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火红的杜鹃花 作者:晏子 发布时间:2022-04-12 10:13:48 字数:11994
营部决定在五.一期间举行一次全营文艺会演,要求各连排练节目。各连都成立了演唱组,十连的演唱组,由每班推荐一名同志参加,集中排练期间,不参加班里的施工、学习和其它活动。淮海以为八班自然是他,但成志刚让蔡凤楼去,蔡凤楼哭丧着脸说:“再苦再累的工作我都能干,但我不会演文娱。”成志刚说:“这没有什么,你跟着他们唱唱就行了。有人想去,我偏不让他去!”这话气得淮海牙痒,强忍住没有发作。成志刚又叫储义民去,说储义民会吹口琴。但负责演唱组的代理副指导员潘长寿说:“全营会拉手风琴的只有我们连有,全团可能也只有一个,路淮海一定要参加。”
成志刚说:“可以让他去参加演出,但平时不能脱离班里工作。”
演唱组成立的那天,蔡凤楼和储义民都没有去。一排的李兰江来叫淮海去开会,淮海明知故问:“开什么会?”
李兰江说:“演唱组今天集中,我们先开个会。”
淮海说:“我又不是演唱组的,去开什么会?”
“你怎么不是呢?”李兰江将手中一张折成两半的纸打开,“这上面不是有你的名字吗?”
淮海说:“有名字我也不去!”
李兰江对成志刚说:“八班长,你们班报的不是路淮海吗?代理副指导员叫他去开会,向你请个假。”
成志刚点了点头。
李兰江又对淮海说:“走吧,班长批准了。”
淮海说:“他批准有什么用?谁批准谁去。”
成志刚脸开始发红,朝淮海瞪眼嚷道:“路淮海,你这话什么意思?”
淮海不理他,他又追问了一遍,然后沉着脸对李兰江说:“告诉代理副指导员,我们班没人。”
李兰江看了看成志刚,又看了看淮海,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对淮海说:“代理副指导员叫你去。”
淮海站起身,李兰江对成志刚说:“八班长,代理副指导员叫路淮海去一下,向你请个假。淮海,跟班长说一声。”淮海看也不看成志刚,走了出去。
成志刚是个小鸡肚肠、性情暴戾的人,常常人家还不知什么事,他已经生气、发起火来,脸涨得通红,阴着两眼,人们多不和他啰嗦。原先,二排长陈宝根是他的班长,胡大荣是他的副班长,两人是老实厚道人,都不和他计较,指导员也不喜欢他,这也是他至今没有入党的原因。淮海没有心眼,又有个性,如果遇上胡大荣,或者六班长胡万念、五班长王富民——一个老实厚道的六九年宿迁兵——这样的班长,他就不会有这些倒楣事,但偏偏遇上了成志刚,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自然要闹出事来。从此事以后,淮海就不再与成志刚讲话,对成志刚的批评也置之不理。
来到代理副指导员潘长寿的宿舍,各班参加演唱组的人全在里面。潘长寿对淮海说:“你还要三请四邀呀。来了就坐下,我们开个会。我们连的演唱组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由李兰江同志任组长,在座的都是各班选派来的……”
淮海站了起来,说:“代理副指导员,我不是演唱组的,叫我来开什么会?”说着就要走。
潘长寿问:“你怎么不是?”
淮海说:“他们都是班里选派来的,我们班没派我来,谁也没跟我说。”
潘长寿说:“李兰江刚才不是通知你了吗?”
淮海说:“李兰江通知我有什么用?他又不是我们班长。”
潘长寿说:“那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总行了吧。”
淮海说:“你通知我也没用。”
潘长寿脸板了下来,问:“我通知你也没用?那是不是要请政委通知你呀!”
淮海说:“不用政委,叫成志刚跟我说。”
潘长寿皱着眉头问:“班长没有对你说吗?那好,李兰江,你去把八班长叫来——步调不一致。”
不一会儿,李兰江和八班副班长张宜生走了进来。潘长寿问:“八班长怎么没来?”
张宜生说:“他正在有事,叫我过来看看,有什么情况回去向他传达。”
潘长寿说:“是这样的,连里决定,你们班路淮海参加演唱组,八班长都知道,现在再跟你当面落实一下。就这事,你去吧。”八班副敬了个礼,走出门去。
潘长寿看看手表,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全耽误了。继续开会,我先宣布几条纪律:第一、演唱组的同志全部脱产,和班里一切工作脱钩,谁也不许请假……”
淮海打断了他的话,站起来说:“代理副指导员,这一条我做不到。”
潘长寿说:“你为什么做不到?路淮海,我告诉你,这是政治任务,不是开玩笑!真的毛病很多。”
淮海说:“怎么是我毛病多呢?班里同意我来,却又不对我说,又不让我脱产,你们不协调好,叫我怎么办?我难道能分成两半。”
沈进嚷道:“成志刚他算什么!淮海,不理他,我们支持你。”
“干什么?拉帮结派吗!”潘长寿朝沈进一瞪眼,又对淮海说:“你还要我们怎么协调,刚才不是当面都说好了吗?我看你是故意闹情绪,‘有鸡叫天亮,没鸡叫天也亮’,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淮海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革命也不能不吃饭——什么事就说什么事,不要老是转弯抹角扣大帽子。”
李兰江赶紧过来拉了拉淮海,说:“淮海,不说了,先开会,听副指导员作指示。”
淮海坐了下来。
在接下来开会时,潘长寿又几次用成语、名言、警句一类的话批评淮海,淮海不吭声,他的情绪本来是冲着成志刚的,现在却得罪了潘长寿,副指导员陈学元因胃病到团卫生队住院,就由事务长潘长寿代理副指导员,负责这项工作,他认为淮海在拆他的台,能高兴吗?“‘小不忍则乱大谋,’要命,”他在心里笑了起来,“我也被他‘传染’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又是一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潘长寿继续说。“每天早晨起床后,你们都不要参加出操,不管是吹笛子的、拉二胡的、唱样板戏的、打快板的,都到东边去练功,‘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负有心人’,努力争取这次汇演拿奖。最后我再强调一遍,谁也不许请假,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刚到部队,怕脱离班里的工作影响个人进步,你们不要怕,‘金子总会发光的’,在这里也同样会发光。如果有哪个违反纪律,就让他回去,不管是谁,‘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散会以后,沈进跑过来挽住淮海的胳膊,说:“淮海,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我天天给你背手风琴。”
淮海说:“你去我宿舍把手风琴拿来。”沈进一溜烟地跑着去了。
李兰江对淮海说:“你怎么跟班长搞成那样?”
淮海说:“成志刚是个坏人,你还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有多气人,搁谁都受不了。他故意为难我,不让我脱离班里活动。”
李兰江说:“他开始不让你进演唱组,代理副指导员就准备叫连里买一架手风琴,让沈进拉,他不知听谁说沈进会拉手风琴。但沈进不肯,说他拉是会拉,但拉得不好。代理副指导员说,拉得不好没关系,给你时间练,‘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沈进还是不肯,坚决要你来,说你不来就没意思了,他倒是你的铁杆。你知道沈进会不会拉?”
淮海说:“他不会,他要跟我学,我没教他,他华而不实,学不会的。”
李兰江又说:“代理副指导员又找你们班长,叫他‘小局服从大局’。你们班长说,原则上服从,但如果有工作,还要通知你回去。他也就是那么说说,要个面子下台,也不会真叫你回去的。”
淮海说:“他叫我回去我也不理他,别人怕他,我不怕他,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在营区的东边,一直通到远处的村庄,有一片起伏的草地,十连的演唱组每天就在这里排练节目。淮海的任务就是独奏和伴奏,都是轻车熟路,每天除了练练琴,到连部拿一份报纸来看看,其余时间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满含浓烈花草芳香的春天的气息,让他全身心充满了柔情蜜意,他望着梦幻般湛蓝的天空缓缓向远方飘逝的白云,周玲美丽的身姿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他的思绪进入了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之中——
一天晚上,他到周玲家去,周玲到学校挖防空洞去了,他就在她家旁边的清真饭店买了几个馒头,到周玲学校去。学校传达室看门的人不让他进,他就给了那人一个馒头。这个学校在抗战时期是抗大五分校,学校的最北边,有一片松林,那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正在热火朝天地劳动。所谓挖防空洞,也就是挖一条两、三人宽的壕沟,然后在壕沟两边掏出许多猫儿洞,壕沟只有不到一人深,再往下挖就出水了。淮海见人群中,周玲正和一个女生抬着一筐土,顺着松林往东边和县体育场搭界的小河边走去,将土倒在河岸上。两个小姑娘都缩着脖子,耸起肩头,用手使劲向上托着扁担。淮海无法接近她,走回学校门口,问传达室的人:“他们什么时候结束?”那人瞥了一眼淮海手中的馒头,异常客气地说:“你进来坐坐吧,要有一会儿呢。”淮海走到街上,在寒冷的春风中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才见到周玲和几个同学走了过来。淮海走在她们前头,回头看了看周玲,周玲也惊异地看着他。他弯下腰假装系鞋带,落在他们后面。到了城中心十字街口,那几个同学都四散走了,周玲停下来等淮海,问:“这么晚你在那儿干什么?”淮海说:“我从7点钟就在那儿等你了。”把馒头递给了她。周玲问:“你们学校没挖防空洞吗?”淮海说:“这些活动,我是高兴就参加,不高兴就不参加。”周玲说:“真把人累坏了。下星期还要去修战备公路,是文教局统一组织的大会战,你们学校也去。”淮海说:“是吗?那我也去。”在修战备公路的工地上,淮海真是干劲十足,只是不住地看着周玲。“哎呀,淮海,你怎么老是把土装到筐子外面去?你眼睛看着点好不好。”抬土的人对他说。周玲还是和一个女生抬土,淮海几次见她停下筐子,理着头发,有意无意地朝他这边看。“就是远了一点,”淮海想,“明天、后天,就会渐渐靠近了”。可是第二天,淮海没有见到周玲,第三天也没有见到,淮海劳动的积极性一下全没了,懒洋洋地挖着土,时不时朝周玲学校的已经靠得很近的工地上望着,总希望周玲能突然出现。“哎呀呀,”又有人嚷了起来,“你动作能不能快一点,你看看都排队了。”淮海生气地把铁铲一扔,说:“谁嫌慢自己挖!”挖土可比抬土累多了,要不停地挖,而抬土的人还有等着装土、抬着空筐子的时间可以休息。到第四天,周玲出现了——原来她是被“三代会”宣传队叫去排练节目了,但今天是修战备公路的最后一天,周玲请求回来参加——淮海一下又浑身充满了干劲。他们两个学校已经会合,淮海给他们挖土,他故意不给周玲装土,但和周玲抬土的女生不领他的情,说:“先来后到,你怎么老不给我们装。”淮海给她们装了大半筐土,那个女生又嚷起来:“你怎么装得这么少,轻视我们‘半边天’!”淮海说:“你干劲还真不小,能挣六百工分。”给结结实实地装了一大筐土,然后把铁铲一扔,接过周玲手中的杠子,对那个“六百工分”说:“来吧,我和你抬。你是要抬前面还是后面?”男生们都围在旁边起哄。那人还嘴硬,说:“抬就抬。”却晃晃悠悠地走不了路,放下筐子,脸红到脖子。淮海说:“‘半边天’就是‘半边天’。”把筐里的土铲掉一半,把杠子又交给了周玲。事后周玲对淮海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是我们学校的铁饼运动员。”淮海说:“这人是个‘十三点’。”周玲说:“她才不是‘十三点’呢,她家是城郊蔬菜大队的,属半城半乡户口,她是想毕业时挣个好《评语》,能安排工作。”淮海说:“你跟她抬筐,不是自找苦吃吗?”……
淮海挥了一下手,赶走了一只嗡嗡哼着绕着他脸转圈子的蜜蜂,坐起身来,看了看周围,沈进和小胖子周立五正在旁边排练对口词,对口词是李兰江写的,动作是沈进设计的:“这样,右臂在胸前屈起,右腿向前一步弯曲,左腿伸直,对,就这样……”“惊天开山炮”,“动地劳动号”……“戒骄戒躁不跑锚”,“不是跑锚,是抛锚,你的如皋腔太重了”……
淮海把两手放在脑后,又在草地上躺下,继续想着往事:
一次,周玲在街上,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被人抢去了——那一阵子街上出现了一股抢像章的风气,淮海的像章也被人抢过,但那人抢错人了,被淮海追上,伸腿一绊,那人在猛跑中,突然一个跟头,在煤渣铺的路面上跌出老远,手和腿都跌得鲜血淋淋。周玲被抢去的像章是她在一次文艺会演中获得的奖品,她那个伤心样子,真让人心疼。淮海就把自己的像章给了她。一次,他们约好去看新上映的电影《红灯记》,可是到时淮海在电影院门口一直等到电影开场以后,周玲也没有来,他就到周玲家去。周颖正在洗碗,以前淮海到她家来,她总是说:“你一来,就把姐姐带走了,家里的事全扔给我一人做。”这次她却说:“你又来找我姐姐了,你把她带走吧,反正她这两天在家也不肯做事。”淮海想,可能是她晚饭吃迟了吧,问周颖:“你姐姐在哪儿?”周颖朝房间里一指,说:“在里面和人生气呢。”淮海走进周玲的房间,周玲坐在床边,头也没抬,也不说话。淮海说:“你怎么还坐在这?电影早开场啦。”她还是不说话。淮海问:“你怎么啦,是不是像章又被人抢走了?”说着无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胸前,可不,像章真不在身上。周玲冬天喜欢把两手操在袖子里,淮海最爱看她这种姿势,今天她就这样坐在那里。周玲默默地从袖子里抽出手,拉开床前桌子的抽屉,把淮海给她的那枚像章取出来,塞到淮海手中。淮海问:“怎么,你那枚像章找回来啦?”淮海见她眼泪流到像桃花一样艳丽的脸上,又从脸上滴到衣服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说:“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吧。”周玲默默站起身,往外走去。周颖对淮海说:“你们是去看电影吧?带我一起去。”淮海说:“今天不看电影,过两天带你去。”一路上周玲还是不说话,淮海心里着急,问:“究竟怎么了?你总要让我明白吧。”周玲也不抬头,也不看淮海,问:“前天你干什么事了?”“前天?”淮海在心里回想,“前天我没做什么呀。上午、下午都上学,晚上和人下军棋。”“中午,中午你干什么了?”“中午?”淮海又努力回忆,突然他想了起来,“是周颖这个小丫头对你说什么了吧?那天吃过中饭后,我和人下军棋,但家里的军棋少了一个军旗和一个地雷,我就在上学时绕路到百货公司去重买一副。路上遇见我们大院里的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她带了我一段路。经过你家巷口时,我看见周颖在和人跳橡皮筋。你想哪去了,你知道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吗?人家已经工作了,比我大4岁呢。”周玲说:“大4岁怎么啦,我不是也比你大吗?”淮海说:“你只比我大4个月。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就是比我大8岁也没关系。”周玲抬起头看着淮海问:“你说的是真的?”淮海说:“我敢向毛主席保证。”周玲露出了笑容。淮海说:“你可浪费了我两张电影票,那是我找人买的,我还得找人重买,把周颖也带上,我可要好好巴结巴结她,那天她原来是故意装着没有看见我。”
他们走出巷子,向东经过电影院,然后向北走上解放路街。经过映红照相馆时,淮海又在照相馆橱窗里周玲的照片前停下,他今日的心情和往日大不相同,他凝视着照片上的周玲,心里充满了怜爱,想:我不能让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受到丝毫的委屈,我要保护她,要承担起责任来,让她快乐,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些事情,真让淮海难忘,他会心地笑了起来,在心里说:“我最亲爱的人,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一天,淮海将周玲的照片放在衣袋里,躺在草地上拿出来看。沈进蹑手蹑脚走到淮海身后,一把将照片抢过去,说:“你老是一个人在笑,笑什么呀?这是谁的照片?这个婆娘怎么有点眼熟,是电影明星还是样板戏演员,好像是茅惠芳,你哪儿来的她的照片?不是,比茅惠芳还漂亮。”
淮海早就知道沈进走近他的身后,他根本就不想提防他,他的心里已经装不下那种甜蜜的情感了,要让大家都知道,和大家分享。他对沈进说:“我们离家前一天晚上,在文化宫看演出……”
沈进立刻想了起来,嚷道:“一点不错,这就是那个演喜儿的漂亮婆娘。”
淮海说:“你不要一口一个‘婆娘、婆娘’的,说话好听点。”
“原来那个漂亮的婆——漂亮的小姑娘,就是你的女朋友啊!”
被沈进知道,黄海籍的老乡们就都知道、离家前观看的《白毛女》中那个扮演喜儿的漂亮的婆娘,就是淮海的女朋友。苏明诚问胥晓军:“史亚东不是狂追过周玲吗?淮海不是我们学校的,怎么会和周玲谈起来的?”
一天天气不好,他们在食堂里排练,进来了两个女兵,自我介绍是九连的,营部副教导员叫她们到各连看看会演节目准备的情况,如果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报请副教导员来审查。其中一个叫夏红莲,淮海认出就是那个曾给他捡球的高个儿的女兵;另一个叫虞娜,是那次打拍子指挥唱歌的那个胖胖的圆脸的女兵。她们在一张饭桌边坐下,夏红莲拿出笔和本子,李兰江在夏红莲对面坐下。
夏红莲问:“你们准备了哪些节目?”
李兰江说:“我们初步准备了8个节目,有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二胡独奏《北京有个金太阳》、《洗衣歌》,手风琴独奏《赛马》、《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
夏红莲停住笔,问:“你们连有人拉手风琴?这两个曲子不好。”
淮海走过来问:“怎么不好?”
夏红莲看了看淮海,说:“不是马就是牛,我们应该宣传工农兵。”
淮海说:“不能这么理解,《赛马》弘扬的是一种龙马精神,就是歌颂工农兵。”
夏红莲说:“龙是封建迷信,怎么是工农兵呢?还有那个西班牙,是外国吧?那就更不能宣传了,是封资修的东西。”
淮海没有想到,这么漂亮的姑娘,也患上了“左倾幼稚病”。
淮海走过来时,虞娜一直在看着他,那目光就像是要把人看进眼睛里去,这时她问淮海:“是你拉吗?《西班牙斗牛士》可不容易拉。”
淮海说:“随便拉拉吧,没有乐谱,全是以前从留声机上听来的。”
虞娜说:“你可以换一个,《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那一场开头的曲子,比较热烈,杨子荣的唱段也很高亢、抒情,就是旋律太快,不知你能不能拉?”
淮海说:“也行,斗牛换成打虎。”
虞娜又问李兰江:“你们怎么全是器乐独奏,没有说唱和歌舞吗?”
李兰江说:“有,还有山东快书《夸一夸咱班的唐学茂》,三句半《东风吹,战鼓擂》,淮剧清唱……”
夏红莲说:“淮剧好,江青同志最重视戏剧改革。能不能先给我们唱两句?”
李兰江向站在后面的建阳县兵程良才说:“来一段吧。”
程良才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清了清嗓子,两手做成花旦的兰花指状,挺起胸脯,用高亢、尖锐的女声腔调,声情并茂地自报自唱起来:“下一个节目,请听淮剧自由调《纪念白求恩》——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唱罢,清了清嗓子。
夏红莲说:“腔调有点悲,能不能欢快一点呢?”
虞娜说:“这就是淮剧的特色,淮剧又称悲调。这也没有什么,对白求恩表示纪念嘛。”
夏红莲说:“那行。还有什么节目?”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沈进一直在人群外面,做着京剧动作,嘴里哼哼唧唧,竭力想引起这两个女兵的注意——平时只能远远地见到她们,和她们说话的机会都很难得——这时他听到夏红莲的话,就闯了过来,说:“还有对口词。我们俩人说。”一把将小胖子周立五拉过来。夏红莲和虞娜看着他俩都笑了,沈进又高又瘦,白白嫩嫩,像根‘麻杆’,周立五又矮又胖,缩着脖子,黑里透红,像个土墩。“要不要表演给你们看看?”沈进说着拉着周立五往人群外走,周立五涨红了脸,憨笑着,甩开了他的手。
“惊天开山炮,”沈进扯开嗓子喊了一句,但他发现夏红莲和虞娜并没有看他表演,正在对李兰江说:“我突然有个想法,我们两个连,一个男兵、一个女兵合说一段对口词。虞娜,你看怎么样,我们出一个女兵。”
虞娜说:“行呀,就让徐玫说吧。”
“动地劳动号。”周立五像应声虫似地也喊了一声。沈进却没有再往下喊,走过来对夏红莲说:
“谁是徐玫呀,她怎么没来?就我和她说吧。”
虞娜对李兰江说:“你们怎么没有样板戏呢?副教导员强调,各连都要有样板戏,哪怕是一段清唱也行。”
李兰江说:“有的,我们最后一个节目就是京剧《沙家浜》第五场,我们全体都上。”
夏红莲说:“很好,谁演郭建光?”
沈进在她面前将胸脯一挺,说:“我。”然后单手上举,做了个托天的动作,一嗓子吼了起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那……”但他没唱上去。
夏红莲和虞娜都笑了起来,夏红莲说:“这个郭建光够瘦的呀。”
淮海说:“芦荡里没吃没喝,他能坚持到今天已很不错了。”
她们又笑了起来。
两个女兵离开以后,云海滨对大家说:“刚才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个虞娜的眼睛老是不离淮海。淮海,你可要当心了。”
沈进说:“淮海才不要她呢,淮海早有女朋友了,我见过淮海女朋友,比那个虞娜要漂亮一百倍。”
小胖子周立五这时已不再拘束,说:“你们看她像不像‘李铁梅’?”
沈进说:“有点像,圆脸,大眼睛。但‘李铁梅’漂亮吗?我看‘李铁梅’不漂亮。”
外号“李德伦”的如皋兵李德林说:“你得了吧,‘李铁梅’还不漂亮?全长得像你这样‘麻杆’似的才算漂亮。”
小胖子周立五对沈进说:“漂亮不漂亮也轮不到给你做老婆。”说完,就见他立即转过身来,缩起脖子,把舌头伸出缩不回去。大家转过头朝门口一看,原来是两个女兵又走了回来。沈进却背对着门没有看见,还在大发议论:“我见过的漂亮婆娘多了去了,我们学校的女生哪个不想我,想谈早谈了,嘴也亲过几个了,这两人最多一般化,给我我还要考虑考虑呢。”一转身,见到她俩,也有些尴尬。
夏红莲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沈进问:“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夏红莲说:“下午你抽空到我们连来,把你和徐玫说对口词的事落实一下。”
五月一日晚上,在刚建成的三营礼堂里举行了全营文艺汇演,真所谓“台下十年功,台上十分钟”,排练了半个多月,两个半小时会演就结束了。虞娜在这次会演中大放光彩,她和本连的刘志勇搭挡,演了两个节目,一个是男女声表演唱《逛新城》,还有一个是京剧《智取威虎山》片断,她演小常宝,刘志勇演参谋长。她化妆后在台上的灯光下,比本人还要漂亮,演得也很好,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家以后就叫她“小常宝”。此外最受人欢迎的是沈进。和他一起说对口词的徐玫,也是个又细又长的人,眼睛也细得像一条线,他们在台上,频繁变换着摆出弓箭步,将右胳膊屈在胸前,或指向前方,抢着说话:“枪!”“革命的枪!”“枪!”“先烈的枪!”“枪!”“人民的枪!”“枪!”“战斗的枪!”“紧握手中枪!”“革命有方向!”“紧握手中枪!”“红色江山万年长!”合:“红色江山万年长,万——年——长!”他最大的优点是不吃场,他一出场,台下就响起一片掌声,他丝毫也不慌乱,总是一本正经地进入角色。排练时,他唱郭建光的唱段,总是淮海用手风琴给他拉个过门,但到会演时,淮海也上了场,没有乐器伴奏,他一下调门起高了,到唱不上去时,他又降调,但到低音又低不下来了,就又转为高调,倒也抑扬顿挫,赢得了台下经久不息的笑声和掌声。
会演结束后,营里成立了演出队,十连淮海和沈进、李兰江、云海滨4人进了演出队。
演出队有5个女兵,被称为“五朵金花”:夏红莲,长得最漂亮,有着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美的身姿,皮肤很白,一头浓密的乌黑的头发,脸形线条分明,眼睛里总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情。虞娜,也很漂亮,个儿不高,圆脸,笑起来很甜,能歌善舞,还会画画、写美术字,打羽毛球、乒乓球。徐玫,是一个纯真、开朗的人,长得像豆芽菜又细又嫩,常面露笑容,笑起来眼睛细得像一条线。“沙老太婆”,除她本连的人,她的真名并不为人所知,她在会演时演《沙家浜》中的“沙老太婆”大获成功,她说那句“我一辈子养了7个儿子,就是缺个女儿啊”的台词时,引得台下一片笑声。还有一个叫小云,扬州人,被称为扬州美女,营部话务员,负责报幕。
在“五朵金花”中,沈进最欣赏的是徐玫,他用他特有的夸大其辞的讲话风格由衷赞赏地对淮海说:“女兵中徐玫最美丽,她还是一位师长的爱女。”这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和徐玫同连的孙如成说:“谁告诉你她的父亲是师长?是肉联厂食堂的司务长。”沈进争辩道:“是个师长,省独立一师的师长。”孙如成肯定地说:“我难道没有你知道?我们是同班同学。”但沈进坚决不承认孙如成的话,他心爱的女孩子,是那样的美丽,父亲只能是师长,而不可能是司务长。他不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圆镜仔细照照,扬扬两道倒挂着的眉毛,然后跑去找徐玫,他和徐玫演二重唱,徐玫不识谱,请沈进帮她看谱。沈进很殷勤,说:“这没什么。”但他也不识谱,就来找淮海教他。过后徐玫也来找淮海,叫淮海用手风琴教她读谱,淮海叫她去找沈进,她说:“沈进不会看谱,全唱跑调了。”一天排练休息时,徐玫拿着几封信回来,将一封信递给沈进,说:“你父母的来信。”信封上写着“沈进儿收”。徐玫问他:“你家不是在县政府大院吗,怎么是马沟公社卫生院的地址?”沈进说:“这是我的小姨妈写来的,她是我们县马沟公社医院的护士长。”徐玫又把一封信递给淮海,说:“商业局的来信。沈进的爸爸是县长,你爸爸在商业局是什么干部?我家也是商业部门的。”
沈进平时总是对别人炫耀淮海的家庭,以显示他们都是干部子弟,但在徐玫面前却一字也不提淮海的家庭情况。
有很多男战士想和夏红莲接近,然而,夏红莲待人,却像高挂在天空的月亮,看得见,却又是那样遥远,虽然也有光,却没有热。她喜欢讲革命道理,工作很主动,每天打扫卫生都抢着干,有时到农村劳动也不怕脏、不怕苦,没有大城市姑娘的娇气。她的白晰的皮肤为人所羡慕,但她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珍惜,常常抛头露面、挽着袖子、卷起裤褪,在阳光下干活。她严肃地对淮海说:“你为什么老是拉《九九艳阳天》、《在那遥远的地方》、特别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类歌曲?”淮海说:“这些歌曲好听啊!”她说:“这些都是黄色歌曲,你应该演奏革命歌曲。”可是有一天,淮海看见她在山中一条泉水边洗衣服,嘴里也小声唱着《九九艳阳天》。淮海被她的身姿和歌声所吸引,却又觉得这样偷偷地欣赏一个女孩不太道德,正想离开,脚下一动,一块石头滚了下去,她的歌声立即停了下来。淮海感到很尷尬,走下坡去,没话找话地对她说:“你的歌声将我引来啦。你唱《九九艳阳天》比唱样板戏更动听。”
她脸微微涨红,反问道:“你听见啦?我没有唱那种歌。”
她的脚边有一大盆衣服,淮海问:“你怎么洗这么多衣服呀?”
她说:“是帮排里同志们洗的。我们抽在外面,排里工作没时间参加,休息时就帮她们多做点事吧——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淮海说:“星期天没事,到山里走走。”
她说:“怎么会没事呢?这不好。可以到伙房帮厨,搞搞卫生,和同志们谈谈心,这对你进步有好处。”
她一眼看见淮海卷起裤腿、脚上露出的尼龙袜子,又惊异地说:“怎么,你还穿花袜子,部队发的袜子为什么不穿?这不好,不符合艰苦朴素的精神。”
淮海说:“你衣服洗好了吗?我帮你端回去吧。”
她说:“不用,你先走吧,被人看见不好。”
但虞娜却是一个激情似火的人。在演出队集中的第一天,副教导员给他们开完会后,大家回各自的连里去,淮海因到营部通信员那里去取信走在后面,在营部通往营区的小桥边看见了虞娜。虞娜很直率地向淮海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又询问了淮海的情况,然后说:“你是五五年出生的,今年才17岁呀,看上去不像。”
淮海说:“是呀,当兵之前就有人问我二十几了,有没有小孩,我长得老气。”
虞娜说:“不是,我是说你17岁就这么大个子。”
她是1951年出生,今年已21岁,比淮海大4岁,年龄上产生了距离。
她见到淮海手中的信,又问:“是谁的信?”
淮海说:“我的。”
虞娜说:“不是,我是问谁写来的信。”
淮海说:“一个朋友。”
虞娜说:“我能看看吗?就看看信封上的字。我看字写得很漂亮。”
淮海说:“看吧,就是看内容也没关系。”
虞娜接过淮海递过来的信,看后说:“地区纺织厂布机车间,是女朋友吧?”将信还给了淮海,一下失去了和淮海谈话的兴趣。
演出队的队长,是和虞娜同连的刘志勇,又和虞娜是演戏经常的搭挡,他们在上次全营汇演时演的《逛新城》和《智取威虎山》片断,成了营演出队的保留节目,现在又演秧歌剧《兄妹开荒》。他对虞娜很献殷勤,但虞娜却把爱情之火燃向了李兰江。李兰江是个美男子,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就是个子稍矮了一点。他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年龄与虞娜相仿。虞娜一有机会就接近李兰江,大家都看出来了,刘志勇更是被妒火烧得眼睛都红了。副教导员找他们谈话,李兰江向副教导员表态:“请领导相信我,我不会做违反纪律的事的。”是的,尽管虞娜对李兰江那样火热,但李兰江对她却一直无动于衷。大家都对李兰江很钦佩。
一天,李兰江家里来了一封电报,说父亲病重,叫他回家一趟。李兰江走了以后,虞娜就显得心神不定。不到一个星期,李兰江就提前归队了。回来后他显得心事重重,沉默不语。大家还以为是他父亲生病的缘故。几天以后,从李兰江家乡来了两个农村模样的人,一个是50岁左右的男人,另一个是20岁左右的姑娘。他们是李兰江家乡的大队书记父女,到部队来告李兰江“作风败坏,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那姑娘哭着对十连指导员说,李兰江一次在村后的苇塘边亲她的嘴,一次在玉米地里手伸到她衣服里摸她的心口,最后一次在一个草堆旁扯断了她的裤带,可是他后来又跟别的女人搞上了,就把她甩了。原来,李兰江早先被这个大队书记的女儿看上,两家就订了亲,后来李兰江到县城上高中,在学校宣传队和一个同学谈恋爱,到部队后,李兰江写信给大队书记的女儿,提出解除婚约,大队书记的女儿从本公社一个李兰江的同学那里知道了李兰江在学校的事,于是两家大闹起来。李兰江收到家里的电报,就是要他回去处理这件事的。连里原想让李兰江恢复和大队书记女儿的婚事,但李兰江在学校的恋人已经有了5个多月的身孕,连里不再勉强。这使李兰江的政治前途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这事也传到了营部演出队,虞娜自此也不再追求李兰江。
五月中旬,团政治处举行全团文艺会演,会演结束后,成立了团宣传队,十连李兰江和云海滨进了团宣传队。淮海非常想去,团宣传队可以在更大的范围出头露面,到一营、二营、四营和大别山里的各个部队去演出,参加各部队汇演,这是淮海梦寐以求的愿望,但他没能去,因为一营有个拉手风琴的。
沈进很替淮海抱不平,对淮海说:“凭什么不让你去,让朱沪生去,你比朱沪生拉得好。”
淮海说:“朱沪生告诉我,他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毕业的,受的是正规训练。”
沈进说:“正规训练算什么?李东山看过汇演后就说,‘路淮海比朱沪生拉得好’,李东山也学过手风琴。朱沪生独奏的那个曲子算什么啊!《山楂树》,那也不是独奏曲,一点难度也没有,他还拉跑调了,他别以为别人听不懂,我能听懂。这事包在我身上。”
淮海问:“你有什么办法?”
沈进说:“我去跟李兰江说,以后团宣传队的乐队肯定是他负责。”
淮海说:“找他没用,这是团宣传股决定的。”
沈进说:“那就算了吧,我也没去,徐玫都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