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去哪儿

　　得赶紧讲完这些故事，否则消失了，又到哪儿去寻找？-----题记
　　
　　敦周象往常一样，将水杯拧紧，晃一晃，没有浸出来，放进包，拿起车钥匙，打声招呼，开始下楼。四层楼，六十四级台阶，敦周一步步数着，悠然自得向下走。直到坐进车，都还没有确定具体去哪儿。地震过去十二年，今天居然有了大把空闲，甚至还不知道怎样过，太奢侈了！老百姓常说讨口子捡到银子没处放，不长进的东西，天天想轻闲想休息，真的有了时间却这般莫出息！敦周摇摇头，暗暗笑自己。
　　不能去张家场，昨天召开全县领导干部大会，组织部长在会上已经宣布免去敦周张家场镇党委书记的职务，组织上也没有通知什么时候移交工作，也没有明确是否要送新上任的领导，但有一点敦周记得非常清楚，部长一再强调：“从宣布之时起，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所有同志按照刚才宣布的任免决定立即履行职责……”也就是说，从部长念出“免去梁敦周同志张家场镇党委书记”那一行字开始，敦周就不是张家场书记了，就与张家场和石泉没有关系了。当干部很简单，就是一页纸一行字的事，从一页纸一行字开始，最后一页纸一行字结束。无论是激荡起干事创业的万丈雄心，还是保持平静心情淡然谢幕，全在这纸笔中间。
　　张家场有了新书记，如果自己去镇上，往大的方面讲，叫做不讲政治不执行组织决定；从小的角度讲，有人会笑话自己贪念一把手位置，不放手党委书记这个职务。新书记也没同自己打招呼，更没有商量如何交接工作。如果两个碰在一起，镇班子成员、普通同志、村上的书记主任怎么办，听老书记安排，不看新书记脸色，以后还怎么过？如果只听新书记不管老书记，又会落个世态炎凉人走茶凉的名声。作下属难啊！敦周原以为，会像以住调动工作，组织上至少派一名县级领导到镇上来宣布任免决定，那样就要召开一次全镇干部大会，自己发表几句感想，交接好工作，顺便把私人的东西拿回家，再休整几天，才去新的单位报到上班，看来想多了。没有通知，只好不去。好在早有准备，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到时找个同志帮忙带回家就行。唉！这也怪自己主观努力不够，如果这次提拔担任县内四大班子领导，情况肯定不一样。不要说担任县委常委或者副县长，就是县人大或县政协副职，新宣布的书记肯定早早就来汇报工作了！敦周甚至能够想像出那样的场景。
　　新书记同敦周是老熟人，是另一个乡的书记，平常两人总是笑脸往来，这次平级调动到张家场，估计有看法，还在闹情绪。这也能理解，在乡镇工作的同志，总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回县上，哪怕回去当个副局长或者什么也不当只享受待遇也比乡镇强。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大到基本国策小到鸡毛蒜皮，什么事情最终都要乡镇落实。乡镇书记名为一把手，既没钱又没权，上面领导批评，下面老百姓上访，想想都麻烦！况且，张家场地处大山深处，进出一趟不容易，常常是出去了不想回来，回来了不想再出去。敦周理解新书记，也就不往心里去，反而有些高兴，总算熬出了头，从此不再受累！甚至还有了优越感，可以大气地对乡镇的同志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虽然不在乡镇工作了，一定为你们摇旗呐喊！”敦周又觉得境界不高，组织上把自己安排到现在的单位非常正确，老了！上进心退化，担当精神不够，只能去这样的单位。
　　今天也不能去新单位市地震局。从任正科算起，整整18年过去了，真不容易！敦周感慨不已。新年上班就开始启动换届，先是海推，接下来竞选演讲，全县正科级干部投票打分，分层次考察谈话，三上三下，层层选拔，前前后后搞了多半年，从最初宣布的13个名额变成11个，11进9，9进7，最终确定提拔的只有5个人。现在是九月中旬，谁上谁下，妇孺皆知，全县干部早已疲劳，没人再议论打听。自从敦周知道市委决定自己到市地震局任副职，就早早地联系上了局长，并专门到办公室向他汇报，考虑自己需要交接的事情较多，希望任免决定宣布后过几天再到新单位上班。
　　局长非常体贴，知道乡镇工作千头万绪，十分支持，干脆了当的说：“咱们主要是搞研究做学问搞宣传，把地震的预警预报往好里做，平常参加些会议，没有火烧眉毛的事，你就先把手头的事处理好了再来上班。今年换届，地方上的同志还没休公假，辛苦得很！”
　　敦周一再向局长表示感谢，说自己是军人出身，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军人作风，听命令服从指挥，领导指哪儿就打向哪儿，工作中不怕困难不怕硬骨头，但是对科技这东西陌生得很，从没接触过，害怕干不好，还请局长多指点多教导，争取尽快转向，做好工作。
　　局长很高兴，大手一挥：“梁局，我虽然没在乡镇干过，但在区县也当了几年领导，看得多了，那滋味我了解，不用客气！先伸伸展展休假，再说上班！干脆把年假先休了，难得上班后再补。”敦周感激不尽，没想到领导如此大气，也就主动表示，把自己该休半个月的年假缩短为10天，争取早日上班，早日熟悉工作，以便认真完成工作任务。
　　局长很高兴，哈哈大笑，拍拍敦周的肩：“梁局，不错，耿直，这个性格我喜欢，我俩兄弟说得来！”
　　如果今天去新单位，局长怎么看？以前当乡镇干部，啥都掌握在领导们手中，安排镇内工作只能见缝插针，开个会也得经常变来变去，现在是副处级干部了在市局上班，也该有个干部的样子，啥事就得有规有矩，可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让人低看了自己。况且，始终得牢记现在是副职，再也不是以前的一把手，副职就得有副职的样子，得严格遵守向一把手汇报好的方案，不能像当一把手时那样随心所欲随时变动。况且，如果不按商定的办，就会弄得办公室的同志手忙脚乱，一个单位，办公室非常重要，还没到岗，就同办公室闹得不愉快，非常不妙，敦周当了十几年一把手，心里明镜儿一样。
　　当然可以留在家里。可是正常的上班时间，女儿上学，儿子上幼儿园，老婆上班，自己一个人在家，如何有趣？况且在家还得自己做饭，实在是麻烦。中午也可以出去，找个小饭馆凑合一顿。可四周小区的人都是地震中出来的老县城居民，大家熟悉热情，只怕一路走出去，会不断有人同自己打招呼。光解释为啥没上班也够受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按正常的作息时间，出去找个地方把手上的事情理一理，把想办的事情办一办。过两天，就出去自驾游。敦周将自己那辆SUV开出来，沿着县城的滨河路缓缓滑行。十多年的各种情形，一一在眼前闪现。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早一个月完成换届，正在暑假里，一家人出去旅游，儿女都在身边该多热闹，一晃眼就过了。可现在是九月，老婆何琪是教师，女儿上三年级，儿子读小班，只有自己成了闲人，得自己打发日子，真不习惯。
　　
　　2、去西北
　　
　　敦周从市地震局一回家，何琪就开始感慨，为啥换届不提前搞完，一家人就可以热热闹闹去旅游。感慨归感慨，组织上的事老百姓管不到，更掌控不了，只能顺势而为，把政策用好用活用出效益才是正经，想了半天，劝敦周一个人出去走走：“天天都是工作，十多年了才十天假！你自己出去放松放松，调整调整。不是一直说想去看看戈壁沙漠，这个季节正好，一个人去西北走走吧。”
　　敦周说：“还是留在家里好，可以接接女儿儿子，帮忙做点啥。”敦周同何琪谈恋爱时，经常听何琪讲西北的秋季冬天，非常向往一望无际的辽阔高远和漫天风雪的粗犷豪迈，总是说闲下来一定到西北去体验体验。十多年来除了忙重建忙发展，还忙着结婚生子，眨眼间就50岁，还是整日围着这片小天地打转。世界那样大，真想去看看！十多年哪里都没去，快与世隔绝了。可把老婆儿女丢在家里，一个人出去，是不是太自私太没责任心太不像男人！人总是心口不一，私底下还真想一个人出去清静清静。地震后，伤心悲痛，纷乱劳累，一天也不得空闲，总在忙忙碌碌，陀螺般不停地转。十多年啊，骨头肌肉，各个器官，都转得麻木不听使唤了，从来没人觉得该停下来打打油检修检修。人连机器都不如，机器还定期保养，人总是不停的忙。活着真没多少意思！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日子总得过啊！况且，老婆年轻，儿女双全，又升了官当了大领导，日子不错，没有理由不高兴。出去走走，缓缓劲儿透透气，也许有好处。
　　何琪看敦周一眼：“算了嘛，晓得你在家无事，你那些朋友三四，今天拉去叙旧，明天喊去庆祝，喝醉了，还得服侍你！就是在家，又不做饭又不洗衣，扫把倒了都不扶，还得照看你。你一走，全家轻松。”
　　敦周讪讪的笑着，这倒是真的，部队转业回来，工作过四五个单位，朋友一大群，免不了经常聚会，自己酒量不行，又一直有着军人的耿直豪爽，无论是做客还是做东，常常喝醉回家。这些年来，忙于工作，很少做饭洗衣，当年的手艺都不在了，嘴却变得越来越挑剔。也不知为啥，一个干部居然成了这样！在外面，被各色人等吹着捧着，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在家里就现了原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被老婆批评得一无用处，甚至还尽添麻烦。整天在这种反差中不停的切换，真不容易！
　　如果真的一人出去旅游，只得麻烦小嬢帮着照顾家里。小嬢是何琪的姑妈，地震时女儿遇难老公儿子失踪，不断到省市上访，哪知同敦周接触多了，竟然帮侄女儿做了决定，劝何琪嫁给了敦周。何琪同敦周老早就认识，地震后两人都成了孤家寡人。敦周妻儿遇难，肯定得重建家庭，但从来没想过要娶何琪，毕竟从辈分上讲何琪是晚辈，从年龄上讲小了十多岁。可小嬢认定了这门亲事，八方努力，一力促成。结婚后，还到家里来，照顾何琪坐月子，帮着带小孩，指挥着迎来送往，成了家中一宝。世事难料！冥冥之中，一切按照不知道的轨道在运行发展，这就是因缘吧。
　　敦周就这样想着，慢慢的把车开向涪城。要去自驾，得做些必要的准备，买些日常用品，还要给何琪的两个同学买点土特产。昨晚与何琪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计划了半晚上，估计涪城的几个大超市都有，可最终还是不知道去哪家超市。最开始，从安全角度考虑，何琪不同意敦周一个人自驾，想找人陪着。敦周却想着一个人自由自在，多个人碍手碍脚，反复劝告：“我又不是小孩子，五大三粗，军人出身，怕啥嘛！大家都在上班，找谁陪？再说，马上到市上工作，原来的同事朋友要分开，得交新同事新朋友。现在不是以前，不是书记不是一把手，哪个会心甘情愿陪着你，啥都顺着你？当然，你说了出来，别人也不好意思推脱，可终究心里不快活，要自觉，莫自找没趣。”人们总是现实的，如果自己活得不明白，总会给自己难堪，这十几年，敦周见得多了，人要知进退，只有为别人着想才能让自己舒服。
　　何琪终究同意下来，又为敦周规划路线，从涪城出发，第一天到兰州，第二天到敦煌，然后慢慢往回走。当然，也可以第一天到西宁，然后去茶卡盐湖、青海湖、原子城，再去敦煌，慢慢往回走，只要安全回到涪城，顺利去新单位上班就行。何琪计划何琪的，敦周心里却不这样想，不一定要把这些地方都跑遍，由着性子走走停停，舒服自在就好，关键是出去透口气，莫把自己憋出病来了。只是兰州一定得去，这是何琪下的任务，去兰州是为她最要好的两个同学捎些土特产，两个同学能陪敦周吃吃饭，看看风景，当当向导。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敦周能体谅何琪的心思。读书那些年，西北民大里南方姑娘少，像何琪这样漂亮的川妹子就更少。十多年前，何琪如果不是盛开在遥远西北校园的校花，至少也是一朵蓬勃向上的院花，哪知会嫁给半大老头儿。何琪结婚时，本想去西北度蜜月，让闺蜜们开开眼，自己的老公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行动坐卧，处处生风，标准的年青军人，不是她们想的那样油腻不堪。可当时重建任务太重，只是名义上休了两天假，接着又开始上班，一直到现在。敦周这一趟，就是去亮亮相，为老婆长长脸，最好还要展示点幸福优越感。女人的心思真不懂，虽然是最好的朋友，但终归是各过各的日子，哪用得着去操这些瞎心，搞这些无用的会面。不过，敦周又不得不用心去办。何琪说：“这两个是我的好姐妹铁哥们儿，必须去看看，要不是她们陪着，地震那年，我早跳了黄河，哪里还有你的好果子吃。”
　　何琪说得对，结婚时敦周39何琪27，无论怎样看，都是敦周摘了好果子，至少是摘了一个毛绒绒的鲜果。敦周至今也没想明白，这样一颗鲜果，如何就让自己得了手。唯一的解释就是世上的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自己命里犯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