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四十)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6-21 16:31:35 字数:5152
四十?刁难?
过了些日子,周月英对杜若忽然客气起来。那天的午饭是面条。面条这种熟食,在当时的条件下,一般只有客人来了才能吃。面条是长的,“长”表示常来常往,引申开来,也有离别之意。?
“今天这顿面条,是特意为你做的,你要吃饱。”周月英说,她给杜若盛了满满的一大碗。?
“大家一块儿吃嘛。两个妹妹呢?”杜若说。面对着婆婆突然变好的态度,她先是受宠若惊,接着便疑惑起来。?
“她们到外面玩去了,等会儿再吃。”?
杜若心里想:一副冷酷的面孔忽然和善起来,这里面必有蹊跷。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公婆会在这个时候,提出那令人无法理解的要求。?
“杜若,你和云汉结婚一个多月了,我和你爸爸待你怎么样?”周月英说。如果说,她的脸本来阴云密布,此时却变得湛蓝湛蓝了;如果说,她的话本来是冰冷的西北风,此时却化作春风细雨了。?
“不错。”杜若冷冷地说。?
“可是,自从你嫁到这里来,咱家出了不少大事呀。你们结婚的当天晚上,就有人来打枪,接着人家要逮捕云汉;这事没完,你奶奶又死了。杜若,你是高中生,知书明理,你说这是为什么?”周月英说,一面给杜若端起碗来叫她吃。?
杜若接过碗又放下了,她瞅了瞅婆婆那张强装笑颜的脸,说:“妈妈,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你妈也很难张口,因为这牵扯到你跟云汉的婚姻问题。”方本善呷了一小口酒说,接着用竹筷去夹一块炒好的红辣椒。?
“婚姻问题?”杜若睁大了眼睛说。?
“是的。”周月英说,“我是个直肠子的人,我不瞒你说,县里不少人议论,咱家到了这一步,就是因为云汉娶了你。他们说云汉叫国民党拉下水了。就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敢派人打到咱家门上来,才敢造谣说云汉杀了人,搞反革命暴动,才敢下什么通缉令逮捕他。有人还说,要是这门婚事……”?
“怎么?解除?”杜若说,一阵悲哀袭上她的心头,但她马上镇定下来。?
“你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不就是叫我跟云汉离婚吗?”她直接挑开了婆婆的言外之意。?“我也实在不愿意这么做,可又不得不,为了云汉,为了俺一家,也为了你。”周月英说,她用不自然的目光盯着杜若的脸。但在杜若那剑一般的目光的逼视下,她向旁边转了转脸。?
“我也是个直人。既然你直接提出了这个意见,我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第一,我和方云汉是自由恋爱,明媒正娶,不是我赖着嫁过来的,离不离婚,还得看云汉的态度,别人不能代理。可云汉现在到底在哪里,死活不知,这个婚没法离。第二,”杜若用低沉而严正的语调说,“云汉正遭受着灾难,我在这个时候离他而去,是一种不道德、不人道的做法;我承受不了这样的骂名。”?
杜若义正词严的回答,像一阵暴风雨一样横扫过去,使方本善夫妻俩瞠目结舌,措手不及。他们想也没想到,一直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杜若,今天竟是如此肆无忌惮。周月英强装的和善面容顷刻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怒容满面。她的嘴唇在翕动,身子在颤抖,像一支已被点燃的爆竹一样,瞬间就可以爆炸。?
方本善见气氛不好,急忙说道:“杜若你别生气,咱今天还是一家人嘛。俺不过是跟你商量商量罢了。”?
那支爆竹并没有爆炸,周月英很明白,大动肝火毫无用处。?
“这我理解你们的好心,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儿女着想的。可我还要挑明一下,给你们出这个点子的未必是好心,两位老人千万别上当啊!”杜若说,“他们无非是想挑开咱婆媳关系,叫咱这家庭雪上加霜,他们好看热闹。——我还要说一句,我爸爸是从1940年就起义过来的革命军人,为抗战负过伤,立过功;有人不顾党的政策,对他大肆造谣陷害,妄想置他于死地,这些人早晚是要受到惩罚的。劝二老不要听信他们的胡言乱语,做出一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这哪里是儿媳妇对公婆的讲话,这简直是一篇在法庭上的辩护词,每一句都闪烁着正义的火光,每一个音节都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它又像一篇在辩论场上宣读的发言稿,语气专断,高屋建瓴,不容对方作任何的反驳。谁也不会相信,这一席话,是从一位柔弱女子的嘴里说出来的。?周月英张了张口,又闭上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还要说明一点,我不是一个乞丐,因为贫穷,硬赖着嫁到你家来的,你家也不是富户。虽然你们以贫下中农为骄傲的本钱,可我也不是馋你们出身好。我嫁到你们家,一切原因都在我和方云汉两人之间,那些贪恋富贵,张口出身,闭口社会关系的人是理解不了的,我也不想让他们理解。”乘对方颓败之机,杜若又射出这么一梭子弹。?
周月英像遭了雷击一样,颓然地坐在那里。她虽然是世上少有的泼人,可此时也不得不收敛一下。
杜若回到自己的房间,像麻木了一样,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出神。那张残废腿的暗红色的抽屉桌子,在她面前幻成了一片血一般的色块。她觉得这世间的事实在不可捉摸,包括自己的所做所为。论籍贯,她与方云汉远隔六百多里;论家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层次。那么,她为什么要跑到这样一个不光贫穷,而且愚昧的人家呢?她本是为了爱情而来,可世俗之辈偏说她把方云汉拉下水。那么,她图方云汉什么呢?难道是周月英常常引以为自豪的贫农出身吗?难道是为了方云汉那点暂时的、不稳定的社会地位吗?她当然不会承认。可是又有谁来理解她和云汉之间的关系呢??她悲哀地感叹道:“要不是为了云汉,我何苦赖在这里忍受这非礼的折磨!云汉呀,你在哪里?你可曾知道,你的妻子正在泥淖中挣扎!我若离开你家,你会走向绝望;为了爱情,我要忍受一切!”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自言自语地说,“等待吧,一直等着云汉归来。”?
“杜若,你出来,把这些脏衣裳拿到河里去洗一洗。你不是嫌我不叫你出门吗?从今以后,你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是周月英的声音,她在遭到“雷击”之后,又苏醒过来了。?
杜若未敢怠慢,出来端起那盆脏衣裳下河去了。?
她来到河边,将衣裳泡在盆里,然后坐在一块大鹅卵石上,将忧郁的目光投向了河对岸。那连绵数公里的沿河杨林,在霜风中几乎落尽了黄叶;黄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河滩上的野草已经凋败。仰首望天,白云一朵,悠悠南去。数声雁叫,摧肝断肠。?
“云汉,你如今在哪里呢?”她自言自语地说,“临别时,你穿的是那样单薄,怎抵得过这凄紧的霜风?鸿雁呀,人说你能够传书递信,可你为什么不落下来,给我带去一封信呢?”?
他从盆里取出一件衣服洗起来。这是公公的粗布褂子,上面满是油灰,难洗得很。可看看盆里,哪一件都是如此。她两手不停地搓着,一件又一件;搓不动的,用长杵捶。冰凉的河水,将她的指关节冻得像针扎一样疼。?
“哟,是兄弟媳妇呀。”忽然飘过一个妇女的声音。接着一位身着红衣、满脸雀斑的女人闪过来。?
杜若见过这个女人,是在她和云汉结婚的那一天。因为此人长相与打扮都很特殊,所以在看新娘的队伍里,是给她印象最深的一个。?
“这么多衣裳,都叫你洗呀,水这么凉。刚过门的媳妇,哪有受这个苦的。——哎哟,这是些什么衣裳呀,连你公公的脏衣裳也叫你洗呀。你婆婆真是好命,拿你当丫环使了。”那女人说起话来,句与句之间几乎没有停顿。
杜若停下长杵,冷冷地看了看那女人,没说什么。她觉得她的话里面藏着点什么,叫人听起来不舒服。?
“怎么,兄弟媳妇,你不好受吗?”那女人关切地摸了摸杜若的前额说,“好像有点热。咳,你婆婆这人,行事太不近人情了,从来不知疼人。唉,这家人家……”?
杜若抬了抬眼睛。“你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也是来洗衣裳的。你看,我洗的都是我自己的;你大哥的衣裳,都是他自己洗呢。兄弟媳妇也太老实了。公婆的衣裳,他们不洗,就放在那里;放它三年,烂掉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咱嫁男人,享不了福,也不该跟着受罪呀!”那女人说,一面亮出自己盆里的衣裳给杜若看。?
杜若没有什么反应。?
见杜若如此冷淡,那女人尴尬地转了话题。?
“云汉兄弟有什么消息没有?”她靠近杜若,低声问道。?
“没有。”杜若漠然地回答。?
“我听县城里有人说,云汉遭事,是一个叫郝为国的人搞的,是他派了几个人来打咱玉山村的。那个叫马天飞的,是他同伙的人打死的,郝为国那伙人把罪加在云汉头上。——你婆婆那人是个傻瓜,她到处对人讲,说云汉遭祸,就是因为娶了这么个儿媳妇——国民党,丧门神,人家抓着这一点把他往死里整。你婆婆也太没有数了,就凭她这样的破烂家庭,有肯嫁过来的就不错了。——杜若,听人家说,你上学的时候就是一朵校花,是万里挑一的俊俏人儿,可你怎么……”?
“你不要说了,”杜若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常仙枝的话,“我不爱听这样的话。人光凭着自己的好模样儿混饭吃,有什么意思?”?
“要是我长得你那么俊,我一定要嫁到一个好人家,起码也不能受气。”不管对方爱听与否,常仙枝都拿话一个劲儿地往杜若耳朵里灌。?
客观地说,此人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谁能理解杜若内心的苦衷?为着爱情,她甘心贬低自己天然的身价,跌进方家这个不能自拔的泥淖,叫世人说:“你们看,杜若嫁不出去了,她这一朵叫人羡慕的鲜花,变得一钱不值了,硬赖着嫁给方云汉,甘心受公婆的欺负。”她的处境,使她难以为自己辩护。她受到的是那种难说难道的精神折磨;而这种折磨,又纯粹是自己寻找的。?
“不,我为什么要受世俗舆论的左右呢?我是我自己的,我的感觉就是真理,何必叫人家说好!”她又想。?杜若的漠然,使常仙枝感到不快,她只好偃旗息鼓,低着头走了。?洗罢衣服,杜若端着盆回到家。?“你不好在沙滩上晒干,再拿回来吗?这么多衣裳,晒在哪里?”周月英冲着杜若说。?
“我没想到这么晒。”杜若回答。?
“你到沙滩上晒干衣服再回来。”?
“好吧。”杜若答应道,她心里巴不得这么办,因为在河滩上坐着,比憋在家里痛快得多。?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天刚朦朦亮,周月英对着杜若的窗户喊道:“你快起来挑担井水去,家里没水了。”?
杜若起了床,脸没洗,头没梳,便挑起两个水罐,提着一根又粗又长的井绳,到村西菜园边的井畔去了。?
这口井深达十几米,水位不高,井口小而井底阔,井口光滑,没有合适的踏脚石。高血压者,胆小者去汲水,危险性很大。用绳钩钩着陶罐,把它下到井水里,怎样才能装满水,这又是一门很高的技艺,不经训练,是断不可冒险的。杜若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水,因此,她走上井台,双脚踏在井崖上,俯身一看,立刻头晕目眩,便急忙退了回来。?“我能就这样退缩吗?胆小鬼!”她自责道,便站稳了脚跟,用绳钩钩住罐系,慢慢地往井下放着水罐。水罐终于触到了水面。她一阵欢喜:有成功的可能!她东一摆,西一摆,坏了,泥罐脱了钩,沉到水底去了。她懊恼地把井绳拉上来,又钩住另一只罐。这回她可格外小心。泥罐又触到水面了。她东一摆,西一摆,水罐又脱了钩。幸亏她眼力好,动作灵活,迅速地用钩子钩住了罐系。她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轻轻地摆动着井绳,同时默默地祈祷着,让老天保佑别再脱钩。终于,水罐装满了水,她的心却扑通扑通地直跳。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别让泥罐碰着井壁,把这罐水安全地提上来。她身体柔弱,要从十几米的井下提上这一罐水是不容易的。她运足了臂力,缓缓地向上牵引着,一下,两下,三下……终于,水罐上来了,一种胜利者的自豪感涌上心头。?
然而,万万没有料到,就在水罐提出井口的那一刹那,“哗啦”一声,泥罐碰在井口的石棱上,碎片随水掉到井底。她站在井台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沮丧地说:“人要是不顺,样样不顺。”?
剩下的只有钩担和那根用稻草搓成的粗井绳。她拿着这两样东西回了家。?
“你挑的水呢?”婆婆问道,她的脸上密布着阴云。?
“一只罐沉到水底去了,一只碰碎了。只怪我没干过这种活,不会打水。”杜若答道,她冷静地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像这样的家常活,你也不会干,那往后的庄户日子你不过了?谁伺候你?——一个罐七、八毛钱,像你这样,咱光买罐得花多少钱?咱又不是财主。”周月英一直板着面孔教训杜若,杜若也板着脸听他的教训。?
“你放心,不会干活,我早晚会学会的。”杜若说。?
出乎意料,婆婆居然没有发作。?
天气渐渐凉了,杜若衣裳单薄,一次下河洗衣服冻出了感冒,发烧到了四十度,她卧床不起,茶饭不思,然而无人给她买药,她只得忍受着。?
“你起来捣一捣黄豆,咱煮小豆腐吃。”周月英对着杜若的窗户和气地说。?
杜若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来到过道,将右脚踩在木碓的脚踏子上,半天一下半天一下地捣着黄豆。?
“年纪轻轻的,连点力气也没有,得好好锻炼哟。”周月英说。?
捣完黄豆,杜若有气无力地来到房间,一头栽到床上,泪水浸湿了她的被子。?
“命运之神,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云汉呀,你在哪里?你可曾知道,你的妻子在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她在心里说。?
看来,她将无限期地咀嚼着她和方云汉共同栽种的这颗苦涩的爱情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