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集：女儿呵，阿爸带你回家

　　前董村。白天。
　　肖东在余姚游源岙牺牲的消息传到鄞县和益乡前董村肖东家里，肖东父母和弟弟董槐庭一家人哭了三天三夜。肖东父亲董开颜难过地说：“我上次去萧山看她，就知道她会有这样的结果。这是阿菊的命！你们莫为她多难过了。”董开颜嘴巴虽这么说，但在夜里，他躺在床上，难过地回忆着鹤棣从小到大成长的情形。槐庭上学，她也争着要去上学，上学放学每天都领弟弟来回。读了四年书，因为家里种田劳力不够，把她拉回来在家看牛割草。农村里很少有叫女孩子看牛的，可是鹤棣像个男孩那样能吃辛苦。农忙时帮家里一起插秧、割稻，弄得她脚腿肚被蚂蝗叮得流血不止，这孩子不说一声苦，从小就很犟硬。
　　在家做了五年看牛娃，天天看牛割草管车头，十九岁上，槐庭轮到了壮丁，她又替弟弟去壮丁训练班受训。这之后，老师又叫她到茅山小学读高小；只读了一年，虞老师就叫她去小教训练班学习；学了两个月后，她就在奉化和西郑小学当起了老师。
　　这孩子胆子真大，后来又混到国民党夏法枝部队当起了报务员。因为带着自卫队到城里抢武器，让夏法枝知道她是共产党，她去了上虞、萧山。哎，他不放心去萧山看她，这孩子半夜三更也不回来，回来了又出去。一个女孩子家这样到处闯荡，真叫人不放心，他担心迟早有一天会让国民党抓走……如今这孩子终于这样牺牲了，她再也不会回家来了……我生了三个姑娘三个儿子，算这孩子最能干，也最出跳，没有想到也最早离开我们回去了……董开颜扪着头在被子里面痛哭。他不敢让老妻晓得。
　　听说她牺牲在余姚横河的地方，是在四明山西边，隔着高高的四明山，远天拔地的，叫孩子归不得家呀！这么远的地方清明怎么去给她上坟？她怎么回家来看看她阿爸阿妈和兄弟姐妹？
　　在肖东牺牲两个月后，董开颜决心把肖东的遗体找回来。让她到家乡安葬。自己和家人也好安心一点。至少清明时节也可以给她去上上坟，否则他会时时刻刻想着她，想着这个可怜的三囡的。
　　
　　前董村田头。白天。
　　董开颜和他堂弟两人在各自的田里干着农活，他们两家的田头是相邻的，所以两个人可以边干活边说话。
　　堂弟董开山说：“听说阿菊在余姚牺牲了？你们一定难过杀了？”他边削着菜地边对董开颜说。
　　董开颜：“唉，何只难过，她妈一病不起，直到现在还没有好，一天到晚念叨着她，已经变得神经兮兮的了。”董开颜难过地说。
　　堂弟董开山说：“也难怪呀，不要说你们是她亲生父母，就是我这个当堂叔的，听了都还难过着呢。鹤棣这姑娘又乖巧又聪明，又热情又和气，看见我就叫‘阿叔阿叔’，太让人记挂了。记得她小时候就肯帮助人，我家明武在学校读书，常患冷热病，发病了一会发热一会发冷，他坐不住了，总是鹤棣带他回家，她把我家明武也当作她亲弟弟似的。抗日战争时，明武当了自卫队长，没有武器，他到鹤棣在当兵的夏法枝部队去弄武器，鹤棣无法在国军部队里给他弄到武器，就带着他们到警察局去抢武器，结果让夏法枝知道了，她只得逃到上虞去。如果她不去上虞也可能不会牺牲。至今想起来，鹤棣的牺牲还可能与明武当时叫她去城里弄武器有关。她不去上虞也许就不会牺牲，真对不住鹤棣这孩子。”
　　董开颜说：“加入共产党参加革命的人，他们一天到晚背着头做事，难免会有这一天的。你不要这样想，这是孩子的命……只是现在我眼睛闭拢就见这孩子，眼睛闭拢就见鹤棣……她又牺牲在远天跋地的余姚，我心里真痛啊。我这孩子的命会这么可怜……实在是太远了，要是近一点我去一下把她的遗体迁回来安葬到家乡来。”
　　董开山说：“余姚到这里要说远也不是很远的，去一趟顶多两天也可以回来了。阿菊被害的地方叫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董开颜说：“听说在余姚横河。”
　　堂弟说：“这地方好像听说过，不知靠近啥地方？”
　　董开颜说：“我也不晓得。”
　　堂弟说：“只要有地名，总能问得到的。从这里去到梁山伯庙那里，过邵家渡，姚江对岸就是慈溪余姚了，走走都走得到的，可以去的。如果到那里有船有车可乘，早上去下午回，只要一天就能打来回了。”
　　董开颜说：“要不去看看？只可惜，那地方我道路不熟悉。”
　　堂弟说：“路可以问的。听说和鹤棣一起的被国民党杀害的共六个人，整个余姚都知道的，到那里一问就知道了。”
　　董开颜说：“如果这样我想去看看。可是我不愿意叫我槐庭去。他们俩从小一起读书，后来还一起教过书，鹤棣有事了总叫槐庭代课；槐庭结婚时鹤棣知道了冒险从上虞来吃他喜酒，差点儿被警察抓走；他们俩姐弟俩太亲近了，槐庭见了会叫他难过的……我不愿意伤他的心。”
　　堂弟对他说：“开颜哥，我跟你去。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如果找得到，我们就把鹤棣的遗体带回来。”
　　董开颜汪着眼泪对堂弟说：“开山，如果你肯跟我一起去那是最好了。鹤棣一天不回家，我一天不得安枕呀。”
　　堂弟说：“好，开颜哥，我跟你一起去。”
　　董开颜说：“开山，如果你肯帮我一起去，你不要给弟媳讲；讲了她会害怕的，你也去不成了。你就说是想到余姚去看一下豌豆种籽什么的，那里豌豆种籽便宜。”
　　董开山：“开颜哥，我知道了。”
　　
　　前董村。白天。
　　就这样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董开颜随身带着两只麻袋和一条长长的麻绳和几块包袱布，他想着到时候好包一下遗体的头和脚；都放在一个洋粉袋里对妻子说是去余姚籴豌豆籽。那里豌豆籽便宜。董开颜和他堂弟董开山坐在去宁波的航船上，在新河头跳上航船，他们就步行经过西门外来到梁山伯庙附近邵家渡过渡。
　　
　　余姚。白天。
　　过了渡，来到慈溪裘市镇，问人家去余姚横河怎么走。一个老人告诉他们：“去横河？那要走很多路。你们要向东南方向走过去，向横河方向去。”
　　
　　横河乡。白天。
　　不久他们来到了余姚横河的一条大路上，董开颜和董开山他们边走边问人家：“这地方听说三个月前被国民党打死过六个共产党？那叫啥地方呀？”
　　一个中年人恐惧地看他们一会悄悄对他们说：“你们打听这做什么？”
　　董开颜也悄声回答说：“我们一个孩子也在那里。”
　　“哦，那是在游源岙。”路人惊恐地看看他们，像碰到了瘟神似的回头看他们俩一下快快地走了。
　　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三岔路口。两人在路上停了一会，待第二个人过来，他们问：“请问兄弟，这里到游源岙怎么走？”那人望着他们说：“哦，你们去游源岙呀，喏，你们一直走过去，再转向东走十多里路就到了。”两人听了就向路人指点的方向走去。
　　董开颜和董开山来到游源岙，见这地方一半是大山，一半是丘陵的地方。山下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董开颜和董开山来到这里问人家：“年前听说国民党在这里打死六个三五支队，你们知道埋在这里什么地方呀？”
　　一个老人指着山脚下一处说：“就在那小溪旁边，那个高起的土堆就是——唉，真罪过呀，听说一个还是姑娘。都是二三十岁的后生呀，国民党真作孽呀……你们寻它作啥？里面有你们亲戚？”
　　董开颜惭愧地点点头。
　　那老人叹口气说：“唉，罪过呀！罪过呀——国民党不会有好下场的！”董开颜亲切地望向老人点点头，感到这人同情共产党同情烈士，是个好人。
　　董开颜和他堂弟望望不远处山脚下的溪坑边，那里果然有一个高出土地、圆的土堆。董开山对董开颜说：“开颜哥，我们没有白来，总算让我们找到了。”
　　
　　游源岙山坡下。白天。
　　董开颜如痴如呆地望望前面山脚下小溪旁那个小土堆。他不由得悲痛万分，他的最疼爱的三女儿鹤棣真的就埋葬在这土堆下。董开山见堂兄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小心地扶着堂哥往前面小土堆边上走。董开山对董开颜说：“开颜哥，莫难过了，真的给我们找到了，找到就好办了。”
　　董开颜点点头。
　　董开颜和董开山慢慢地来到小溪边的山坡上，见那里原是一块坟地，周围有高高低低的新旧坟墓在。那个小土堆，就在这些老坟旁边，已经长出了几寸长的青草。董开颜站在土堆旁，泪如泉涌。如花如玉的一个姑娘，如今埋在这异乡异地荒凉的坟滩上的土堆里，叫他不能相信。他心里叫着女儿的名字：“鹤棣啊鹤棣！阿爸总算找到你了……阿爸来看你了……”眼前影影糊糊地出现了一个拉着弟弟的小姑娘，小姑娘一会又变成了一个梳着发辫的大姑娘，大姑娘如今却埋在这异乡异地的土堆里。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鼻子发酸，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伤心地哭了一会，对堂弟说：“开山，我想把土挖开来看看，看看她的模样……”
　　堂弟说：“好，我帮你一道挖。”
　　
　　游源岙山坡上。白天。
　　董开颜看看高高堆起的土堆，觉得如果就靠两个人两双手来挖，不知什么时候能挖出来。他见刚才告诉他们烈士埋葬的地方的那个老农民在那里提着一把锄头弄地园，就走过去对那农民说：“大哥，借你这把锄头用一下好不好？我们用好就还你。”
　　那农民望了一下他们俩说：“你们要挖那土堆，里面有你们的亲人……你尽管借去用，唉，已经好几个月了。那是你什么人？”
　　董开颜向那老农点点头说：“是我一个女儿在里面。”
　　老农：“啊！是你女儿！罪过，罪过呀……你快挖开来看看，挖开来看看，也许还看得出。当时我们就听说，被打死的有五男一女，那女的就是你女儿？”董开颜点点头。那老农就把他的锄头递给董开颜。
　　
　　游源岙山坡下烈士墓葬地。白天。
　　董开颜拿过来锄头就挖，堂弟拿过锄头说：“哥，我来。”他接过锄头使劲地挖了一会，还没有见到遗体，接着挖。董开颜眼睛望着土堆说：“开山，你慢慢挖，慢慢地挖，看样子不会太深的。”他怕挖坏了女儿的遗体。他站到堂弟的对面蹲下身子用双手也一捧一捧帮着来挖。那泥土已经堆得很结实了，挖得他指甲都嵌满了泥，身边堆了一大堆泥。
　　挖了一会一股难闻的气味向他们袭来。他也不顾这强烈的臭味，因为这是他的孩子，自己孩子小时候大便也不觉得臭，现在孩子被国民党反动派打死了，自己的孩子烂了臭了也不会觉得臭的。他们一下一下地挖下去，他看见了一个烈士的衣裳，手停了下来，见是一具年轻的男尸。他们把他轻轻地扛到一旁，待等找到鹤棣的遗体再把他放回去。董开山和他一起也慢慢地再用手挖，又见一具男尸。把他扛过一边，他们继续向下挖。挖着挖着终于见到了一撮长长的头发，他亲爱的女儿现出来了！他的心跳了起来，再慢慢地挖，先见到了女儿的头发，接着看到了女儿披到额头浓密的黑发和她椭圆型的脸庞。他一下子两眼直直地呆在了那里，泪如泉涌：“鹤棣，阿爸总算见到你了……我可怜的孩子……阿爸见到你了……”他颤抖地抚摸着女儿包在余姚布里的遗体，那还是她在监狱里党组织特地派人送给她穿的芝麻布外套。董开颜眼泪直流浑身发抖。董开颜见遗体虽已开始腐烂，黑黑的头发黏着她灰色的脸面，鼻子已经塌了下去，眼睛也已经凹陷，但面部形状还能看得出。他摇摇女儿穿着布鞋的脚，那脚会跟着遗体摇动。他对堂弟说：“骨架还没散，身体还连在一起的，我想把鹤棣带回去，回家去安葬。”
　　堂弟说：“我看这个样子是可以带的，我们不是带着麻袋嘛，我们就用这麻袋来包。”说着两人把鹤棣的遗体慢慢地挖出来。董开颜轻轻地用一块布片把她的脸上和头上擦拭着，再擦她衣裳上的泥土。董开颜把女儿还连着身体的脑袋用一块包袱布小心地包起来，然后再用麻袋把她的遗体一轴一轴地缩到麻袋里去；看一只麻袋装不了，再用另一只麻袋套在她的两条腿上。
　　这时候那个借锄头给他们的老农走过来看到了说：“你们想把她带回去？这样包怎么能拿？”待了一会，他同情地说，“你们等一下，我给你拿块床单来。我家就在这山脚下那个村里，你们用床单把它包起来，再用带子扎一扎兴许好带一些。”董开颜抬起头来感激地说：“大哥，那再好没有了，我想把我女儿带回家去。”
　　老人说：“好。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就去给你们拿来。”乘这时间，董开颜和堂弟把前头挖出来的男烈士遗体放回土堆里去，并仍把泥土盖好了。
　　没过吸一支烟工夫，老人拿来一块还很新的蓝色被单布来，还带来几条绳子。董开颜谢过了老人，就用这块大被单把已经放进麻袋的整个遗体包起来。再用绳子把包布扎紧了，这就显现一个人的全身形状了。
　　他们把锄头还给老人，感谢了老人家，并问他这里附近可有航船到余姚或到宁波。老人热心地告诉他们：“离这里不远就有横河航船开到百官去的，百官也有航船从姚江开到宁波去的，你们到百官以后再乘航船到宁波就可以回家了。”这位老人大概去过宁波，对宁波路线很熟，董开颜谢过了老人。
　　
　　游源岙。白天。
　　董开颜把女儿遗体弯起来背在肩膀上，他对女儿说：“你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太寂寞了，囡呵，阿爸带你回家。”堂弟听了这句话心酸得哭了。董开颜背着女儿的遗体居然感到很轻，董开颜心里说：“鹤棣有灵心呢，你知道阿爸要把你背回家特地变轻了。”其实是因为时间长了，遗体已经流失水分，自然轻了。两人先后调换着背。堂弟要背时，董开颜不让他背，在当地认为背死人人倒霉的，可是堂弟执意要背说：“你能背我怎么不能背？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侄女儿。你一个背到宁波那里能吃得消？”董开颜没有办法只得也让他一起调换着背。
　　
　　横河航船码头。白天。
　　董开颜与他的堂弟，这时候肚子饿了，董开颜摸出几张金圆券（国民党时的钱币）来叫堂弟去到零食摊上买了两团烤蕃茹吃。吃了烤蕃茹，董开颜背着女儿的遗体放在航船的座位上，多买了一张票位。坐航船的人望望董开颜在旁边的被单布说：“你背的是什么东西？怎么味道这么重？”
　　董开颜说：“我们的孩子生了怪疮，是有点味道。”旁人摇摇头也不讲什么了，就躲开一点坐。
　　
　　前董村。傍晚。
　　当天傍晚。航船返航，董开颜和堂弟终于把鹤棣的遗体背到家里。董开颜打开包来，鹤棣的妈妈和姐弟看到鹤棣包着脑袋全身包着一块床单的遗体都趴到她身上大哭起来。
　　“阿囡你回家了……自从上次陪朱之光来过后你一直没来过，阿妈日夜想着你哟……”
　　“三姐，你回家了……三姐你终于回家了……”
　　“三妹你回来了……”一家人哭得好伤心。
　　第二天董开颜和堂弟摇只船赶快去茅山买了一口很厚的棺材。他们把肖东的遗体放进一口乌漆棺材里，也不敢声张，怕被当地的乡保长知道去告诉警察或县里带来麻烦。
　　隔壁邻居有人知道的，但没一个人去向保长乡长说，听了只有掉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