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请吃饭

　　11、请吃饭
　　
　　现在想来，敦周觉得，也许是从那时开始，对何家两位女性不再排斥，至少不讨厌同她们交往。她们有啥说啥，直来直去，单纯质朴，知恩图报。不像有些人，总把自己的想法藏着掖着，达到目的就感恩戴德，不达目的就四处非议。地震过去十多年，换了几个单位，经历了若干人事，特别是在主要领导位置上干了十多年，见惯了人情世故，这种感受越来越明显。人是自私的，啥事先为自己着想本无可厚非，但总不能一味地只考虑自己不顾他人。心里记着他人的好，心怀感恩的人真是越来越少。
　　九月开学，新学年的上课铃声，揭开了许多家庭刚刚结疤的伤痛。一群群上访者在管委会院落内奔波往来，分管教育政法的领导、相关部门的局长主任穿梭奔忙，安静的办公区忙碌混乱起来。敦周常常从窗户向外望去，侧耳倾听旁边礼堂的动静，希望了解上访群众反映的问题，看看组织上有怎样的意见，毕竟儿子也遇难了，自己也是遇难学生家长。身份原因，不可能脱离岗位前去凑热闹，更不能学其他群众，相互纠缠在一起不断上访，那就是不讲政治不守规矩，没有了党员干部的形象。当然也不能表现出特别的关心和倾向，让旁边的同志说三道四，但确实又很想了解。每当遇难学生家长上访时，敦周总是无法静心做事，总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不断地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常常看到何幺女的身影。
　　何幺女是积极分子，每次上访都有她，作为骨干常常会被选为上访代表，与领导们坐在一起讨论交流。可她哪里坐得住，不时地进出会议室，在窗户外看到敦周，就到办公室来，感叹领导们不体谅不理解，不停地抱怨，说些不着边际的狠话。敦周不动声色的接待着，安静的听着，偶尔问上两句，便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问题还是敦周第一次接待他们时提出的老问题，没有新东西，可总是得不到答复。敦周知道，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这些问题虽说简单，但要有明确的答复还真不容易。要知道，地震不只是发生在石泉，几十个省将近两百个县都地震了，石泉回答了，其他地方回不回答？如果相同的问题，出现了几个答案，到底谁对谁错？这就是莫事找事。好多问题是牵一发动全身，得慎重。况且，一旦有了答案，谁知道接下来会产生多少新问题？会不会没完没了，永不平息？大家都心知肚明，答与不答都一样，还不如不答。敦周看着何幺女痛心疾首的样子，在心里默默盘算，不知道怎样开口。大灾当前，有好多事情需要安排，没有人愿意天天这样煎熬。如果要解决，只能从实际出发，为大家办些力所能及的实事，这是一种变相的回答，也是解决问题的策略。可惜所有的上访群众，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总要具体的答复意见。世上的问题不是小学数学题，不是1加1等于2，哪有那么多的你来我往，哪里只是你问我答？好多事情总是该做未做该了未了，办在不知不觉，了在不了之间，这才是中国人智慧。
　　“你侄女儿上班如何？教几年级？”敦周在心里叹着气，只得问些何琪的情况，免得何幺女说得咬牙切齿，影响情绪。
　　“她一天忙得很，抓不住缰的样子，好在是县中毕业的，老师都熟，还可以吧。”何幺女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说到人情世故：“过几天中秋，请你吃个饭！一天都在麻烦你，水都没请你喝一口，上回吃碗面，还是你给的钱，硬是过意不去。我早点说，你莫答应别个，没别的意思，好不容易遇到你这样肯帮忙的人。”
　　“不用不用，莫客气！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个遇到都会帮，只是碰巧遇到我。”
　　“那到不一定哦！”何幺女正色说道：“人和人大不同，有的天生怪物，只会使烂药，见不得别人好。”
　　敦周知道，同何幺女无论如何说不清，也就不坚持。中秋节是9月14日，转眼就到，这是灾后最不愿意遇到的节日。可人生总得向前，就像读一本书，无论如何总得一页页翻过去，才能看到结局。报纸传媒竭尽全力营造着灾区的祥和与稳定，电视里满是挂满灯笼的安置点镜头，人们露着微笑接受采访，诉说着自己的幸运与知足。整个办公区却很安静，没人提节日，没有问是否放假，也没人在小院里挂灯笼。还在炎热的夏季，太阳依旧猛烈，把一切晒得发蔫儿，没精打采的。敦周不想见人，计划着早一点睡觉，好把这一天早点送走。哪知道，中午一过，何幺女就来到了办公室。
　　“怕像上次，吃碗面就算了，还是你给钱，我可丢不起这个脸。早点订了馆子，来守到稳当，怕你又有其他主意！”何幺女也不避讳，说得办公室的其他同志哈哈大笑。
　　“好，好！跟你去，跟你去！”敦周无可奈何只得同意。
　　震后的安州异常繁荣，受灾的石泉人，潮水般涌入，大街小巷拥挤不堪。不管高档低下，每一家餐馆饭店总是爆满。何幺女老早就订好了位子，一下班，两人就直奔饭店。何琪也从涪城县中临时复课点，早早来到了饭店。何琪教高一两个班的英语，一周10节课，8节晚自习，4节早自习，当着一个班的副班主任，还帮着校团委书记开展工作，比才回来时阳光精神充满朝气，有了年青女子的风度。三人围着一张小桌，边吃边说，先说些地震中谁生谁死的奇闻异事，又说地震后生活工作的翻天变化，感叹着世事无常，慢慢就谈到个人问题。
　　“琪琪，工作上的事慢慢来，总会上手的。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不能只讲公家事，不管自己。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想想成家立业的问题，有合适的，早点谈一个。”何幺女对侄女儿的工作兴趣不大，更关心个人生活：“翻年就是26，我在你这个年龄，娃娃都抱到手上了！”
　　“小嬢！我才24，你咋给我长了两岁嘛?我有那样老吗？早得很，不着急，哪个才工作就结婚嘛！”
　　“你说的是实数，我讲的是虚岁，农村都是讲虚岁。不着急啊？那是你没经历过，不晓得艰难困苦，人啊一晃眼就老了。”何幺女说道：“你不着急我着急。只有你成了家，我才算脱了手，好安心。”
　　“你先操心自己，早点找一个。”何琪笑着说：“我还早得很！你倒要抓紧点儿，男人少得很，满街都是单身妇女，先找一个，好个照应。”
　　“我就算了嘛，四十好几的人，哪里去找？要钱莫钱，要身材莫身材，一张老脸自己都觉得难看。唉！到处都是孤男寡女，找不找又咋样，就这样过！”何幺女叹口气：“你真要注意，女人比不得男的，姑娘家就年轻那几年抢手，人人争到要。只要上了年纪，身材走形脸上长斑，就没人要了，像我们这种，倒贴人家都不要。比不得梁领导他们这些男的，男人四十一枝花。”
　　“莫把我扯进来哦。”敦周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觉得还真是这个道理，也就帮着何幺女劝起何琪来：“不过，小何，你小嬢说的还真是道理，人不经活，一晃眼就老了，早晚要作的事，还不如趁早。”
　　“就是就是。男同志好说，女人同男人莫法比。”何幺女看着敦周：“现在，像你这种单位上的，打钟吃饭盖章拿钱，还是领导，好找得很，可以慢慢来，找个女青都不难。姑娘家却不同，莫要打晃眼，几年一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这也怪不得别人，都这样子。”
　　“才参加工作就找对象，不好吧，先把工作做好再说。”何琪道：“况且哪有合适的，学校里就这些人，县中的年轻人少，好多都是在乡镇中学教了好多年才调上来的，都老了，单生的好多都是老婆遇难的。天天上课，同外面接触少，再说这样子兵荒马乱。”
　　“也是，天天忙着上课，学校就这样大块天，没挑选的余地。”何幺女说：“梁领导，你帮忙留心下，你们政府有没得才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同琪琪合适的，帮忙介绍介绍。能找个政府的，肯定比老师强。”
　　“这个忙怕帮不到，从来没当过红爷，不晓得咋说。”敦周笑道：“再说，现在的年轻人，哪用得着介绍，都是自由恋爱，一对上眼啥都好说，老一套不管用。”
　　“也不用咋个说，就是介绍两个人认识。谈不谈得拢，得不得行，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何幺女问何琪：“你想找个政府的还是找个老师？依我看，政府的比老师有前途，人人都喜欢当官的。”
　　“小嬢，说得到像真的！早得很，不说这些嘛！”何琪苦着脸，看来是真的不想说，何幺女看看敦周。两个人哈哈大笑。
　　“说是说笑是笑，现在这样子咋结婚嘛！”何幺女叹气道：“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躲雨的旮旮都没得。结婚结婚，揭了帽子脑壳昏哦！”
　　“政府正在计划，支持大家回去修房造屋。不修房子，冬天一到，霜雪一来，冰天雪地的，帐篷里咋过得下去！”敦周说道：“正在研究政策，先要统一选屋基，关键要找安全的地方，地震后，好多地方都滑了坡跨了岩，成了地质灾害点，屋基不好选！”
　　“就是。茅坪一条街都埋完了，随便咋个选都危险得很！除非把场镇搬了。就是搬了，我也不想回去，回去做啥?看到那儿就伤心，走到那里就想哭！”何幺女问敦周：“前几天在涪城转，好多地方的房子还不贵。回去修也是用钱，买房子也是用钱，还不如买套房子方便。你晓得的，上万人住在安置点，啥怪事都有，找个地方自己住稳当。大灾大难都过来了，这条命要紧。梁领导，帮我参谋参谋，我想在涪城买套房，往后就在涪城打工算了，一个月能把嘴巴保起走就行了。只要有了房，日子就好过点。关键买到哪里好？”
　　敦周看看何幺女，这女人不简单，有头脑，比一般人想得远，是个人精。自己这段时间在买不买房上举棋不定。地震后，房价大降，涪城的房子均价1000多，买套100多平米的房也就10多万，加上装修，总共不会超过30万。当然，也有区位好、环境好的小区，最贵也不到3000元。岳父岳母妻子儿子的抚恤金丧葬费，总共近百万，有了房就有了家，一切又从头开始。只是心理上过不去，花亲人的命钱过上好的生活，有种踏着亲人的尸骨走向幸福的别扭。可如果不买房，说不准哪天房价大涨，因为自己的失误，手中的钱缩了水打了水漂儿，还是一样会让人痛心。敦周整日在心中徘徊犹豫，迟迟下不了决心。听何幺女一说，心中豁然开朗，瞬间作出了决定。买！难道我还不如何幺女？她都能看到的事，我还下不了决心！至于说买哪个位置，敦周已经将涪城各个小区作了若干比较。方便上下班，将来顺道回石泉，就买在城西高新区。为了升值，将来在石泉有了房好卖，就买在城市中心，只是价格高一点，投入大一点，但将来的回报肯定会高得多。
　　“你们都要买啊？哪我买不买？”何琪看看何幺女，又看看敦周：“梁叔，帮我出出主意。”何琪领的父母抚恤金丧葬费，总共也应该有好几十万。
　　“买！县中要好几年才修得起，在涪城这几年你总得有地方住。一个女娃娃，天天睡帐篷板房，终归不是事。”何幺女毫不迟疑的说道。
　　“买比不买强。生活过好了，工作才好。”敦周看何琪始终看着自己，等了片刻，还是说了自己的看法：“存钱不如存房子，买了房子，钱就不会贬值。将来石泉有了房子，也可以卖，不卖也可以留下来，现在乡镇的都在县城买房子，县城的都在市里买房子，市里的都去省城买房子，省城都去京城这样的大城市买房子，到处的房子都在涨。”
　　“都在传，说政府要帮县城地震前的人修房子，是不是？”何幺女问：“如果是真的，琪琪将来在石泉就有房子。”
　　大家的消息真灵通。县委政府刚刚提出计划为受灾群众建设安置房，才开始同援建方协商，八字还没一撇，就传了出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没有秘密，看来安置房不得不建！如果不建，县委政府和援建方如何面对舆论，怎样回应群众期盼？全世界都在关心灾区，受灾群众只想有安身之所，国家现在这样强大，这个要求无论如何也不过分。但敦周知道，自己不能给出任何形式的回答，作为政府的工作人员，还算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可不敢乱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只要自己给了结论，一旦出了问题，都叫不守纪律不讲政治。在政府工作，如果没有这点觉悟，就会犯原则性的错误。
　　“城镇这块还不清楚，但支持农村受灾群众建房是肯定的，正在写农村受灾群众安置办法。县上原计划在中心场镇建廉租房，把无屋基的统一安置在场镇，将来人口都向场镇集中，各种配套设施好集中建设，也好发展好管理。但上级有要求，不能大规模集中统一安置。只得在全县为大家找屋基，组织地质专家，分成十几个队伍到处去看，十月份能完成就不错了，全县两百多个村，要安三万多人，工作量大得很。屋基选好后分到一家一户，才开始建挡墙堡坎等公共设施。基础打好了，才能开工建房，可能还要再过一两个月才能全面铺开，只要重建一开始，就有忙不完的事。”敦周介绍着自己正在起草的关于农村受灾群众安置方方面面的设想，希望的气息在心中慢慢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