吧!将就了,实在对不起您了!”
“哎哎!您这样说就见外了,我们老朋友,有什么就吃什么,何必把我当客人看呢!”地理先生道,“孔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就这样就挺好的。”
“那好,我们边吃边谈吧。”集公道,“这些年来,我有一个问题老是想不通,今日趁先生在此,特地向先生请教。”
“是什么问题如此为难集公呢?说来听听。”
“遥想当年,家父梁公在世时,您来过我家的,您百般称赞我家的风水一等一的好,说我家的屋向,正对着本屯东北角的大岩洞,说那个大岩洞是金银宝库,又说我家门前的水塘是聚财的,所以我家就发大财了。可是到了我这一代,家境便日渐没落,以至于今日人财俱凋,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头,这是何因呢?难道那个大岩洞又不是金银宝库了?那张水塘又懒得聚财了?”
地理先生略加思索,便解释道:“那个大岩洞是金银宝库一点也不假,那时你们家是一个家,梁公去世后,你们分成两个家,你弟元华的家屋向正对着土地庙门,这是犯大忌的。你想想,谁人敢与神灵对门呢,所了土地神把你家的财丁收去了一半,后来你弟全家都没了,土地神没得收了,收惯了财丁的土地神收不住手,就收到你家来了,这是原因之一。之二呢,自从元良一家住进了那个大岩洞之后,那岩洞就变成人居了,它不再是金银宝库了,所以不再灵验了。还有,你家门前的那个大水塘,一定是长年不用牛踩塘了,塘底漏水干涸又长草,变成个大凹坑,你想想,这土坑它能聚财吗?这些您都明白了吗?”
“哦!原来如此。”集公暗暗佩服这位地理先生的能言善辩,于是道:“您说的很有道理,不过这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集公又道:“这两年来我还有一个问题老是想不通,还得再请教先生哩。”
“又是什么问题呢?,您且说来听听。”
“这两年来,这吞团屯不知怎么了,人们吵架不断,打官司的打官司,人们勾心斗角,互相算计,互相咀咒。更有甚者,去年一连死了五个小孩,后来又死了三个大人,小小一个山屯,一年多点的时间就死了八个,这是历史上罕见的,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地理先生又略一思索便答道:“这是你们人为破坏风水的原因,这跟您也有一定的关系哩!”
“此话怎讲?”
“您家屋边原有一棵硕大无朋的上百年的参天大树,据说是你卖给对面人家的,将这棵大树给砍倒了!这棵树那么大,那么老,它已有灵气了,它是有神灵栖息和保护的,它是吞团屯的精神;它是吞团屯的物华;它是吞团屯风水的支撑。你们把它砍倒了,这吞团屯的灵气就散了,往日氲氤蓬勃的气象不在了,变得低沉苍凉起来,所以败相横生。只因神灵怪罪下来,故当有此一劫的。”
集公听得频频点头,接受了地理先生的说法。于是问道,“如此却如何是好?”
地理先生道:“易经里说的,‘否极泰来’,日后当看各人的功德造化了。”
“此话怎讲?”
“天机不可泄漏。”地理先生趁机把自己装扮成“半仙”一般的高深莫测。集公被他这话堵住了,就打住话头,不再谈这些令他伤感的话题了。
那先生觉得久坐于集公之家,实在没有意思,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