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欺上瞒下

　　大阪是丰臣秀吉的梦想之城，也是他霸业的起步之地。相对于其他城市，丰臣觉得它应该是最繁华、最壮丽的。所以国内战争一结束，丰臣即大兴土木，召集了超过五万的能工巧匠，日夜兼顾，硬生生造出了当时日本的第一名城。
　　海外来客只要一踏上这座名城，无不叹为观止。
　　沈惟敬和袁坤仪同样也是徜徉于大阪各大景点的精工细作之品，周旋于日本各官僚杯光交错之间。
　　首日会谈。小西一见面免不了又夸赞一番：“沈使臣，你的日语说的越来越溜了，每次见面都有新的进步啊！”
　　沈惟敬眼见加藤在一旁怪怪的表情，故作玄虚道：“小西将军，我和袁使臣过来这么多天了，眼巴巴等着最终可以确定的议和条款。你们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句话，要等太阁定夺，我说你们倒是去跟太阁请示呀。你们要是不敢去问，我现在就去找他老人家。”
　　加藤一听，正想开口作答，被小西手势加话头制止住：“加藤君，我看差不多午餐时间了，你领袁使臣和翻译去用餐吧。我和沈使臣单独聊聊。”
　　袁坤仪看了看沈惟敬，见他点头，便跟着加藤出了议事厅。
　　眼看着厅内剩下沈惟敬，小西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显得情绪激动：“兄弟，大事不妙。”
　　沈惟敬不解：“什么事？”
　　小西行长：“太阁列出了中日议和七条，而且不让我们商议，要求按此执行。”
　　沈惟敬大吃一惊：“赶紧容我看来。”
　　小西递上公函，简明扼要的列出了七个条款。
　　正是臭名昭著的丰臣七条。
　　小西边打开边解释：“哎！晋州一场大捷，让太阁多了许多底气。所以也没跟我和加藤商议，直接给出了七条。”
　　沈惟敬定睛一看：
　　1.迎娶大明公主为日本天皇皇后；
　　2.恢复朝贡及勘合贸易；
　　3.中日两国武官永誓盟好；
　　4.王京及四道归还朝鲜，其余四道割让于日本；
　　5.朝鲜送一位王子至日本作为交换官员；
　　6.交还所俘虏的朝鲜国二位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
　　7.朝鲜大臣永誓不叛日本。
　　(《中日战争史》卷六第253页如此记载：1.迎明廷皇女为后妃。2.恢复贸易。3.两国大臣之间互换亲善誓约。4.分鲜地为二，北部四道及国都归鲜，其余部分割让给日本。5.朝鲜应遣送王子及大臣各一二人赴日为人质。6.去岁为日方所掳获之鲜王子二人放还。7.朝鲜君臣应亲书誓辞，累世不得达约。
　　沈惟敬默念着师傅那句话，老虎总是要吃人的，老虎总是要吃人的，老虎总是要吃人的。
　　反复的默念完毕，他再次从头到尾细细品了一下这七条，尤其是前四条，简直就是丰臣版的梦游四条。
　　这第一条，让神宗赐婚，是丰臣为了宣示自己赢得了战争，以强化丰臣家族的影响力和统治力。
　　这第二条，恢复中日之间已断绝多年的朝贡贸易往来，是为日本打开贸易之门。
　　这第三条，彼此握个手，示意自己热爱和平，更有与大明平起平坐的意思。
　　这第四条，日本急于要通过吞并和扩张领土，犒劳各位大名财阀。
　　这第五、六、七条，明确朝鲜成日本附属国。
　　对于太阁七条，暂且不用去评判是不是太不切实际、太狂妄自大，但所谓谈判，无非是你来我往、有来有往、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彼此都能接受的一份妥协方案。
　　丰臣秀吉却视谈判的规则不顾，明确交代了这七条不商谈，只执行。
　　说他痴人说梦也好，说他狮子大开口也罢。沈惟敬自然清楚，如果带着这“太阁七条”回京，朝廷肯定不会同意不说，他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中日肯定要再战朝鲜。
　　同样着急的还有小西将军，公主殿下正跟他爱的死去活来，通贡的事情家族成员已经分头准备开了，又在中国兄弟沈惟敬这边夸下过海口，一切由他搞定日方的事情。现在，丰臣秀吉来了这一出。
　　沈惟敬看出了小西的焦虑感，反倒是安慰起来：“哥哥，我们有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这边有袁坤仪打掩护，你那边有加藤背黑锅，只要我们两个联手演一出好戏，定能化险为夷。”
　　好在哥俩早就有默契。
　　小西眼看着沈惟敬如此淡定，知他会有奇招，而且也曾屡试不爽，所以基本上都是小沈出点子、小西拿主意。
　　经过简单合计推演后，一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议和大戏正式登场。
　　核心的戏文就是：两头忽悠，来回糊弄，小西这边负责忽悠丰臣，沈惟敬负责忽悠神宗，用官话说，就是两国互换条约，大家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这叫皆大欢喜，互利双赢...
　　等到袁坤仪和加藤打着饱嗝回到了大厅的时候，好戏就开锣了。
　　他们看到的是小西和沈惟敬争的面红耳赤，小西一直在强调的是：“沈使臣，你尽管放心，你和袁使臣的利益，我们绝对保证，绝对让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加藤听的真真的，赶紧走近附和。
　　沈惟敬低着头，又仰起头，沉思一会，轻轻拍了桌子：“行！就这么定。相信你小西将军一定会兑现我和袁使臣的承诺。”
　　袁坤仪一头雾水，自己陪着加藤吃了一顿饭，再回来，感觉沈学士与小西将军已经达成了默契和共识。从表情上看，似是沈学士做了些让步，却又不知所以然。
　　加藤是真真切切听到小西将军对沈使臣的个人承诺，肯定是建立在沈使臣对议和七条做出妥协的基础上，所以，他乐见其成，内心笃定的跟着小西告别了樱花园。
　　待两位日本大臣离开，袁坤仪迫不及待的就问小西洽谈的情况，沈惟敬显得很疲惫不堪的样子，坐了下来，大叹一口气：“哎！我终究是不辱使命。你作为赴日使臣，也可以名正言顺回朝廷的交差了。”
　　袁坤仪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惊喜：“那是谈成了？”
　　沈惟敬如释重道：“是的，跟小西最终达成了一致，一切从简，就三款，只是第二款，必须要大明确认，这是丰臣的意思。”
　　袁坤仪：“哪三条？”
　　沈惟敬：“基本都是之前在汉城已经敲定的，第一，日本同意向明朝称臣；第二，日本请求大明封贡；第三，日本尽快撤出朝鲜所有驻军。”
　　这三条，袁坤仪看得明白，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沈学士，在下是真服了。”
　　沈惟敬顺势道：“要说，如果最终议和成了，那是你袁使臣居功至伟，我绝不贪功。我就是一个协调官，帮你带带路而已。”
　　袁坤仪大为感动：“沈学士就是大气。”
　　那头，加藤陪着小西行长到丰臣秀吉处邀功，说沈使臣和袁使臣已基本同意“太阁七条”，只是使臣没有全权，需派日方使者赴大明，征得神宗皇帝的御批。
　　很显然，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同使了一招障眼法，都按照自家主子想要的结果，投其所好、各尝所愿。
　　这二人如此默契地选择齐心协力地忽悠各自的主子，道是为何？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必定有着巨大的利益驱使。
　　沈惟敬看准了丰臣阳寿自不必说，而小西行长，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舍国家利益于不顾，甘愿和沈惟敬穿一条裤子？
　　其实，小西向丰臣汇报时就很有水平，虽说是明使臣答应了“太阁七条”，但还需要神宗皇帝的最终确认，日方使者进京面圣，很可能要为了达成目的，还必须放弃其中一些条件。所以小西会挑合适的时间点请求丰臣面授机宜，确认前四条要求的优先度排序，以便在神宗那里确保最主要目的的达成。甚至到了万不得已、四条之中只能保住一条时，究竟哪一条才是最核心的底线？
　　那么，丰臣秀吉心中希望借助此番议和所要达成的最重要目的，究竟是哪一条呢？
　　其实，答案已经在小西和沈惟敬秘密商议之后，报给神宗的议和条件里。
　　是的，沈惟敬给袁坤仪看的“沈三条”中，暗暗地保留了其中的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恢复中日之间的朝贡（勘合）贸易。
　　小西行长心里盘算，遣使回国后，大不了就说神宗态度强硬，次要的三条都没有答应，经过努力，双方最终达成朝贡和通商贸易，既可以向丰臣秀吉交差、又可以完成家族和利益集团的任务。
　　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利益决定了立场。
　　巨大的利益驱使着小西不顾风险和沈惟敬走到了一起，成为利益共同体，不仅订立攻守同盟、还展开了精诚合作。
　　他们一中一日，联手导演了这出跌宕起伏的议和大戏。
　　接下来，就是确定进京使者的事儿。小西行长和加藤一起拟了五位人选，推荐给丰臣定夺。丰臣想都没想，就指名道姓地说：“不用选，就是他了。”
　　谁？小西飞是也！
　　大明官方称的小西飞，其实真名叫内藤忠俊。他的父亲是内藤家的赘婿，他随母姓。
　　内藤家族与小西家族世代交好，所以内藤忠俊一直追随在小西将军身边，是小西行长外交方面的助理，官位为飞守，从五位，正确的称呼应该是小西飞守。
　　没想到内藤忠俊出使京城的时候，礼部把翻译官送来的称谓断错了，把小西飞守的官职断成了姓名上报，是以成了史书上的“小西飞”。
　　丰臣点将内藤忠俊，主要还是因为内藤家族和小西家族一样，在丰臣逐鹿九洲的过程中，充当了大金主，一直不余遗力的资助丰臣秀吉成就霸业。
　　丰臣也是希望借助于出使大明，给小西飞的仕途增加可圈可点的履历。
　　丰臣点将内藤忠俊，正中了小西行长下怀。
　　小西窃喜：看来，一切都按照他与沈半仙密谋的路径一步一步往下走。
　　敲定好了日使进京的事宜。袁坤仪和沈惟敬眼看着回程时间已近，大事将成，便安心游历起来，将大阪城几乎逛了个遍。
　　这期间，沈惟敬意外收到了来自义州方知县的信函，告知他苏三娘千里来相会，彼此已定下了白首不相离的誓盟，信中附上他们两人生辰八字，劳请沈半仙挑吉日成婚，同时盛情邀请沈惟敬返回途中作为主婚人，出席他们婚宴。
　　更令沈惟敬欣喜的是，信中还提及苏三娘与吴嫦娥互通私信，盛邀嫦娥来义州小住的愿望。
　　沈惟敬大喜过望，当即开八卦，择良辰，将自己返程日期一并回信告知。同时还专门给吴嫦娥去信，让她接信后即找宋老爷安排，随京城援朝车队到义州一聚，共同见证苏三娘的爱情奇迹。
　　万历二十二年十二月上旬，沈惟敬和袁坤仪带着从大阪收受的金银珠宝、各式礼品，踏上回程。
　　同时，还带回来一位素未谋面的日本年轻外交官：内藤忠俊。
　　沈惟敬直到动身返程那一刻，方才见到这位外交对手，当然也是他的合作伙伴。
　　尽管小西行长再三拍了胸脯保证，内藤忠俊是自己人。但他并没有参与沈惟敬与小西行长之间的密谋，他所执行的外交指令还是太阁七条。
　　沈惟敬见到内藤忠俊本尊后，内心的担忧和危机感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内藤，虽然看着年轻，但是圆滑干练，精于事故，天生是块搞外交的好料。也定是一个懂得变通之人。
　　内藤曾见沈惟敬的第一句话就是：“沈使臣，小西长官让我带句话，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沈惟敬内心透亮得很，日方目前所规布局，都是行将就木的丰臣太阁作的妖。
　　既然抱定丰臣秀吉命不久矣的判断，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算一步准没错。
　　小西飞既然来了，沈惟敬就来者不拒，极尽拉拢之能事。
　　自登船回航起，沈惟敬每天都零零碎碎的送出些小物件，小西飞客客气气全收了。
　　小酒照喝，小牛照吹，大明京城里的世俗风情，令小西飞听的如痴如醉。
　　从釜山登岛后，三位使臣一路上受到了朝鲜国李国主和李家军各将领的盛情款待。大家都感念沈半仙全凭一张嘴、喝退千万兵，让半岛又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抵达平安道后，小西飞因等待入境勘合需要，暂且滞留在宁边大都护府休整。
　　沈惟敬交代好都护府官员接待事宜后，便先行一步，心急火燎地赶往义州城。去赴一场好友的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