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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作品名称:火红的杜鹃花      作者:晏子      发布时间:2022-04-25 19:02:03      字数:9405

  自大年初一那天腹泻,已过了三个多月,淮海身体还是一直不适,有时拉肚,有时便秘,胃口也不好。他到营部卫生所看过几次,卫生所的牛医助说他是贫血,让他服硫酸亚铁,服硫酸亚铁后解出来的都是黑便,后来又打维B12针,都不起作用。沈进就带他去找营部卫生所所长王军医,他也不知什么原因和王军医混得挺熟,王军医给他开过一次《病假诊断书》。王军医就和团部卫生队联系,送淮海到军区后方医院去看门诊。后方医院在这个大山里一个叫白云庵的地方,离他们部队有五、六十里,团部卫生队每周一次用车送病员到那里去看病。
  一天,淮海早晨起床后,到伙房拿了两个昨晚的冷馒头,就匆匆上路了,他要走十里路、在八点钟之前赶到团部卫生队。在这山沟里待了三个多月,每天出门就是山,今天去一趟医院,就像去合肥一样让他兴奋。五月初夏的早晨,真是迷人,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原野,空气中散发着浓郁花草的气味,初升的柔和的太阳,照着浮在青草上的露珠,映出蓝色的光亮。走过水电站宿舍区北边的门楼,大道的一边是一片半黄的麦田,还没有成熟的麦穗,在微风中一根根茁立,沟垅间的蚕豆和豌豆正在开花,另一边是一片延伸到远处山边的金黄色的菜花。从大道北边宽阔的淠河对岸的大山里,时时传来布谷鸟的梦呓般的鸣叫声,更增添了早晨的宁静。
  淮海一边欣赏着沿途的美丽景色,一边快步赶路,来到了团部。王军医告诉他,进了团部大门后不要拐弯,沿着道路往里走,卫生队就在最后边。淮海在快到卫生队时,听到有人喊他,原来是李兰江,拿着大提琴,正要去排练。他就拐过去和李兰江说了几句话,李兰江把他带到卫生队。王军医叫他来找卫生队的束医助,束医助对他说:“车子刚开走,你来时没遇到吗?”原来刚才李兰江领他从西边来卫生队时,送病员去医院的汽车正从东边开走了。束医助说:“你快追,还来得及。”
  淮海急忙跑到卫生队东边的道上,见一辆军用卡车正往团部大门口开去,他便在后面追赶,一边挥手喊停车。汽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开出团部大门,转了一个弯,在公路边停了下来,然后,驾驶室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兵,把斜挎着的黄军用帆包往身后甩了一下,迎着淮海嚷道: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几点钟了,磨磨蹭蹭的。”可是她忽然停住口,两眼直看着淮海。
  淮海跑得气喘吁吁,向她道歉说:“对不起,跑了十里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那女兵声音变得柔和了,轻声说:“没关系,上车吧。”说着两眼还在看着淮海。
  淮海上了汽车,见车上的人中有一个是他们连的副指导员陈学元,他在卫生队住院。陈学元对淮海说:“是小路呀,你身强力壮的,怎么也上医院。”淮海说:“我胃不舒服。”陈学元说:“和我的病一样。”
  那个女兵走到驾驶室门前,对里面的驾驶员说:“黄班长,我坐后面去了。”然后走到汽车后面,两手扒着车厢挡板往上爬,淮海见了,连忙站起身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去,她拉住淮海的手,上了车厢,朝淮海嫣然一笑。
  汽车驾驶员走到车后,对那女兵说:“小宋,你还是坐前面吧。”
  那女兵说:“陈副指导员胃不舒服,让他坐前面吧。”
  车里有一人嚷了起来:“老陈,你搞特殊化。”
  陈学元有气无力地勉强笑笑,说:“房排长,你说话总是这么尖酸。那你去吧。”
  那个姓房的排长说:“跟你开开玩笑。官大一级压死人,那是你的待遇。”
  陈学元无奈地摇摇头。那女兵过来搀扶陈学元。淮海说:“我来。”扶起陈学元,走到车后,放下车厢挡板,托住陈学元的两腋,轻轻放了下去。那女兵站在淮海身边,对淮海说:“谢谢你!”淮海说:“不用谢,他是我们连领导。”
  房排长也站在车后,粗声大嗓地问那女兵:“他得的是什么病,听说是胃A,是吗?”
  女兵赶紧朝车下看了看,对房排长说:“你小声点,还没确诊呢,就是确诊也不能让病人知道。”
  房排长吐了一下舌头,说:“没事,他没听到。”说着,跟着那女兵,坐到了她的旁边。那女兵坐到车厢里,让房排长兴奋了起来,话特别多,他对着淮海问道:“喂,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淮海知道是在和他说话,但不理他,他那口气就像不知是多大的首长。
  “喂,大个子,我跟你说话呢!”房排长觉得受到了冷遇,不高兴地继续对淮海说。
  淮海朝他转过脸,问:“你是在问我吗?”
  “我不问你问谁?这里面的人我都认识。”
  “我还以为你跟自己说话呢。你有什么问题要请教我吗?”
  房排长说:“请教你什么,你当你是谁?我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淮海说:“南京军区的。”笑着看了那女兵一眼,那女兵也对他笑了笑。
  房排长瞪起了眼,说:“废话!我看你还是军区司令呢!”
  淮海说:“怎么,你看出来了?眼光不错。”
  那女兵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像银铃一般动人心弦。
  房排长不再说话,只是朝淮海瞪着眼。
  那女兵坐在淮海对面,还在不时看着淮海,看得淮海心怦怦乱跳。
  车里共有十人,除淮海和那个女兵外,都是在卫生队住院的,今天到医院来复诊。其中还有两个当地的老百姓,一个是年约六旬的老汉,坐在那里也可以看出身体高大魁伟,生着白发白须,气宇轩昂,讲话声音宏亮,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老伴,一个50多岁的满脸皱纹的妇人。
  那老汉原来是个老红军,显然,和解放军在一起,他感到很亲切,他和淮海攀谈了起来。他说:这里大别山区,是当年红军的鄂豫皖根据地。从1927年到1929年,共产党在这里举行了3次农民起义,湖北的黄麻起义、皖西的六霍起义和河南的商南起义。他是在1929年5月参加商南起义加入红军的,那时这里属河南商城。后来随着红四军主力转移到川陕根据地,长征时是红10师28团某营的教导员,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李先念等四方面军领导人他都见过,三次过草地……”
  房排长插嘴道:“长征只过一次草地,你怎么过三次呢?”
  老红军说:“中央红军过一次草地,我们四方面军过三次。第一次过草地后,突然接到张国焘的命令,要我们南下,就掉头又走了回来,最后在中央命令下,又第三次过草地,到了陕北。就是在第三次过草地时,部队遭到藏民武装的袭击,一颗子弹让我的中枢神经受了伤,离开了作战部队。到延安后在一所医院里做后勤管理工作,建国不久就病退了,现在行政18级,享受老红军的政治和生活待遇。现在在沈阳军区当政委、解放战争时期11军的军长曾绍山中将,和我是一个乡的人,长征时是我营部的文书,我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前几年,有人说曾绍山是假党员,派人来向我调查,是我写的证明材料。曾绍山才保住了政治生命,“九大”当上了中央委员、辽宁省委第一书记。
  房排长又问:“行政18级拿多少工资?”
  老汉说:“80块零5角,另外看病住院不要钱。”
  房排长羡慕地说:“不得了,差不多是我双倍了,还是那时参加革命好呀!”
  到医院后,他们下了汽车,那个女兵给病员们挂了号,叫他们各自到门诊去候诊,又叫老红军和陈学元稍等一会,马上带他们去办住院手续,然后对淮海招招手,说:“你跟我来。”把淮海领到内科,径直走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军医面前,指指淮海对女军医说:“他身体有些不舒服,你给他看看吧,你要看仔细点,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又转脸对淮海说:“身体有什么感觉,都告诉医生。”然后羞涩地笑着看了看淮海,走出门去。
  淮海很感激她的热情,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个女军医正在注视着他们,见淮海转过身来,她问:“你也在你们团部机关吗?”
  淮海说:“不在,我在基层连队。”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谁?”
  “刚才领你来的女兵。”
  “哦,她是我们部队卫生队的卫生员,我们就是今天到医院来时认识的。”
  女军医看了看淮海的病历本,又说:“你才17岁啊。身体哪儿不舒服?”听完淮海的诉说后,她用听筒给淮海听了听心肺,又叫他躺下按了几下肚子,然后说:“不要紧,是水土不服。你以前没有在山区生活过吧?”
  淮海说:“没有。”
  “你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苏北平原,靠近黄海的地方。”
  “平原地区的人到了山区有点不习惯,吃点药,注意休息,过一些日子会好的。”
  淮海觉得这个女军医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向女军医道谢后,到药房取了药,回到车旁。同车的人一个还没回来,他和驾驶员聊了一会,然后到医院里去走走。这个医院的景色很优美,依山势而建,许多房屋建在半山腰上,院内水泥道路蜿蜒曲折、高低起伏,树林、竹林点缀其中,还有很幽静的山谷。在医院的最后面,另有一个院子,白色的围墙,院门口有岗哨,从低矮的围墙上面望进去,可以看见院内有许多红墙小楼。淮海朝院门走去,被岗哨拦住。当他再回到卡车旁时,人已经都坐到了车上。房排长对他嚷道:
  “来的时候等你,走的时候又等你,吊儿郎当的。”嘴里说着,眼睛巴结地看着那个女兵。女兵站起身,对走到车后的驾驶员说:“人齐了,开车吧。”
  驾驶员把吸剩的香烟扔到地上,对她说:“你还是到前面来坐吧,前面座位空着。”
  她说:“不啦,我就坐后面。开车吧。”说着,坐到了淮海身边。
  汽车开动了,房排长掏出一支香烟,打着火吸了一口,把打火机在手掌心掂着,对身旁的一个叫大周的人说:“看,这是什么?”
  大周说:“打火机,从哪儿弄来的?”
  房排长说:“我派丁苏生到金寨出差,他带给我的。你别说,这东西就是比洋火方便。”说着又“咔嚓”一声打着了火,干咳了两声,又抽了一口烟,把烟吐了出来。
  
  他身旁的一个姓仓的协理员猛烈咳嗽了起来,把火咳灭了。
  那女兵对他说:“你把香烟熄掉。”
  他把香烟放到脚底下踩灭,尴尬地说:“还剩半截呢。”
  淮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旁的这个仿佛闪发着光芒的女兵身上,但又装着就像身边没有这个人似的,也不看她,也不说话。那女兵朝他看了看,递给他一块奶糖,问:“你病看得怎么样?”
  淮海说:“医生说我没有病,是‘水土不服’。”
  那个女兵问:“你觉得这个女军医怎么样?”
  淮海说:“挺好。我们卫生所的牛医助,给我看了几个月,说我是贫血,又说我是胃溃疡,后来说我是思想病,怕苦怕累。这个军医一下就疹断我是水土不服。态度也好,让人感到很亲切。”
  她又问:“你看她长得怎么样,漂亮不漂亮?”
  淮海说:“很漂亮,气质特别好。你问这干吗?”
  她有些诡秘地笑了笑,说:“你看她像谁?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像我?”
  淮海朝她看了看,说:“还真的很像,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她见淮海注意地看着她,脸红了,说:“她是我姐姐。”
  淮海说:“原来你姐姐也在部队。”
  “我还有3个哥哥,也都在部队。”
  淮海说:“那你爸爸一定也在部队,或许你妈妈也在。”
  那个女兵说:“你怎么知道的?”
  淮海说:“我家附近有个修车的,他的儿子才六、七岁,就骑着三轮车满街跑。还有个理发店,店里是父子两人,儿子也才十一、二岁——父亲干什么,儿女就干什么吧。如果你爸爸不是军人,不是首长,你和你哥哥、姐姐怎么能都当兵呢?”
  她用柔和、动人的声音格格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会耍贫嘴。”明澈、愉快的眼睛直看着淮海。淮海回避着她的目光,心中感到不自然,但又觉得很陶醉,他在书上看过很多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的故事,他喜欢这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房排长问:“你爸爸在哪个部队,是师长还是军长?”这个房排长真讨厌,坐在他们对面,瞪着眼瞧着他们。
  那个女兵没有理他,他有些尴尬,拉起裤脚搔腿,搔了左腿又搔右腿,没话找话地说:“卫生队这个时候就有蚊子,全咬的红疙瘩。”
  淮海刚才遭到这人的抢白,就想拿他开开玩笑,也正好在这个女兵面前显显自己的语言能力,于是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保管有用。”
  房排长见有人跟他说话,忙问:“什么办法?”
  “你把蚊子逮住,用剪子把它们的嘴剪掉,等嘴长好后就到冬天了。”
  那女兵格格笑了起来。房排长把眼一瞪,说:“胡说,逮住它不如直接把它打死。”
  那女兵说:“那你为啥不把它打死?”
  淮海说:“他不敢。”
  房排长瞪着眼问:“我为什么不敢,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淮海说:“你害怕发生血案。”
  那女兵又笑了起来。淮海又说:“其实你也用不着害怕,你是‘正当防卫’,打出来的全是你自己的血。”
  那女兵说:“是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嘛。”
  房排长感到这两人在拿他开玩笑,女兵拿他开玩笑,他还巴不得呢,但这个男兵也拿他开玩笑,他不能容忍,于是怒气冲冲地责问淮海:“你是哪个连的?你们领导就这样教你跟上级讲话的吗?”
  淮海说:“对不起,我一点也没看出你还是个上级,你怎么和我们一样穿两个口袋的衣服,看来你也是才提干,两个口袋的衣服还没穿完。我还以为你是哪个炊事班的伙夫呢。”
  大周以为淮海不知道,介绍道:“这是我们修理连的房排长。”
  后勤处的仓协理员说:“还别说,他那么胖还真像伙夫。”
  协理员比他官阶高,他不敢发作,继续对淮海瞪着眼说:“我们排里的兵,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我开玩笑。”
  那女兵说:“你是军阀主义,开玩笑怎么啦?团长、政委还经常和我们开玩笑呢。”
  房排长气愤地把脑袋扭过去,执拗地望着车外,不时发出干咳声,直到下车,再没说一句话。
  淮海对众人说起在医院后面看到的那个神秘的地方。那个女兵听后,说:“那里是战备坑道。坑道里面很大,有办公室、宿舍、会议室、作战室。军区许世友司令员、杜平政委等几个主要领导都有专门房间和办公室。‘文革’开始时,造反派要揪斗许司令,许司令就住在这里。这个地方是保密的,可不要在外面乱传啊。”
  淮海说:“不怕,如果有人追查,我们就说是你说的。”
  那个女兵笑着轻轻拍了一下淮海。随着汽车的摇晃,她的身体不时地靠到淮海身上,淮海不安地、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一次,汽车突然驶下一个路坡,她向前一倾,两手抱住了淮海,脸羞得通红,一股令人激动的少女的芳香气息,让淮海恍恍欲醉。道旁的树林、草地、河流都沐浴在一片温暖和熙的春风中。
  车到团部后,他们下了车,淮海看了一眼那女兵后,正准备往大门外走,那女兵对淮海说:“你等等。”然后走到正走出驾驶室的汽车驾驶员跟前,说:“黄班长,你把他送回去吧。”驾驶员看了看淮海,说:“我哪有时间,让他自己走吧。”她说:“你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他还有十多里路呢。”驾驶员很不情愿地进了驾驶室,淮海也坐了进去。汽车开动后,淮海见她站在路边向他挥着手,心里对她非常感激。驾驶员问:“你们认识?”淮海没有听见。已看不见那个女兵了,但她的身影还在他脑海里浮现,他还看见她那双直看着他的眼睛。车到他们连旁边的篮球场上停下,他没有动身,驾驶员说:“到了,快下车。”他才恍然如从梦中醒了过来。
  十几天后,连里的卫生员小李来找淮海,问他:“团部卫生队的宋曙光你认识吧?”
  淮海说:“我不认识。”
  小李说:“她说她认识你,说送你去后方医院看过病。”
  淮海说:“是她啊。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个男同志呢。有什么事吗?”
  小李说:“她说找你有事,叫你去一下。”
  这么多天来,那女兵的眼神和笑貌,时常在淮海头脑中浮现。她姓宋,那天她说父母又都在部队,那她的父亲很可能就是宋佩璋(注:宋佩璋时任安徽省军区第一政委、省委书记、省革委会第一副主任,李德生1970年调中央后他主持安徽工作)。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兵,尤其是气质更是与众不同,淮海想到同样也是部队高干子女的、黄海军分区豆副司令的女儿豆百花,也有着这种气质,但她的气质比豆百花还要好一百倍;她和周玲也不同,周玲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艳丽的桃花,而她是一朵迎着春风怒放的富丽的牡丹,周玲给人的是怜爱,她给人的则是激情。但淮海也知道,那天她也就是对他有些好感而已,一见之下哪个女兵对他没有好感呢?过后也就忘了,就如阿庆嫂唱的那样,“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可是,让淮海没有想到,这个女兵却没有忘记他,她找他能有什么事呢,可能是想和他见见面吧?这让他非常激动。
  等到星期天,淮海拉下脸面向成志刚请了半天假,来到了团部。那个叫宋曙光的女兵一见淮海,很高兴地笑着说:“你终于来啦。”将淮海带到她的宿舍。她一人住着一个半间,寝室里很简洁,一张上下铺,上铺放着东西,一张简易的两屉小桌,一把椅子,一条长凳,还有一个放着两只脸盆的竹架子。她让淮海在椅子上坐下,问:“肚子饿了吧?”
  淮海说:“不饿。”
  她拉开桌子抽屉,拿出一罐麦乳精,给淮海冲了一杯,说:“跑了这么远路,我想是饿了。”又拿出一只铁盒子,打开盒盖,放在淮海面前桌上,里面是北京茯苓饼。
  淮海说:“被人看见,不好意思。”
  她把铁盒盖上,放进了淮海的黄帆包,又往包里放了一代奶糖,说:“让你带走。”然后,从挂在墙上的黄帆包里取出两瓶药递给淮海。
  淮海接过一看,说:“哦,是维U,治胃病的,我现在正吃这种药。”
  宋曙光说:“你哪来的?这是一种新药,后方医院也是刚有的,我们卫生队还没有,上周我去后方医院,给你开了两瓶。”
  淮海说:“是我家里寄来的。”
  曙光说:“以后不要叫家里寄药了,需要什么你可以找我呀。”
  这个美丽的女兵,对他这样关心,让他很感激,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兴奋,又感到局促不安。不时有人从宿舍门前经过,好奇或者怀疑地看着他们,有一个女兵的声音在门外喊道:“曙光,打羽毛球啦。”
  曙光回答说:“今天不打了。”
  随后一个女兵出现在门口,拿着一副羽毛球拍,穿着一件黄军衬衣,衬衣的下摆勒在裤子里。“怎么,有事?”眼睛打量着淮海。“好吧,不打搅你。”说着走了开去。
  曙光说:“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
  在卫生队的后面,是那条宽阔的西淠河,他们沿着河边向东走去,迎面遇到了几个在卫生队住院的病号,其中有那天一起去医院的姓房的排长和大周,这几人和曙光打招呼,奇怪地看着这一男一女在河边漫步,房排长没有说话,朝淮海瞪着眼,淮海有些心虚。他们从东边的桥上走进了对岸的大山。这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到处是树木、竹林,五月的红杜鹃开遍了山野,暖风吹得人沉醉,让淮海产生了如在梦里的甜美的感觉。青春,啊!青春,在青春里,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淮海在明媚、温柔的光影下,注视着走在前面的这个女兵,没戴军帽的浓密的黑发,扎成两条垂肩的松散的辫子,圆圆的脸上,一双聪明、美丽的黑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芒,身材不算很高,但很匀称,微微挺起的少女发育成熟的胸脯,细腰宽臀……淮海突然感到一阵不好意思,连忙转过目光。曙光不时转过身来看着淮海,她感觉到了淮海的目光,脸一下涨得像桃花一样艳红,回眸笑着看着他,仿佛在说:“你欣赏吧,你看我美不美?”。她一边走着,一边蹦蹦跳跳,唱着“九九艳阳天”。侧旁有一条山溪,溪上有一个几根树木搭成的小桥,曙光指着那儿说:
  “我们到那边去吧。”
  淮海先走过桥去,在对岸等着她。她走到桥中央,停了下来,喊道:
  “我要掉下去了,快来。”
  淮海走过去,她把手伸给他。他们走到溪岸边时,淮海松开手,她一步跳上岸,扑到淮海身上。他们在一个长着一片松柏的平坦的山岗上坐下来,画眉在树林里悠扬婉转地鸣叫。西边远处,隐约可见一片浩淼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亮,那是响洪甸水库。
  曙光说:“这儿的风景太美了,我真想在这儿待一辈子。”
  淮海说:“城市里人,刚到这里有新鲜感,住久了就会感到寂寞。哪个不想到城市生活。”
  曙光说:“假如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到哪里都会觉得很美好——你的家乡在哪儿?”
  淮海说:“苏北平原海边的一个小城,叫黄海。你听说过吗?”
  曙光说:“听说过,是个革命老区——你的其它情况能给我介绍介绍吗?”
  淮海说:“可以——姓名:路淮海,出生年月:1955年6月13日。民族:汉。性别:男。家庭住址:江苏省黄海县、黄海镇、向阳办事处、南门居委会。家庭成份:贫农。本人成份:学生。政治面貌:少先队员,括号超龄。个人简历:1961年至1970年上学,1971年元月至今在南字六0七部队三营十连当兵。还有,身高1米78,体重62.5公斤,身体健康,品貌端正。报告完毕。”
  曙光咯咯笑着,双手抱住淮海的胳膊,头靠在淮海肩上。
  淮海说:“怎么样,你的情况保密不保密,能告诉我吗?你是合肥人吧?但你讲话很动听,像是北京口音。”
  曙光说:“我是北京人,1954年12月出生,但那是农历,阳历是1955年2月,比你大4个月,1970年春天参军,政历清白,共青团员。”
  淮海想,真巧,周玲也比我大4个月,但她看上去要比周玲小,可能是个子不如周玲高吧。
  曙光又对淮海说:“你还有一项没报告。”
  淮海问:“什么?”
  “婚否?”
  淮海说:“已婚。”
  曙光一下松开手,挺直身体,收住笑容,说:“已婚?”
  淮海说:“是——”看了看曙光。
  曙光吃惊地看着他。
  淮海继续说:“——不可能的。”
  曙光哈哈笑了起来,又问:“那你有女朋友吗?”
  淮海像突然被泼了一盆凉水,一下清醒了过来。他没有回答曙光,朝她看了看,她正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淮海点了点头。曙光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又问:“是你的同学吗?”
  淮海说:“不是。”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在我们城里一个有名的宣传队,我去看她演节目,爱上了她,就追求她,她就答应了我。”
  曙光又停了一会儿后轻声问:“她一定很漂亮?不然你也不会爱上她。”
  淮海又点点头,说:“是的,相当漂亮。”
  曙光又说:“你能给我讲讲她的事情吗?”
  淮海摇摇头,说:“不能,我对一个漂亮女孩讲另一个漂亮女孩的事是不适宜的。”
  曙光听后脸上露出了笑容,说:“看来你很懂得姑娘的心,难怪姑娘都喜欢你——你刚才说我是一个漂亮女孩,是真心话吗?我宁可相信这不是对我的恭维。”
  淮海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的确很漂亮。”
  她又问:“那我们哪个更漂亮呢?”
  淮海说:“这不好说,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的人。你说,一朵牡丹和一朵桃花,哪个更美?”
  显然,曙光对淮海的回答很满意。她说:“那么也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淮海没有说话,看了曙光一眼,曙光还在看着他,他把头低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小宋,这可能不行,因为我已经有了女朋友。”
  曙光没有说话,在她的脚边,有一丛枝叶茂盛的野蔷薇,花枝上蓬蓬勃勃地萌发着许多红褐色的花苞,花苞淡淡的清香,随风在他们身旁弥漫,她弯身折了一根花枝,揉搓着鼓胀的枝叶、花苞,眼睛凝望着远处生机勃勃的大山,紧抿着的嘴角露出懊恼的神情。
  淮海转脸看了看她,涌起一阵心动:这是个可爱的姑娘,这里谁不想得到她的青睐呢?有多少人能为了她去做任何事情,但她却主动把一颗火热的心给了我。我不能辜负这个姑娘。想到此,他情不自禁的对曙光说:“小宋,很对不起,我的话让你不愉快了。其实,我很喜欢你,你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待人热情,我第一次和你接触,就很喜欢你。我只是一个新兵,就像这大山里的一棵小草,有谁会在乎我呢?和你做朋友,我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如果你真有这个想法,我们可以先通信,有机会我也会来看你的。只是不能让人发现,不然他们会处分我的,还会让我退伍。你说这样好吗?”
  曙光抬起头,眼睛有些潮湿,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朝淮海羞怯地点了点头,说:“以后不要叫我小宋,叫我曙光,好吗?”。
  太阳把空气晒得非常暖和,大山里一片宁静,风吹着不远处的杨树叶发出轻微的索索声。一丛一丛的野蔷薇有白有红在怒放,散发着一阵阵香气。山莓挂着一串一串的果子在山坡上蔓延。一只啄木鸟在山岗下面有节奏地敲打着树干。
  他们回去时走到小镇边,正想分开走,突然一个部队干部从镇东头的汽车站旁边走了过来,曙光一见,说:“那是我们教导员,他看见我们了——你不要朝那边看。他问你话,不要跟他说多少,让我来回答他。”
  教导员急步走了过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他正在寻找的目标,拦在他们面前,问:“小宋,你怎么在这里?”又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淮海,口气非常严厉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淮海说:“十连的。”
  教导员继续严厉地责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干什么?”
  淮海说:“你是谁呀?管得着吗——给我让开。”
  “我再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淮海往前走去,教导员急忙往旁边一让。身后,教导员还在追问曙光,只听曙光说:“我跟他不认识,在路上遇见,说几句话,你是不是管得也太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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