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2-03-30 16:11:10 字数:7474
发生命案的那个西沟,是双山生产队的一条土地“分界线”。对面是丁家堡生产队的杂交玉米田,差不多有一百多亩的样子。同样,双山生产队这边,也是一大片杂交玉米田。如果单从长势来看,双山生产队的这片杂交玉米,似乎没有丁家堡生产队的杂交玉米长得茁壮。当然,这或许与土壤的优劣、与种子的品质有关,与其他所有能够影响到杂交玉米生长的因素有关,但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胡言乱语,说是跟“人的因素”有关……双山生产队的社员群众要脸面,他们容不得有人妄加评论“分界线”两边的杂交玉米田。所以诸如此类的话题,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两队之间侍弄庄稼的水平高低而伤了自尊。很容易让那些无力改变现状,又不辞劳苦的社员群众,在享受着集体劳动获得的懒散快意的同时,又深恶痛绝集体劳动所带来的难以根除的弊端(出工不出力,成了当时集体生产过程中普遍存在且又习以为常的劳作形式)。很容易让队里那些偷懒耍滑的劳动力,把他们磨洋工的手段更是发挥到了极致。
西沟离大队并不算远,正常人溜溜达达也就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便可抵达。但对于一个年过六旬,踮着脚掌撅着屁股走路的跛子来说,铁拐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抵达或者突破这个时间界限,除非他矮瘦的身体突然间生出了一股神奇的动力。因此,他得耗费差不多两倍以上的时间才能赶到西沟——铁拐李的跛,跟其他人的跛有所不同,他那条残疾的右腿在行走时,只有前脚掌可以踏踏实实地接触到地面,而脚的其他部位则是立着的,如聋子耳朵一般形同虚设,完全彻底地失去了它该有的“用武之地”。
尽管这样,当铁拐李取得了大队治保主任的信任,并荣幸接受了保护案发现场的重任之后,便拄着那根伴随他多年,而今早已磨得十分光滑的花椒树棍,朝西沟方向匆匆赶过去。
为了尽快抵达案发现场,同时也为了避免途中有人跟他打招呼,再跟他扯上几句没用的闲话,自己又稍不留神说漏了嘴,那就麻烦了!因此,在赶往西沟的路上,铁拐李一改平日走路时东张西望、从从容容不紧不慢的良好习惯,只顾将目光投向脚下的路面,行进速度也有所加快。他那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感觉像是在寻觅刚刚遗落在路上随时都可能被别人捡去的相当值钱的东西;或者是身后有一条恶狗在追他,逼着他不得不加快步伐,以免遭到那条恶狗的攻击。所以他就设定了一个可能出现的情况:如果路上遇到有谁跟他打招呼时,他也不会停下脚步,但会象征性地用他握在手中的花椒树棍指向前方,意思是告诉跟他打招呼的那个谁谁谁,他要去前面办点事,具体办啥事,任由对方自己琢磨好了。
然而走了一会儿之后,铁拐李并没有碰见几个人——那个时候,队里的劳动力,全都在地里干活——但即便是碰见了,人家也只是跟他点点头而已,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跟他打声招呼,然后站住脚,再跟他聊上几句没用的闲话。这样一来,他也就没有必要再跟自己臆想的“情况”较劲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热辣辣的阳光照射在铁拐李因谢顶而显得油光铮亮的脑袋上,感觉有一团火焰在他的头顶恣意燃烧。于是他便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摸了摸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的谢了顶的脑袋,又摊开手掌看了看,继而仰望天上的烈日嘟哝道:“狗日的太阳,临秋了还这般毒……把俺的脑袋瓜子都给晒出油了!”
喘息了片刻之后,铁拐李继续顶着烈日往前走。不过这个时候,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懊悔,他懊悔自己不该主动揽差事,他觉得这个“差事”揽得实在毫无意义,纯粹是没病找罐子拔。于是就在心里自责:你老李头都已经跟大队治保主任报了案,所以剩下来的事情,也就跟你没啥关系了。而且你比谁都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硬道理,可你为何偏要瘦驴拉硬屎——瞎逞能呢?你能帮着虞主任分析案情,还是能协助公社人保组确定案件的性质?你有几斤几两的本事你心里最清楚,所以你根本就担负不起保护现场的重任,你也拉不出管住嘴巴这坨“硬屎”来。再者说,你知道死在西沟的那两个人是谁么?你知道那一男一女究竟因何而死的么?情杀还是仇杀?强奸杀人还是……铁拐李突然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让他眼前闪现出一张玩世不恭的面孔。
“难道……上吊的那个人是他?”
铁拐李刚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身后就传来自行车的按铃声。
“嘿,老李头,”后面那人问,“慌里慌张的往哪儿去啊?”
“去……西沟。”铁拐李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心里埋怨道:老李头呀老李头,你就不能说你随便溜达溜达,为何偏要说去西沟?若是秦忆军问你去西沟干啥,你又该如何回答呢?唉,磕头碰到了蛋子——真他妈的巧!前一秒钟,你自己还在怀疑西沟那个吊死鬼会不会就是姚春辉;后一秒钟,姚春辉的姐夫秦忆军就像猫闻到了腥气紧跟过来了……难不成他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才故意这样问他?设想一下,如果那个吊死鬼真的是姚春辉,那么,你这会儿告诉秦忆军说是去西沟,必定会引起他对你的种种揣测;没准儿你还会被秦忆军给绕进这个案子里,成了百口莫辩的犯罪嫌疑人。换句话说,即便秦忆军眼下还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你为何偏要告诉他说是去西沟,你就不能说你闲的没事瞎转悠么?当然,也许秦忆军并不知道这件事情。铁拐李于是停下脚步,回头敷衍了一句。
“你去西沟干啥?”秦忆军在铁拐李面前刹住自行车,之后果然像审犯人似的这样问他。
“不……不干啥。”铁拐李回答的支支吾吾,目光也显得游移不定,“我就是闲得五脊六兽、心里闹腾,所以想去西沟那边……转悠转悠。”
“净瞎说!西沟那边有啥好看的光景,啊?老李头。”秦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铁拐李,“西沟那边除了苞米地还是苞米地……这般光景你都看了六十多年了,难道还没有看腻歪,还想去那儿转悠转悠?哼,鬼都不信你老李头的话!可是话说回来,就算你老李头闲得五脊六兽、心里闹腾,想去西沟那边转悠转悠,你也用不着慌里慌张地往那边赶。”
“秦副书记不愧是秦副书记,光是瞅俺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俺慌里慌张了。”铁拐李强作镇定地争辩道,“可是,俺慌张个啥?俺有啥可慌张的?”
“你这个老李头,嘴上说不慌张,可是你的眼睛把你出卖了你都不知道!”秦忆军撇着嘴,一脸严肃地对铁拐李说,“老李头,既然你喊我一声秦副书记,那就说明你还知道我是咱双山大队的二把手。所以,你也就别再跟我打马虎眼了,实话实说,西沟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唉”铁拐李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口气:“俺算是遇上难缠的主了!”同时心想,你碰见谁不好,偏偏碰见了秦忆军,真是磕头碰到了蛋子上,巧得不能再巧了啊!但不管怎么说,秦忆军毕竟是大队副书记,应该享有知情权的;尽管之前他对虞主任做了不跟任何人透露半个字的口头保证,可是虞主任横竖都是秦忆军的下属啊。于是铁拐李就把他何时何地发现了人命案,又怎样跟治保主任虞子俊反映了这个案子,以及案子的性质很有可能是奸杀或者是谋杀;之后虞主任又是如何安排他去西沟保护案发现场,包括刚才因为一个喷嚏而陡然闪现在他面前的那张疑似姚春辉的玩世不恭的面孔,全都如实汇报给了大队副书记秦忆军。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铁拐李随口补充了一句秦忆军的惯常用语。
“知道了!”秦忆军乜了铁拐李一眼,表情也迅速起了变化。
铁拐李将案情“透露”给秦忆军之后,心里并未觉得轻松,反倒是平添了不该有的沉重感。尤其是当他发现秦忆军那一张似乎永远都晒不黑的脸孔忽然阴沉下来,就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如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了。
总之,铁拐李违心“透露”的案情,像是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因此,当秦忆军听完铁拐李透露给他的重要消息,顿时就怔住了,面色迅速涂上了一层阴沉,如同骤变的六月天气。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铁拐李瞥了秦忆军一眼,感觉他抖擞的精神面貌顿然消失不见了,转瞬就变成了一个一蹶不振的人。于是他就后悔不该跟秦忆军提及姚春辉三个字。
“老李头,”秦忆军似乎不太相信铁拐李那两只昏花老眼,“你能确定,上吊的那个人就是姚春辉?”
“差……差不多吧。”铁拐李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当时我确实吓坏了,没敢正眼去瞅。可后来静下心回想了一下,又觉得十有八九是你的小舅子。”
“这个驴操的!”秦忆军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铁拐李听见秦忆军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的响,看见他心里酿成的怒气,正从他的两只鼻孔里面奔窜出来。
少顷,秦忆军似乎重新抖擞起精神,面色也不再阴沉。
“照这么说,你是第一个发现案子的?”秦忆军问。
“嗯呐。”铁拐李点了点头。
“现场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
“你敢保证?”
“我用‘五保户’的名义保证!”
“那好,赶紧上车!”秦忆军一边命令铁拐李,一边将夹在自行车后座的军用书包取下来,斜挎在身上(军用书包里装着一条“迎春牌”香烟,是准备送给公社党委书记唐兴业的。最近一段时间,唐书记对他的工作颇为不满,所以他想用这条香烟缓解一下唐书记对他的态度)。
“去哪儿?”铁拐李做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明知故问!”秦忆军很不耐烦地瞅了铁拐李一眼,“去西沟!”
于是,当铁拐李踮起那条健全的左脚,收腹提臀,十分费力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时,秦忆军就开始奋力踩着自行车,朝西沟方向疾驰而去。
没多会儿工夫,大队副书记就驮着“五保户”老汉来到了西沟。
鉴于铁拐李事先提醒秦忆军,说是千万不可以靠近案发现场。所以,他们只能在离案发现场差不多十米远下的地方停下脚步。
案发现场杂草丛生。西沟两端茂密的青纱帐,形成了两道天然屏障,将生长在沟里面的植被吞噬其中。只有等到金秋时节,庄稼收割的时候,生长在沟里面的植被才会显露出来;但是用不了多久,当沟里的杂草日趋衰败,逐渐变得枯黄,在瑟瑟秋风中发出它们最后的凄婉绝唱,那些乖巧懂事手脚勤快的农家孩子们,就已经将其挥镰割刈或者连根拔掉,背回自家院外摊开晾晒,之后便成了灶膛里面烧火做饭的燃料。
除了沟里面的茂密植被,还有几棵并不高大也不粗壮的山槐树分布于此。树木尽管寥寥无几,却是鸟儿往来歇脚的好去处。所以通常的这个时候,那几棵山槐树的树冠之中,一定会隐匿着十几只或者几十只不同的鸟儿在此栖息,一定会传来鸟儿们不知倦怠的啁啾鸣啭。但是今天情况非比寻常,那些颇有灵性的鸟儿,目睹了一场发生在树下的泯灭人性的罪恶。于是,它们相继发出了几声凄厉的啁啾之后,就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不经意间,一大团铅灰色的云,从棋盘山上空飘然移动过来,云团投下的巨大阴影,不偏不倚就将西沟的这块罪恶发生地给笼罩住了,形成了一个与明媚阳光完全剥离的昏暗世界。
铁拐李望了望头顶上的那团巨大的云,心里便觉得有些奇怪:朗朗天空,飘动的都是洁白的云,为何偏偏出现了这样一大团铅灰色的云?而且这团云恰好就罩在了他们的头顶上,这让铁拐李感到很是费解。于是他又瞥了秦忆军一眼,从他迷茫的眼神当中,分明能够感觉得到他跟自己似乎有着同样的想法。
其实,秦忆军并没有在意天空飘动的是什么样的云,他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阴影里,迷茫的眼神游离在云团锁定的昏暗世界里。或许因为视线模糊,他始终没有发现那个他最不愿看到的辱没了秦、姚两家名声的混蛋家伙吊死在何处。
“在哪儿?!”秦忆军回过头,焦躁不安地问铁拐李,“我咋没看到呢?!”
“看见没?”铁拐李用手里的那根花椒树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山槐树,“就在那棵树跟前。你仔细瞅瞅……但愿是我老李头看走了眼。”
秦忆军于是就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瞅着铁拐李指向的那棵山槐树。
与此同时,距离西沟东侧不远处的一块农田里,双山生产队的一部分男女劳动力,他们趁着头顶的阳光还未炽烈,正挥动镰刀收割大豆。作为五谷杂粮,作为只有在婚丧嫁娶、逢年过节才可享用的食用油,大豆算是庄稼人一年当中最值得认真收割的用作榨油的粮食作物。(因受当地粮食种植计划的限制,各队只能种植少量的五谷杂粮)。所以他们收割完大豆,还会在队长高传林的严格监督之下,认真捡拾几遍遗漏在地里的豆枝、豆荚。然而,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尽管高传林监督的十分认真,却仍旧有人趁他分心的机会,偷偷往兜里揣上几把黄豆,回家炒熟了当作下酒菜。
不久,笼罩在西沟案发现场上空的那团铅灰色的云,忽又调转了方向,缓缓向南移动。于是耀眼的阳光,又重新照亮了西沟里面茂密的植被,包括秦忆军一直全神贯注的那棵山槐树。
然而光明与昏暗的短暂交替,使得秦忆军的眼睛仿佛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他越发看不清楚吊死在山槐树下的那个侧着脸孔的犯罪嫌疑人,究竟是不是他的小舅子姚春辉。于是情急之下的秦忆军,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索性朝着案发现场直奔过去。
“别……别过去!”铁拐李急得不行,一边用花椒树棍戳着地面,一边大声喊道,“虞主任再三叮嘱俺,说是让俺千万要保护好案发现场……现场破坏了就麻烦了啊,秦副书记!”
“麻烦个屁啊老李头!虞子俊给你一根鸡毛你就当成令剑了?!”秦忆军回头瞅了铁拐李一眼,“他虞子俊才当了几天治保主任,你就唯他马首是瞻了?!”
“秦忆军,俺老李头好歹也算是你的长辈!”铁拐李见秦忆军一意孤行不说,还出言不逊挖苦他,心里就觉着憋屈得慌,说话的语气也就稍微重了些,甚至直呼其名,“……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跟俺说话!俺老李头怎么拿根鸡毛当令剑,又怎么唯他马首是瞻了啊?!你跟俺说说清楚……”
“说啥清楚?有啥可说清楚的?啊?!”秦忆军站住脚,鄙夷不屑地问铁拐李,“我问你,老李头,你是大队副书记,还是我是大队副书记?”
“‘秃头上的苍蝇——明摆着的。’”铁拐李拄着花椒树棍,撅着屁股跟了过来,没好气地回答说,“俺是‘五保户’,你是大队副书记!”
“那我再问你,虞子俊是我的领导,还是我是虞子俊的领导?”
“谁的官大谁的官小俺都分不清了,那俺不就是个傻子么!”
“能分清楚就好。”
秦忆军批评了铁拐李一番之后,继续朝前走去。
然而铁拐李却有些窝火,于是就冲着秦忆军的背影小声嘟囔道:“你有啥了不起的……你秦忆军再怎么有能耐,也只不过是个副书记;梁增宽才是大队一把手!所以你的领导是梁增宽,梁增宽书记管得了你秦忆军!”还要继续接着嘟哝时,就见快要靠近山槐树跟前的秦忆军突然站住脚,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树上的那个吊死鬼。
愣怔了片刻之后,秦忆军气急败坏地指着吊死鬼厉声骂道:“狗日的姚春辉,你这是毁了秦、姚两家的名声啊!你狗日的整天到晚吊儿郎当、玩世不恭,淫念邪心、不知廉耻;你把你姐夫我这张脸都给丢尽了啊!我……我操你姚春辉八辈祖宗啊我!”接着又走上前去,抬腿朝他吊死鬼小舅子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两脚。于是姚春辉的僵尸皮囊,就在秦忆军面前诈尸般的晃动起来。
铁拐李见状,感觉秦忆军故意做戏给他看,于是就忍不住在心里发泄他的不满情绪:“秦忆军啊秦忆军,不是俺老李头瞧不起你,你小舅子耍横的时候,你是敢骂他还是敢踢他?可以肯定的是:你既不敢骂他也不敢踢他。眼下他做了吊死鬼,你秦忆军就来能耐了,说到归齐,你就是个虚头巴脑的家伙!你以为我老李头脑子有毛病,瞧不出来你是故意做戏给我看,让我觉得你是个大义灭亲的好干部,然后再借我老李头的嘴,给你秦忆军好生赞扬一番。你觉得你整这套老太太摸脸——玩褶子的把戏有意思么秦副书记?你小舅子死了,你反倒来了外骡子精神,又是骂又是踢,好像他能被你骂活回来,踢活回来似的;好像被你岳父岳母,被你老婆被你这个大队副书记纵容惯了的你的小舅子能够感觉得到你这个当姐夫瞎子点灯白费蜡、恨铁不成钢的一番良苦用心……拉倒吧你啊秦副书记!你的戏演得实在太假了,俺老李头不愿意看!所以俺就在心里可着劲儿挖苦你,最后把你挖苦成了一个‘穷寇’。既然是穷寇,俺这个‘宜将’,就不再挖苦你了。因为古代兵书里有这么一句话:叫做‘穷寇莫追’。”
畅快淋漓地发泄了一通不满情绪,铁拐李感觉心里舒服了许多。于是便用“宜将”的目光去鄙视站在山槐树下那个气急败坏的“穷寇”秦忆军。
阳光开始变得越发炽烈。裹挟在青纱帐中的西沟,则更是显得闷热。
此时,姚春辉吊在树上的那具僵尸皮囊,还在轻微晃动着。
“秦副书记,”铁拐李故作关心地大声问道,心里却是幸灾乐祸,“那人是你小舅子不是?!”
“这个驴操的东西!”秦忆军铁青着脸,愤恨又无奈地回答道,“除了他,还会是谁!谁又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事情来?!这个驴操的逆子,连他的爹妈都撂下不管了,他还算是个人么?!就算去了阴曹地府,阎王小鬼也都不会饶过他!”
“唉,”铁拐李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又同情起了秦忆军,“你这个小舅子啊,他咋就寻思不开上吊了呢!”
“他是活腻歪了!”秦忆军朝脚下啐了一口。
“犯糊涂啊!”铁拐李感慨道,“他活腻歪了,就往树上挂根绳子一死了之,可姚家的香火却就这么断了……唉,真是造孽啊!”
秦忆军没有接话,但他精于应变的大脑,却在此刻飞快地运转着。思忖了片刻之后,便转身朝平卧在草丛中的半裸女尸走过去。尽管相隔距离只有几步之遥,可是秦忆军的两条腿,却似灌了铅一般,迈得格外沉重;包括他的那张似乎永远也都晒不黑的政工干部的标配面孔,也因他小舅子做出的大逆不道、损毁了秦姚两家的名声,丢尽了他大队副书记颜面的事情而变得扭曲。因此,秦忆军每迈出一步,心头就会震颤一下,每迈出一步,眼前就会闪现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耳边就能听到一声凄婉的鸣叫。
秦忆军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鹰隼盘旋于空中,间或做出几次俯冲之状,却不知为何又放弃了。于是秦忆军就在心里嘀咕:那只鹰隼是想捕捉地面上的某个啮齿动物,还是想袭击他和铁拐李,抑或是吊死在树上的他的小舅子姚春辉?当然,没准那只鹰隼是半裸女尸的一缕香魂幻化而成,目的是想把他小舅子的眼珠子给啄出来呢!凡事皆有因果……倘若果真如此,那只鹰隼必是半裸女尸幻化的一缕香魂。于是秦忆军就忍不住朝平卧在草丛中的半裸女尸瞥了一眼。
“知道是谁么?”铁拐李急着问了一句。
秦忆军似乎没有听见铁拐李说什么,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确认女尸的身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及时做出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案。
草丛中,一个面容姣好、身份卑贱的年轻生命,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尽管她的身旁伴有一簇簇沁人心脾的小黄花,小白花,蒲公英以及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但却无法将她的生命召唤回来。
鹰隼仍在空中盘旋,凄婉的鸣叫声,让风产生了怜悯。于是狭长的西沟地带,便掠过了一阵微风,拨动了蒲公英头上的花冠,于是花冠绽开的一朵朵白色冠毛,便如降落伞一般,轻盈而悄无声息地落在林秋叶香消玉殒的半裸着的身体上。
秦忆军神情肃然地望了一眼盘旋在空中的鹰隼,然后俯下身子,轻轻撩起遮住林秋叶脸上的散乱的秀发。
陡然之间,秦忆军的心头再次出现了震颤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似乎比先前来的更为强烈。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再次闪现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耳边再次听到令他无法忍受的来自于空中的那一声凄婉的鸣叫。
然而对于秦忆军来说,这些突如其来的困扰,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坚信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化解由他小舅子造成的这场命案危机。因此,当他直起身,抬眼望着向西飞去的那只鹰隼时,他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下来,脸上也随之显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