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22-05-04 09:12:37 字数:5223
“兵哥哥,今夜我陪你!”李励打开房间,跟进屋的冯兰一屁股排在沙发上,“我好想你……”
“你……使不得,使不得……”李励脸涨成关公,两手摆成了芭蕉扇,“妹子,你喝醉了!”
“哈哈……哈哈哈……老实巴交,尽往歪处想。”冯兰笑得前张后合,没想到已到中年的她仍然张口就是玩笑,
“分别三十年,我们兄妹俩续个通宵,不行吗?”
李励哑口无语,他咽了两口吐沫,干咳两声,故作镇静,紧挪两步,桌子上拿过一瓶凉白开拧开盖递给冯兰:“妹子,喝口水,润润嗓子!”
冯兰许是真的渴了,接过来“咕嘟咕嘟”地猛喝几口,瞪着双眼凝视着李励,一本正经地问:“哥哥,你想我不?”
李励瘪跟着头,酷霜打过的茄颗似的,哼哼唧唧五六分钟,脸儿布满了红晕,没有吐出几个清晰的字来。坐在冯兰对过的沙发上,空调开着,他没有感觉到一丝凉意,反倒感觉满屋子里闷热,额头上滚动着汗珠。
“还男子汉哩。”冯兰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屋里的沉闷,像是一串串优美的音符弹奏在他的心坎上,滋润着他干涸的心房。激励自己?还是讥笑自己?亦或是拐着弯儿寒碜自己,冯兰后面的两句话更是人费解让人琢磨不透,“兵哥哥,你们北方人亏了还离孔圣人近哩,表里不一,有那个贼心没贼胆,看了叫人感到窝囊。”看来冯兰格外地兴奋,大有“笑不一夜,誓不罢休”之势。
“看来小妹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开心快乐。”李励露出羡慕的目光,“哥哥可没你有福气啊!”
“有福吧,看看穿的光彩华丽,戴的金银首饰,少说也得称个百二八十万的,小妹替你说了吧。”冯兰抿了两口水,微微一笑,转而问李励,“你放心了吧?”继而竟对着自己的金银首饰“嘿嘿”地憨笑,多多少少让人产生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李励细细地打量着灯下的冯兰,惊叹她保养的如此力道,俊俏的脸庞上寻不到鱼尾纹的痕迹,倒比三十多年前的少年女孩还要白嫩;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依然欢动如初,整个人儿只不过是没有先前那么苗条,如果不是知道她的实际年龄,谁也不会往中年上猜。生活好,心态好,人就活得潇洒年轻漂亮。
“哥哥一副富态相,想必家庭美满幸福,事事称心如意吧。嫂子在哪高就?”冯兰拢拢头发,美眉往上一皱,递给李励一瓶康师傅,“兵哥哥,芝麻开花——节节高。”
“彼此彼此,小妹今非昔比。”李励答非所问,把球抛给了冯兰,“小妹妹妹,你的另一半…”
“莫要提他,莫要提他!”冯兰双眉一锁,打断李励,话题急转,“听说过浩文的近况不?”
浩文,我知道,我的山东邹城老乡,是个城市兵,比我晚两年入伍,新兵训练刚结束,就踏上了奔赴祖国大西南的列车。他人白白胖胖的,一口娘娘腔,软软软唧唧,妞妞捏捏,遇事拖拖拉拉,时不时耍个小性子,一看就不是吃苦的料,班长没少尅了他。新兵训练两个月,累得喊爹叫娘好几次。新兵下班,好几个班长拒绝了他,七班长是兖州兵,看在近老乡的份上收留了他。浩文报到时,七班长给他一个下马威,拖了七班的后腿,别怪咱老乡不客气,屎虼蜋搬家——立马滚蛋!
也许我们错了!与浩文蹲在同一个猫耳洞的副班长张扬对班长说,浩文这小子,别看不好啃声,窝窝囊囊,肚子里货还真不少。小一个月了,亏了浩文的故事汇,俺真服了,一百多个故事没有重样的。有使抢耍棒的,有打仗堵枪眼的,有谈情说爱的,他嘴凑到班长耳朵上压低声音,说鬼道神,什么三打白骨精,别说内容了,就连名字咱也说不全。下回轮到一线时,我和浩文坚守一个猫耳洞。
前线猫耳洞,阴暗潮湿不说,枯燥沉闷乏味,日子一久,令人难以忍受。真不如真枪实弹痛痛快快地干它一阵子,哪怕是挂彩流血,甚至掉落脑袋,战友们没有说个不字的。可让人憋屈的是猫耳洞的生活。二线、三线阵地倒还好过点,一旦轮到一线阵地,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鸡腚眼子似的小石洞,还他娘的曲流拐弯。蹲个班房,还能躺躺放个风溜达溜达,可你一旦进入,那叫爬或者说侧身挤进去,你就甭想乱动弹,站不得、躺不得,座不得,活动活动身子,就要齐发动,更别说出动放风了。还想要命不?敌人的枪炮子弹不说,光是漫山遍野的地雷就够你喝一壶的。
“见倒没见过他。”李励递过去削好的苹果,“尝尝山东烟台的苹果。”接着说道,“听邹城的战友说,浩文混得不错,靠笔杆子当上了局长,你认识他?”
“与你一样,都是打仗那时认识的。”冯兰莞尔一笑,脸颊腾地乏起红晕,“前些年,与他联系过。”
李励拍了下“宝岛”:“乖乖,莫非邹城的战友老裘说得是真的,浩文这小子南天门上的葫芦——悬蛋一个。”李励脑海里并非没有印象,那是在退役不久的一次战友聚会上,老裘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浩文成了痴情种子,据说恋上了一个瑶族妹子,没想到恁么老实的一个人做这样事。据说一年写了几十封信,都说瑶族妹子多情,可让人万万没想到那瑶族妹子只字未回。莫非那妹子就是眼前的冯兰?李励停顿片刻,问道,“后来联系过他吗?”
冯兰摇摇头,目光黯然,两眼的余光偷偷地扫了扫李励,已没有了先前的喜乐,流露出惋惜的神色,缓慢的语调诉说着:“唉,他说他老婆疑心重醋性大,怕引起老婆的误会,我就没在坚持。我可不想落个‘小三’的雅号。”她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喃喃地说。他寄来的信,她是六年后阿爸去世时收到的,一次收到浩文书信六十封,那是六十个沉甸甸的爱情故事。送走阿爸,她与阿妈大吵一架,可那时自己已结婚生子。人的命,天注定,既然两人有缘无份,自己也就认了。
“小妹,你的婚姻,父母之命吧?”
“兵哥哥,我们寨子里子女的婚姻可以说都是阿爸阿妈当家做主。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五个哥哥一个弟弟,全都是阿爸阿妈包办,唯独我例外。”冯兰的声音渐渐地高起来,“或许是阿爸阿妈娇惯的缘故吧。我从小就任性,哥哥们称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处处让我七分。认准的事,不管对错,誓死都要做。不是自夸,要不是越南人无端挑起那场战争,那场可恶的战争不但毁灭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使我们颠沛流离,更使我荒废学业,不然话定会走进高等学府。”她满腔愤怒,两眼射出怒火,“小猴子们蹦跶不了几天啦!1984年4月,我们寨子的男女老少听说收复老山,夜不成寐,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报名支前。我那时年仅十七岁。”冯兰此时无比兴奋,脸上再次绽出笑容,“我可是寨子的团支部书记。”
“你的对象不也是当兵吧?”李励说着向冯兰竖起来大拇指。
“算你猜对了。与你一样,都是参战老兵。”冯兰随着李励的问话转移了话题,“你们部队轮战走后第三年换成他所在部队。那时边境相对平静,不像你们在时炮火连天,我们山寨已基本恢复正常生活,作为老山第一村的村民便多了与守边士兵接触的机会。”
“这位战友好福气啊!”李励无比羡慕的口气说,嘴里还“咋咋”几声,“没有金刚钻揽不下你这瓷器活。拉呱拉呱!”
“都是些陈芝麻蓝豆子的事啦,有啥子啦头。”不知是害羞的缘故,还是沉醉于回忆之中,冯兰低下头,抠起手指盖,俨然没有了酒店里的张狂,声音压低了许多,怯怯地说,“你不会笑话吧?”她忽而站起来,伸出双手,问道,“咱俩跳支舞,行吗?”
“跳支舞?”李励惊讶良久,连连摆手,“小妹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俺可是擀面杖扑火——一窍不通,算了,算了!”
“谦虚过度吧,战场上谁不知道迪斯科王子。”冯兰嬉笑着说,“小妹的迪斯科还是你教的呐。”
“记错了吧,战地迪斯科王子非肖伟莫属,我可没有那艳福。”李励开玩笑来风趣幽默,“当时你扎着个扫帚把,晃晃悠悠,像是风中尾巴草。你看看。”李励拍拍突兀的肚皮,“俺这弥勒佛的身材,驮车似的,‘企鹅舞’还差不多。说正经的,你过得还好吧?”
冯兰妹子的性格仍旧是李励记忆中的性格,大海的天,小孩子的脸,阴晴变换琢磨不定。她站起身,走到痰盂旁,一口吐沫砸到痰盂地步,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一沉,冒出一句:“真验了一句老话,人心隔肚皮。他是四川人,家里排行老幺,没你们北方人魁梧,人长得不算好看,倒也受看,给人种干净利索的感觉,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倒不错。”
“妹子火眼金睛。”李励连自己也不清楚是在夸人,还是在损人,“哪会看错人,人品肯定不错,不用说小家庭过得红红火火。”
冯兰撇撇嘴,两手一摊:“哥哥人到中年说话仍旧带着勾。既然哥哥不愿陪妹妹,妹妹也就不强人所难。一切随了哥哥,今天我们也颠倒一次。我从小就崇拜军人,我大哥是寨子里第一个吃军粮的人,军人是我心中矗立的丰碑,与大哥的形象分不开。我曾偷偷报名应征,每次都是被拒之门外,理由千变一律:不招女兵。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老山,为了保卫我们的家园,浴血奋战,不惜牺牲性命,我深受感动。不怕你笑话,那年十九岁的我曾冒出一个念头:做一名军嫂。”
“俺可不知道,知道了说啥也要把你领回家。”轮战时虽曾与冯兰开过玩笑,也只不过是说笑海吹而已,这么严肃的问题,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李励微微一笑,“小妹当时盯上谁了?”
冯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长叹一口气:“要不是阿妈以死相逼,我就成了北方的媳妇。”迟疑片刻,从绣花背袋里掏出两袋汇源香肠、两听啤酒,“嘭、嘭”两声,一袋香肠、一听啤酒跑到李励跟前,“兵哥哥,来,喝酒!”
冯兰少有的豪爽、开朗,说起话来没有半点姑娘的羞涩。墙壁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二下,他们身边的酒罐已是横七竖八,李励两眼有些模糊,渐渐觉得眼前的冯兰变换着身姿,飘来荡去,人生几何,喜怒哀乐,揣摩难定。
“啪啪”冯兰的两只胳膊搭在李励肩上:“山誓海盟,山誓海盟算个龟,到头来还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她语无伦次,有些飘飘然,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晕了,明天再说。”李励移开冯兰的双手,要将她送回房间。
“哪个喝晕了。”冯兰推开李励的手,身子一趔趄一屁股排在沙发上,抓起一罐啤酒,“喝!谁离了谁不能过。”冯兰满脸挂花,是溅到脸上的啤酒花,还是泪花,李励难以分辨;加上乍听冯兰叽里呱啦的地方方言,他忽然感觉眼前的妹子已没有了先前的坚韧不拔。先前的乐观向上,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吧。方言虽然深奥难懂,李励毕竟在这片热土上战斗生活过,常用方言偶尔一知半解。他听得出似乎是一曲爱恨情仇的故事。他的眼前呈现出一组运动的长镜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春天,确切地说这里没有四季之分,这片血染的沃土,虽然前沿阵地两军荷枪实弹,但已没有了战火纷飞的场面,战火摧残的老山兰更加生机盎然,万物复苏,鸟语花香。此时,边民们已恢复了战前的耕作生活,和平不忘战争,拥军支前首当其冲。一位秀美的妹子背着背篓迈着轻盈的步子,哼着情歌,欢快地走在灌木丛中小道上,看得出她今天心情无比喜悦。听说战争即将结束,尤其是老班长要给她介绍情郎,她打心里一百个愿意,早在几年前她就打定了要与兵哥哥处对象。
“……
我爱您呀老山兰,
你如翠如玉,
如钢似剑,
我愿伴你扎根在老山,
我爱你呀老山兰。
……”
苍劲悦耳动听且熟悉的男中音进入妹子的心田,由后而来,是自己喜欢的《我爱老山兰》。她兴奋地往后一摇头,一位中等身材的解放军战士站在身后进入歌唱状态。莫非是他?她又摇摇头,他不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但他也不是她讨厌的那种男人,总之,既说不出他的优点又说不出他的缺点。也并不是印象不深,他认识她小半年了,他是边防九连炊事班的副班长,姓杨。似乎每次送菜都是他收菜,也都是他算账。他不像其他战友那样与她说笑,逗她唱歌跳舞,他总是一板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寡言少语,做饭之余他自己也会哼上几句热门歌曲,你别说,还真字正腔圆。偶尔他也看她一眼,只不过是偷偷的用眼角的余光闪电似地瞧她一眼。
“杨班副,杨班副。”冯兰连喊两声,歌声依旧,她声音提高了八度,“杨班副!”歌声戛然而止,杨班副人立在离她三米处,似棵挺拔的小松树,两手在腹部前交叉搓揉着,直勾勾地盯着她“嘿嘿嘿”,似哭似笑。她被他的窘态所引笑,笑得她泪花纷出,小肚子直咕喽。笑了一阵子,直到自己笑得难以站立,身子一歪差点歪倒。她指着他说,“看你个傻样,还不过来扶我一把。”他“嘿嘿嘿”笑着走过来,扶着倾斜的她。他对她说:“我就是班长给你介绍的对象。”她“啊”字拉了好长,嘴里像是塞进一个大芒果,费了好大劲儿没能闭上。
新世纪的第一个建军节,深处山腰的边境小寨风景秀丽,一处土木吊脚楼门前洋溢着喜庆气氛,一对身穿民族服装的靓丽新郎新娘正要按照当地民族习俗“解行凶煞”。由远而近,四道油盏依次摆放在门前,油盏与油盏之间隔着根木棍,每道油盏一侧都能看到鸡、鸡蛋、酒、米、钱等物。坐在一侧的四位长者红光满面,正是老人给他们聘请的占卦做法的师爷。原本三道油盏即刻,因安族内传书测算,这对新人属相克夫妻相,心地善良的师人为新人的灼热爱情所感动,特地为他们加了一道油盏,为新人彻底化解凶煞带来好运。也愿这对新人同甘共苦、相守终生、不离不弃。
审判大厅里,国徽高悬,三位神情严肃的法官坐在审判席上,书记员敲击着键盘,庭审笔录、判决书、法律文书,依次形成。没有哭诉,没有唇枪舌战的雄辩,没有激烈争论,没人旁听,爱得轰轰烈烈,离得冷清凄凉。一对共同打拼生活了十六年的患难夫妻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人到中年的冯兰妹子走出审判大厅,拉起等候在门口的一双儿女,看到原告坐进时髦女人的车里,她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微微一笑,踏上了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