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左右为难

　　天气越来越热，二先生照例起得早。一上了年纪，再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人勤是务农之本，没见哪个懒汉把日子过好的。
　　现在家里只剩下一匹老马，一头老牛，老马平时拴在油坊里，牛棚也好收拾。收拾过了，准备到粉坊，看看文宝作何打算。油坊好久不去了，既然对人家说，油坊给了宏俊，自己就不再方便去那里抛头露面，有一个杜氏就够了。
　　大门门环轻轻响了，声音很小，不注意听根本听不到，好在二先生听力已经恢复，忙小心开了，门外站着文耿的媳妇秦氏。秦氏左肩上背一小布袋，四下里瞅了瞅，才小心说：“二叔，我娘叫我送点粮食过来。”
　　“你家里哪里有多余的粮食？”二先生有些纳闷，大先生去世后，他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地卖了一些，租了一些，一年到头也就指望那点租子。这个年头哪里还剩下粮食？日本人收，国民党的人也来收，日本人明收，国民党的人暗收。
　　秦氏已经进了院子，把粮袋放在二先生夹道处，才小心翼翼说起，这粮食是李骋送的，不敢对外人说起。
　　原来，李骋和文宝分手，带着三牛到了大先生的家，见时候不早，示意后边弟兄把马都停下，粮食卸了下来，点了点数，大约有五六个半袋，加起来也有二百斤的样子，对三牛道：“这年头，粮食比金子还值钱，相比这点粮食，我带这一百大洋，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三牛拍拍马：“大哥，我敲门。”
　　“小点动静，大先生不在了，多数是女眷，动静大了她们会受到惊吓。”
　　三牛点头，跳下马，轻轻地叩响门环，里面一点动静没有，他两手一扒，从门缝里看了看，里面黑乎乎的，整个院子什么也看不清。
　　李骋跳下马，朝里看了看：“稍大点声音，可能睡了。”
　　三牛力气是不含糊的，听了这话，巴掌落在门板上，发出“啪啪”声响，堂屋的门“吱呦”一声，出来一个人影，手里端着油灯，问道：“是谁？这么晚了。”
　　几个人站在外边，不敢应声，三牛只好继续拍打门板。
　　那个人影走近了，微弱的灯光照了一下脸，李骋看着年纪不自大，估计是文耿的媳妇，就小声说：“大嫂开门，我是大先生以前的朋友，今夜专门来拜访。”
　　“我公公早已没了，还是去年的事，您请回吧，大晚上的，不太方便。”
　　“大嫂，我们知道大先生已经不在了，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只是给你们送了一点粮食，请开一下门，我们放下就走，不多打扰。”
　　听到门外这人说话讲究，而且关键是听说外边有粮食，轻轻开了一点门缝。举起油灯照了照门外，看见门外停着几匹大马，都黑衣打扮，慌得油灯掉在地上，“哇”得一声就要跑。李骋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小声说：“大嫂莫慌，我们是燕住山的，来这里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报答一下大先生当年救命之恩，送了一点粮食，我们送进来就走，不打扰伯母了。”
　　秦氏听了这才松了下来，三牛早已找着油灯，半盏灯油早已洒在地上，勉强点着了捻子，递到秦氏手里。秦氏这才仔细打量这帮人，见他们并无恶意，才说：“原来是各位英雄，我们家自从公公没了，只剩下弱小，平日里小心得很，请见谅。”
　　李骋笑笑，指挥着手下三下五除二把粮食送到院子里，丢下钱袋说：“这点钱留着给孩子买点零嘴吧。”
　　秦氏听到地上“哗啦”一声，知道是一袋大洋，忙说：“送来这么多粮食，已经十分感谢了，哪里还要钱？孩子也大了，吃不着零嘴。”
　　李骋想了想，点头道：“哦，方勇也该快十岁了吧，真快。孩子睡了吧，我们就不打扰了，要是白天，一定要见见这个小少爷，肯定如他的爸爸、爷爷一样英武。”
　　听了这话，秦氏叹一声：“什么英武，现在才九岁的孩子，就得征伕，他还是个孩子呀。”说着哭了。
　　李骋一打听，才知道方勇为了逃伕，现在躲到二先生那儿了。
　　“我来想办法，大嫂，方勇才是个孩子，怎么能当民伕呢？不要急，也不要让孩子出来，情况会好的。”
　　几个人出了院子，呼哨一声，马蹄声在黑夜里消失了。
　　一夜平安而过，秦氏却一夜没睡好，几次起来看粮食，感觉哪儿也不安全，又添了灯油，满院子转了几次，把钱找地方埋了。她不怕钱被人偷走，担心的是落个通匪的罪名，当年，永勋叔就是因为给燕住山的土匪做了饭而丢了命。
　　好不容易到了天明，秦氏才给婆婆和自己的娘说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两个老太太没听完已经浑身筛起了糠，文耿娘挪着小脚在院子里看了粮食，又到门口看了一地的马蹄印，才相信了这不是做梦。文耿的岳母孙氏还算有见识，说快把门外的马蹄印扫了，可不能留下痕迹，扫完了，又张罗着闺女找来一把铁锨，在墙角处寻一个地方，挖了一个坑，留下一小袋，分作两份，剩下的埋了，上边堆了一堆木柴，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才松了一口气，两个老太太坐在屋前大喘气，感叹这个世道，官府还不如土匪仁义。
　　二先生听了，感叹一声：“这什么世道，官不如匪，李大当家义匪矣！”二先生没再客气，让大媳妇收了这半袋粮食。
　　秦氏走了，二先生站在门口一时间脑子乱哄哄的，感叹这个世道，一路叹息，不知不觉到了河沿，远远地看着三河口方向来了十几个人，都骑着车子，到了跟前，二先生才看清是文遐，他脑子疼了一下，坏了，他们这是冲着文宝来的。想到这，恨不得身上长出一对翅膀，赶紧到粉坊给文宝通报一下消息。文遐一脸倦色，看到二先生，刹住车子，对他道：“二叔，我正是来找您。”
　　二先生一听，心跳得厉害，这文遐手段比他爹还要毒辣，自从他当了什么乡长，自己再没与他打过交道，今天上门，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没表现出来：“文遐呀，我这老眼昏花，远了真没认出来。”
　　文遐止住其他人，然后说道：“二叔，到你粉坊说吧，这里不方便。”
　　二先生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他真是冲着文宝来的。
　　不愿意带他去粉坊，但是，文遐已经在前边走了，自己只好跟着，一路祷告，文宝快些藏了吧。
　　进了粉坊，两个孩子早起来，正把忙着到把棚底的粉条挂出来，铁锁的娘端着瓢准备下锅，见到文遐，心里一慌，一屁股坐到地上。
　　文遐看看没有理会，瞅了瞅两个孩子，直把方勇、铁锁看得心里发毛。像是来了一只狼，看着两只可怜的小绵羊。
　　二先生急忙进了棚底，想让文宝快快躲起来，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文宝的影子？铁锁娘爬了起来，也随着二先生进了棚，小声道：“下半夜就走了。”
　　听了这话，二先生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文遐进来了，自己也不客气，随便摸个长凳坐下，对二先生道：“叔，我和您商量一个事。我现在走投无路，日本人挤我，国民政府的人挤我，现在，就是昨天晚上，土匪李骋也来挤我，您老人家帮我拿个主意。”
　　这事有些新鲜，春风得意的文遐也有苦衷，听他提到李骋，心里一紧，担心他提文宝，便想着先与他周旋。于是脸色和悦不少，敷衍道：“文遐，你大点声，我听不清。现在，眼不行了，耳朵也不好使。你要是大点声，我兴许能听一耳朵。人啊，不能老，一老就完蛋了，年轻真好。”
　　对二先生装聋作哑，文遐根本没心思计较，大声说：“叔，我来和您商量一下，方勇和铁锁的事情，现在那边追得紧，不去不行，可是，去了，我又对不住大伯，大伯家里就留下这一条根，去给日本人当民伕，哪有好果子吃？半夜没睡，我给想了个法子，现在，日本人在沂州办了一所亲善学校，方勇、铁锁这样的孩子正适合进去读书，那边人说了，要是进去读书，读完了书和日本人签一个契约，去他们的厂子做工，这以后就不用当民伕了。这可是大好事，一个县，才收六十个孩子，我想着这样的好事，不能让别人占了去，这不，一早跑来和您商量。如果这事你应了，我也不用再为难了。另外，我听说文桐他们也去了燕住山，二叔，你家文朴要是不愿意当民伕，方仁、方义去念书也可以，一户一伕，两个学生完全可以顶一伕。”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念书可以免伕！二先生犹豫起来，好事来得太蹊跷，反而不正常，他有些不相信了。只好含糊道：“我们家好说，文朴先干着吧，跟谁干不是干！”
　　见二先生不积极，文遐又对铁锁娘道：“你也想想，二叔老了，有时犯糊涂，你可不要糊涂。你们家的情况你自己知道，铁锁的爹是什么样的人，文耿哥又在山里和日本人作对，这样的家庭，不抓进去坐大牢已经是天大的恩典，还让你们上学念书，机不可失，我走了，明天等你们回话。不去念书就去当民伕，二者必选其一，你们自己拿主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等文遐走远了，二先生看着吓呆的铁锁娘，还有两个懵懂的孩子，瞅瞅东边的太阳，道：“太阳从哪边出来的？”
　　方勇抢着说：“东边。”
　　“是呀，太阳没从西边出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二先生瞅瞅铁锁娘，“你拿个主意听听。”
　　铁锁娘哪里敢拿主意：“叔，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哪里敢作主，铁锁爹早走了，不然，让他出出主意还差不多。”
　　“也亏他走了，不走就麻烦了。文遐一来，吓我个半死，我以为他带着人来抓文宝的。谢天谢地，这两个冤孽没有见面，见了面非得你死我活不可。”二先生叹息着，拿不定主意，还有些庆幸。
　　到了快过晌，二先生才想出法子，文遐说文桐去了燕住山，何不让文杞跑一趟，请文桐拿个主意，看看这个文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吃过了饭，文杞套上牛车出发了，燕住山这一路他还算熟悉，以前带着爹来过一次。
　　到了晚上，刚掌灯的时候，文杞没动静，文宽却来了，二先生眼皮直跳，这几个孩子闹得哪一出？走马灯似的，文宝才走，文遐来了，文杞走了，文宽又来。文宽说明来意，说是来找李大当家的，是文桐哥的命令。二先生见不是因为文遐，也就放了心，说明情况，文宽拍拍脑袋：“晚来了一会，竟然没赶上，二叔，我得走了，这是大事。”
　　二先生说：“你们的事是大事，我们在家里就没大事了？孩子的事，你们好歹帮着拿个主意，我是左右为难，不念书就当民伕，孩子哪里受得了？不当民伕就得念书，天知道文遐安得什么心！”
　　铁锁娘对文宽说了文遐的意思，文宽也拿不定主意，文遐肯定没什么好心，念书如果是好事，他也不会到这里买好，可为何是坏事，他也说不出，连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