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章 回村

　　到了固庄河沿上，已经很晚，李骋就和文宝分手了，文宝先去自己家的院子看看，一片破屋残垣，就是在这院子里，自己和爹每天辛劳但充实着，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是心安理得。在这里，是大先生张罗着给他娶了亲，在这里，他有了自己的儿子铁锁。
　　现在，一切成为过去，文宝蹲在自己的院子里陷入沉思，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自己的父亲做错了什么？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全村最老实的人，成了通匪犯，被枪毙了。自己一怒之下上了燕住山，现在回来了，又能如何？还不是灰溜溜在夜里回来！是自己错了，还是世道错了？他想不明白。
　　回来就是想见见孩子，一想到要见到儿子，心里一揪，是啊，自己是个土匪，见了儿子怎么说？他心里没底，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见见，儿子应该快十岁了吧？个头也得这么高了，他比划一下自己的肩膀。
　　儿子在二叔家生活，这些年多亏了二叔，想到这，文宝一阵感动。
　　偷偷到了二先生家前，门楼还是那个门楼，大门却坏了，用薄木板拼凑上，没有油漆，可见二先生的光景也大不如以前。
　　进了院，寻到有亮的地方，那是文杞两口子的房间，他在这里不能乱窜，能去的地方，除了二先生屋里，就是文杞屋里，后进院子二先生的房间没有亮光，难道是睡了？
　　整个院子冷冷清清，往年这个时候，二先生家里可是热闹非凡，碾了新麦，蒸了又大又白的馒头，左邻右舍都要沾光不少。
　　转到文杞的房间，大媳妇正好出来，见到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哪个？”
　　“大嫂，是我，文宝。”
　　一听是文宝，尤氏吓个半死，忙拉到屋里，文杞已经睡下，见是文宝，也吓得不轻。文宝说明来意，文杞道：“去河沿，油坊朝北一点，快到小码头位置，爹和孩子们都在那边，铁锁娘也在那边……”
　　话没说完，文宝沉重的脚步已经在院子里响起。
　　屋里传来大媳妇的声音：“哎呀，你也陪着去一趟，黑灯瞎火，文宝兄弟找不到地方，怎么就知道睡？”
　　隐隐约约文杞的声音，文宝没心思听了。
　　到了河沿，小码头那边隐隐约约有亮光。走近来看，这里搭了不少棚子，里边有人说话，正是二先生和铁锁娘的声音。
　　这段日子，二先生很忙，按四媳妇的意思，过年二先生家里种了十亩土豆，这东西长得快，也就不到一百天的样子，就该收获了，土豆的高产让二先生感慨，一亩地收了近五千斤，大的如地瓜，小的如鸡蛋，二先生发了愁，收获了这么多的土豆怎么处理是个大问题，吃一时也吃不了，存放也没有那么多的窖子，除了送给同村村民的一部分，剩下的土豆堆积如山，四媳妇却不急不忙，她在河边找工匠砌了池子，说要做粉条。
　　这个生意以前在三河口，李家做得最好，周边的乡民都是到那儿买粉条，自从李氏的爹死了，粉条成了稀罕物。
　　池子砌好了，水磨磨出的粉渣经过过滤，沉淀到池子里，上边的水排到河里，粉子就做成了，架上大锅，熬了几天几夜，一架架的粉条就挂上了。
　　全家都帮着忙，没有白天黑夜。四媳妇忙油坊，这边顾不上，大媳妇忙里忙外，白天，文宝的媳妇、文耿的媳妇都带着孩子来帮忙。晚上，文耿的媳妇回去，家里还有两个老人需要照顾，也是不容易。文宝媳妇留下，给二先生，方勇、方仁、方义、还有铁锁做做饭，张罗张罗。
　　把孩子们带到这里，忙当然是借口，二先生还有一个私心，这些天，日本人、治安军村村抓民伕，一户一伕，闹得鸡犬不宁。看着宏俊的面子，二先生家出一个，文朴去了，他在三河口给治安军养马，这个活倒不错，文朴很满意。
　　其他家就没有这么好的事了，文宝家一个，没有成年伕，孩子也行，只要十岁以上就征，再后来，降到八岁，文耿的孩子方勇、文宝的孩子铁锁都够了条件，两家顿时陷入恐慌。
　　保长永功把命令送到文耿家时候，一家四口顿时吓哭了两对，文耿媳妇秦氏说，如果人家需要女的，自己倒宁愿替孩子去受罪。
　　还是二先生出了一个主意，先到粉坊躲躲，躲得一时是一时。
　　到了粉坊，两个孩子很能干，在粉坊里白天黑夜忙活，快赶上一个大人了。他们似乎觉得只要在这里多干活，就不用到鬼子那儿干活。晚上，两个娃娃不敢回家，就在粉坊睡了，好在天气不冷。
　　已经收了工，二先生点上烟袋，看着睡熟的两个孩子，叹了一口气。文宝媳妇也陪着掉眼泪，担心在这里能躲到几时，方勇都被征去，自己一家和永功有不共戴天之仇，还能有好果子吃？她不放心，和二先生说着话，借以麻醉自己。
　　棚外有人走动的声音，二先生耳朵渐渐恢复，有点动静也能听到了。正沉思间，棚底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枪，看到二先生，扑通跪下了：“二叔。”
　　“是……是文宝呀？你怎么？快起来。”
　　文宝站了起来，眼泪下来了：”叔，这几年，我媳妇、孩子多亏你了。”
　　“说那些干什么？你爹没了，我不照看谁照看。就是……不说了，你怎么来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是文宝，怎么也不认得了？”二先生对铁锁娘道。
　　一见是文宝，铁锁娘当时哭到地上，又不敢大声哭，只噎得自己直打嗝。
　　文宝说明来意，说前几天他们山下打了鬼子，怕鬼子报复，撤到山里，顺道来这里看看孩子，同时送点东西过来。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几包东西递给二先生：“叔，这包银元，留给家里用吧，这些年，我没带来一分钱，这是我积攒的，钱不干净，也没法子。还有，这一箱东西，我们看不懂，都是纸张，是从鬼子邮车上搜出来的，我们准备送给文桐，说不定有用。这包东西，你怎么也猜不出，一些手镯、戒指等，竟是刘姨的！是我们从日本鬼子的女人身上搜出来的，审了她们，一个女人懂中国话，说是当年日本人过了沂河，到了咱们村子，杀了不少人，这些东西是从你们家抢走的，现在，物归原主，就是刘姨死得亏了，也是没办法。”
　　见了文宝递上来的东西，二先生激动了，是的，这些东西当年都是刘氏的，一个玉制的镯子，一个金戒指，手镯是刘氏从娘家带来的，发大水那年，刘氏身无长物，就是手脖上戴这个东西。戒指是二先生两年前给打制的，车氏死了多少年，刘氏埋怨车氏活着的时候，她说了不算，现在车氏死了，她还是说了不算，连家里的账本也放在大媳妇手里，她为固家生了三个儿子，却永远是小婆子相待，车氏活着，自己不埋怨，现在车氏死了，也该扶正了。二先生不接刘氏的话茬，不提扶正的事，他对刘氏那年在甜瓜上抹了砒霜害车氏一直有想法，却不愿意流露出来，但是，他也没亏了刘氏，专门去了一趟沂州县城，为刘氏打了一枚戒指，上边饰一菩萨，也是刘氏天天拜的菩萨。
　　这些东西太熟悉了，也证实了刘氏之死，确实是日本人杀害无疑。想起刘氏，二先生不禁掉下眼泪。人为财死，当年，如果她不回来，兴许还有一条命。
　　“这箱东西你带回去，文桐不到我这里来，他在山里，你有时间就给他，你刘姨的东西我收下了，也是一个念想。真是巧了，要不是你们劫了鬼子，这些东西也回不来，可见，一切都是注定的。”
　　文宝看看累弯了腰的二先生，有些动容，这个和自己父亲差不多脸庞的老人已经明显老了，头发斑白，一脸的皱纹，用心算算，二先生其实不大，刚过了六十，都是这吃人的世道，穷人活不下去，连二先生这样的大户也过得这么艰难，除非当汉奸，出卖自己的祖宗。想到这，文宝突然问道：“叔，永功父子常在村里吗？还是在三河口？”
　　二先生一听明白了，瞅瞅文宝，慢慢地说：“你们兄弟打伤了他，虽没要了他的命，他也是生不如死，只不过面子上好看罢了，他的日子我也听说了，又在三河口娶了一个小的，就是李森原来的外室，面上好看，这么大的年纪，成天腰疼，日子能好到哪里去？要是依我的意见，你们两家从此再无瓜葛，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现在是打鬼子的时期，他表面上还没有投降日本鬼子，和李世营自然不同，你们兄弟如果有什么想法，还是先和文桐商量一下吧。我老了，这世道也看不懂了。”
　　文宝道：“我听叔的，只要他父子临时不找我的麻烦，我自然不会主动招惹他们，如果他们狗改不了吃屎，我不是文宽，他在部队，有纪律管着，我就是一个杆子，怕他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二先生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对文宝道：“我回家看看，和你媳妇说说话，也看看孩子吧，都快长成大人了。文宝呀，你也见老了，在山上也不容易。晚上就在这里歇着，不要乱跑，永功和文适时不时回来。”
　　二先生出去了，文宝紧紧搂着媳妇，看着熟睡的铁锁，发出均匀的鼾声，两人都眼泪直流。哭过一阵，铁锁娘道：“这次来，你把铁锁带走吧，你不知道，永功带着人到处抓伕，铁锁还不到十岁，就被他盯上了，你不带走，怕是这条根也剩不下了。”说完又哭。
　　“糊涂，我带他去哪？当土匪！你以为我是回来光宗耀祖的吗？实话给你说，我回来，就是打听永功一家的情况，合适的时候就下手，我爹的仇还没报，你让我带一个孩子？家里临时还得多指望二叔，让他老人家多操心吧。”文宝对妻子的这个提议很不理解。
　　铁锁娘见文宝生气，不敢说话了。只盼着他多住几天，文宝叹气道：“明天一早就得走，李大当家的去了大伯家，约好了明天去大青山找文桐。”
　　两人再不说话，只是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