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魂断他乡
作品名称:山村沧桑 作者:霞中子 发布时间:2022-04-23 10:56:15 字数:3441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长执意要拿那些逃避征兵的人,他总是有办法的,包括暗中用钱收买屯中的某个人,让他设法打听逃避者的藏身之处,或者派出密探,巡游各个村屯,收集有关逃避者的信息或线索。
这一天,桂松正在“弄贯”屯黄忠厚家象往常一样地“捯纱纸”,中午时分,屯里的人们都进屋炊煮午饭了,村长韦远山一伙人突然闯进黄忠厚的家,吓得他的家人面色如土、不知所措。
韦远山一伙直接进入忠厚家的纱纸作坊,桂松转头一看,吓了一跳,想不到村长他们会找到这里来。他知道村长他们是来抓他的,他自知逃不掉了,只好镇静地站着不动。韦远山看到家主黄忠厚也站在一旁,便高声道:“所有人都不要乱动哦,都听我说,我们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只要桂松一人跟我们走,其他人都不要慌哦,这跟你们都无关系,你们该干吗干吗去,莫管闲事才好。”说完他向“村警”韦居安等使了个眼色,韦居安立即冲向桂松将他的双手拿住,并向背后反扭着,另一个村警则拿着一根绳子迅速跳将过去,将桂松的双臂反绑起来。居安仗势喝道:“看你还往哪里跑!”桂松道:“我只是在这里打工,我又没犯什么法,你们为何就绑我?”居安吼道:“还敢狡辩!绑紧点!”那个绑人的村警正要加紧勒绳,桂松正要反抗,远山见状喝道:“且慢!”然后用相对温和的口气说,“桂松,我们找你好苦啊!你既然收了人家一百五十块大洋了,已经承诺顶替人家去当伕了,为何不履行自己的诺言,不讲信用呢?”
桂松道:“什么都不必说了,你们到底要带我到哪里去?”
“到接学乡集中营去!”远山道,“到了那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们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桂松道。
“那不行!”远山道,“放开了你又逃跑了怎么办!”
“那就绑松点儿不行吗?”桂松道,“我从来不偷不抢、不诈不骗,又没犯什么法,凭什么这样抓我?”
“不说了!到了接学牢房你就知道了!”远山不耐烦起来,喝道,“押他上路!”
于是,村长叫桂松走在最前面,叫另一个村警牵着他的绳头紧随其后,村长和其余的人在后面跟着。
他们走了约半小时,桂松浑身是汗,村长见他实在痛苦,便对居安道:“给他松些绑吧,还要走好远的路呢。”居安只得遵行。
村长他们押着桂松走过吞团后山的半山古道,桂松望着山脚下的自己的家,想到离开老婆孩子们都快半年多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饿的瘦的成什么样子了,情景如此凄凉、他肝肠寸断,眼泪便从两腮滴落胸襟。他突然想到,这一去,也许就是生离死别回不来了。想到此,他伤心欲绝,于是向村长哀求道:“你们让我进家取件衣服吧,顺便与我的老婆孩子们告别一下,行吗?”
“不行!”村长凶凶地说,“你还想逃吗!”村警仗势欺人,竟然用鞭子抽打桂松。桂松悲泪如雨,他为了让老婆孩子知道他的消息,便对着山脚下的家大喊:“孩子他妈!孩子们!我回来了!”“孩子他妈!孩子们!我回来了!”他凄惨的声音在山弄中回荡。他这一喊,引得他的妻子儿女四个,一齐跑出后门向山腰上仰望,只见半山腰上一行六七个人,押着桂松向“外谷”走去。桂松妻大声喊道:“你回来了,为什么不进家一下呢!”她的声音好生凄楚。
“他们不让我回家啊!”桂松的声音好生苍凉。
“爸爸!”“爸爸!”“爸爸!”三个孩子一齐哭喊,惨声乱作一团。
“孩子们!我不得回家了,你们要听妈妈的话啊!我走了!”
这一家大小的悲惨对话声,惊动了屯里的一些人,他们都一同走出屋外,向北山腰的那条“出街路”上瞭望,他们共同见证了这一凄凉的情景。
桂松眼看着就要走过“外谷”那边去了,他与家人就要互相看不见了,他妻子只能对他喊话道:“你放心去吧!我会管好孩子们的,我们等着你,你要快些回家啊!”
桂松一行人转过“外谷”,他的身影被山坡挡住看不见了,但他的孩子们还在“爸爸!爸爸!”地哭叫着,不肯进屋。
桂松被押到接学集中营,他惊讶起来:他的表弟黄凤国以及芝康屯八十多岁的韦元平老人亦被关押在那里,那儿被关了四五十人之多。他想,如此的悲惨遭遇,也不只是他一人,还有那么多人同样的受苦,这世界,也许不是穷人们能安生的地方。想到此,他的心灵暂时得到一丝的安慰。
桂松在集中营里,与众牢友们一同度过了几天,他亲眼看到,每天都有不少被绑缚的人添加进来,现在都有近百人了。这几天来,这些人被关在牢房里,四周有兵丁荷枪实弹看守着。他们吃的猪狗食,晚上喂蚊子,如牛似马地活着。
又过了两天,桂松和那些“犯人”共百十号人,一个个全被绑着,由一班兵丁押着走。他们走过江城关、国隆、大兴、林叠关、下坳、保平、九圩、金城、东江。他们走了两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黔桂铁路拉垮段工地。
那时节,从德胜到芒场二三十公里的铁路沿线,搭盖了许许多多茅草工棚,驻扎着成千上万的从广西各地抓来的民工,这些民工每天被强迫进行着各种无偿的劳动。
那时的政府根本不把他们这些民伕当人,他们的生活条件差得不能再差了。他们喝的是山沟里的黄泥水,吃的是发霉的苞谷面,经常吃不到青菜,肉是更别提了,一个月都吃不到一次的。他们住的是茅草地铺,没有蚊帐,任由蚊叮虫咬。工地上到处有背着枪拿着皮鞭的监工,他们像凶神恶煞一般,动辄打骂不给饭吃。民工们面黄肌瘦,垢面蓬头,每天在烈日下、风雨里,挖山挑土、运石填坑、抬铁轨、扛枕木。他们干着沉重的活儿,常常有人晕倒累死。工地的卫生条件和卫生管理非常差,周围的荒山野岭到处都是大便,天气炎热,臭气薰天,绿头苍蝇,嗡嗡地纷飞起落。天一下雨,雨水又将那些污秽之物冲进山谷的水沟里,污染了水源。因此,工地上生病的人很多,霍乱、伤寒、虐疾、肝炎、风湿、恶疮、浮肿等等都有。民伕们得不到医治,在霍乱病爆发时期,每天都有几十上百人死去。这些死人没有棺材,就地挖坑掩埋。有好多人死了都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什么姓名,更没有人过问这些事。
桂松和他的表弟黄凤国碰巧被安排在同一个地段做工,平日间他们彼此也能互相照应一些,他俩倒也不那么忧郁。谁知他们到工地服了一年多的劳役,就爆发了可怕的霍乱病,工地上成片成片的人被感染。厄运又一次降临到桂松的头上,他被霍乱病菌染上了。桂松连续几天上吐下泻,后来又脱水,瘦得皮包骨,最后两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表弟黄凤国本想守候在他的身边,奈何那些凶过虎狼的“监工”鞭打着他,驱赶他去干活。
桂松在弥留之际,他昏迷不醒,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死了。当时大约是1941年5月,天气炎热,又无法传讯让他的家人知道,情急之处,黄凤国只好在工地上找了一张烂席子,权将桂松遗体收殓,寻一个荒坡僻处,将他掩埋了。为了方便日后来寻捡骨骸,凤国找来了一块火砖,用小刀在上面刻了“韦桂松”三字埋在坟前,以作记号。离开坟地之前,他认真记住了那地方的地形地物,以增加记忆。
却说桂松殁后过了两年即1943年,黔桂铁路工程竣工了,黄凤国回到了家乡。他回到家乡的第二天,就来到吞团屯,他要向姐夫桂元报告桂松死于拉垮工地的噩号。当他得知桂元已迁居弄敢屯,只好将这个凶信向桂财说了,桂财方知三弟已经不在人世,悲伤不已。桂松妻知道丈夫死于非命,当即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凤国劝道:“阿姐啊!常言道,人命好似风中之烛,死者难以复生,过悲无益,还是好好安慰这几个孩子,你多多保重吧。”桂松妻含泪道:“可怜孩子他爸在世之时,辛酸苦楚,都没得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啊!他如若不被抓去当伕,也不会就死的;他如若不被染上恶疾,如今也会跟你一同还乡,与我们母子团聚,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这叫我们孤儿寡母的,今后可怎么活下去啊!”说着又哀哀痛哭起来。
凤国道:“阿姐不要哭了,节哀顺变吧!你大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我得马上到弄敢屯去找他,我走了。”
桂松妻道:“多亏表弟你与他在一起啊!否则就惨了,那真个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啊!表弟的大恩大德,我们将终生不忘。”
凤国道:“不说这话了,我们是亲家,说了就见外了呀!我走了。”
凤国来到弄敢屯,他找到桂秀家,见到了桂元,他把桂松过世的情况向他详细地说了一遍,桂元听了伤心难受,沉默不语。过了好久,他才哽咽地说:“表弟啊!几年不见了,你不要急着回去,一定在这吃了饭再走。”说着,便叫景春妈杀鸡办饭,以招待表弟。
凤国与桂元边吃午饭边聊,桂元道:“表弟啊!拉垮那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从没去过那方向,更不知道怎么走。我三弟的遗骨埋于何处,除了你没有人知道,再过两年,你得带我去那地方,我要将他的骨骸捡回来安葬,让他魂归故乡,到时得辛苦你走一趟了。”凤国道:“那是必须要去的,别说辛苦二字了,我们是兄弟,不用客气的,到时候我一定跟你同往,表哥放心好了。”
凤国吃罢午饭便告辞了,自回“强更”屯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