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堪笑风流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2-03-21 11:06:21 字数:10296
一
普天之下的歌女得知她们无限景仰的柳郎将逝消息,纷纷不远千里赶来镇江寺庙,寺庙内外忽然变成了花街,到处都是游来荡去的歌儿舞女,伴随而来的是售卖各种物品的小贩和追蜂逐蝶的年轻人。人山人海,车马拥塞,真是前所未见的天下奇景。
老方丈一灵大师见了叹息道:“蛾眉原是伐性,男人亦太无用。晓风残月吊离魂,早晚送了泼命。说甚公侯将相,只是这般模样。日夜佳人守身旁,劝与不劝何妨。咄,柳施主不久矣!”
一灵大师何出此言?原来每次大师与柳永谈禅或品茶闲话,少不了规劝柳永此时养生还来得及。他对柳永道:愤怒伤肝,恐惧伤肾,好乐伤心,忧患伤肺。柳施主几样都占上了,特别是“好乐”更是嗜好过分,饮食男女方面过滥(床第间过度),心脏必然受到伤害。
柳永往往报之一笑,并不以为然。
一灵大师叹息归叹息,他实在喜欢柳永这个人的作品和人品,深深为他惋惜。他吩咐监寺为女施主单腾出一个院落来,多备些素斋清汤。
来的人越来越多,只这寺庙内外就不下数千人,人流还在络绎不绝地涌来,山脚下、村镇上到处住满了前来看视柳屯田的人,而且一互通名姓多是各地知名歌女,其实许多人从未见过柳永,只是慕名而来。
几个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歌女相约着来看柳永,一见柳永憔悴的面容,一个个黯然神伤。一个歌女为打破这凄伤的气氛,强笑着道:“七哥可好?我们可是大老远的赶来看你的,七哥看看我美不美?”
柳永强睁着朦胧的双眼道:“你且上前来,让七哥摸摸你。如今七哥的眼神越来越不济了,不过我手上的感觉还行。”
那个歌女来到柳永面前,柳永伸出双手装模作样地抚摸着她的腰身,缓缓地道:“你们一个个来,别两个一起让我摸。”
恼得那女子“啪”的一声打落他的手掌,半嗔半笑地道:“早就听说七哥生性风趣,说话爱挖苦人,果然名不虚传,你就明说我胖呗,腰粗,一个顶俩,七哥可真会糟蹋人。”
柳永赶紧接过话头,“妹妹莫怪,七哥与你开个玩笑,你们在七哥心里都是非常美,非常好看。只是现在我是雾里观花、云中望月,满眼是一片朦胧之美。”
说得大家都笑了,室内的伤感气氛一扫而光。
瑶卿苦笑着对柳永说:“你看这热闹劲,都是为你而来的,古人云:就为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酥娘嗔道:“闭嘴,休要胡说八道。”瑶卿也知说溜了嘴,连道:“掌嘴掌嘴。”
柳永却不在意,笑道:“我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杜牧自诩‘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倖名。’我这可就更过之了。”
瑶卿为了岔开刚才话头,说道:“七哥,你这一生大半辈子都被人说成是风流浪子。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这是好话还是赖话,风流二字到底作何解?”
“我知道。”一旁久不作声的佳娘忽然道,众人都以诧异的眼光看她,因为佳娘的文底最薄,都不知道她能说出什么四五六来。佳娘也发觉了众人的注视,知道自己太孟浪了,有点怯怯地道:“我听人讲,江湖人说古代有四大风流,是什么韩寿偷香、相如窃玉、张敞画眉、沈约瘦腰。我琢磨了一下,那些也叫风流?比起七哥,那算什么呀。七哥是风流一世,一世风流,七哥的风流是和宋词、和我们绑在一起的,只要这世上还有诗词存在,七哥的大名就永远不朽,他这才是真正的风流啊!”
谁也没想到佳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都默默地点头,瑶卿道:“佳娘说得真不错,这会儿,我们还是听听七哥怎么说吧。”
到了这时,柳永依然头脑清楚,思维敏捷,只是再没有气力侃侃而谈了,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也始终没想的太明白。风流二字的内涵,归纳起来无外乎:风采特异、才华出众、不拘泥于礼教、放荡不羁、有点儿背离风俗教化、风度潇洒等等,这些都应该属于风流的范畴。但是在世人眼中,普遍以为风流必与男女之情有关,尤其离不开男女之间的性事,咳,这样看待风流未免是以偏概全。”
柳永说话急了些,引起一阵咳嗽,他接过虫虫递过来的水杯,喝口水润润嗓子,又喘息着道:“风流是名士的主要特征,凡是名士,必风流。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但是有些人的风流是装出来的,未免矫揉造作。真的名士,真正风流的人,必须要有玄心、有洞见、有情义、独具慧眼。风流可以和浪子连在一起,也能和顶天立地的人物连在一起,这说明风流二字本身没什么贬义。那么与学问有关吗?也不尽然,像朱儒林的学问并不很高,但他天生潇洒,所谓莺花日办三春课,风月天生一种人,也可以说他是生性风流。对于‘风流’的解说至今未看到太可人意的,都说不透彻。有人解释‘风流’二字意为‘轻俊者’,按后汉书注:‘洁清之风,若有条流也。’故又有‘洁清’之义焉。这话说得有点不明不白,好像说风流者类似有洁癖。《文选》里说,‘风流,言其风美之声流于天下’,这也跟没说一样。恰当的解释,我理解应该是有才学而又不拘于礼法则谓之风流。当然也有人说,有惊天伟业的功绩而又文采斐然者称作风流人物,这一般都冠于英俊杰出人物的头上。愚兄有自知之明,在那些冠冕堂皇的所谓君子眼里,我只能属于前者了。”
他喘了喘气,又苦笑道:“早期人们骂我是‘风流浪子’,后来人们也称我是‘风流人物’,同是用的风流二字,由于修饰的是浪子和人物这两种不同的人,使得风流二字的解释就大不相同。用来修饰浪子,你们都知道,街市上往往把不受道德规范约束或漂泊不定的人称为浪子。风流和浪子联在一起,风流是用来修饰浪子的,风流二字的负面意思就很明显,甚至有了低级下流的意思在内;但是用来修饰正面人物,这两个字就突出了高雅、潇洒、赞赏的意味。”
他挪动挪动身子,声音舒缓地道:“愚兄垂垂老矣,且亦病入膏肓,在你们几位小妹面前也敢说几句狂言了。人说风流恶,我赞风流好,胸藏锦绣垂老秀,我不风流谁风流!”
瑶卿见柳永说话很是吃力,连连点头接过话头道:“我大概有点儿明白了,七哥和朱儒林两个人都属于风流人物,但又不同。朱是天生的一种风流性情,他是风流外露,与其才识无大关系,是风月天生一种人。七哥则不然,那是骨子里带出的风流,无时无刻处处不在的流露出的风流,内敛于心,比朱的那种表面上的风流多的是沉稳和影响力,这种风流不是装出来的,也是学不来的。温飞卿《菩萨蛮》有句:‘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我看用在七哥身上还是很贴切的。”
瑶卿停顿了一下,伸出一只玉手握住柳永那干枯的小臂,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七哥这一生真可以用精彩纷呈、轰轰烈烈来形容,与那芸芸众生追求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度过一生相比,七哥活得是多么充实,多么辉煌灿烂啊!”
正在大家就这个话题说得热闹的时候,一声响亮的佛号从门外传了进来,监寺一空和尚肥大的身躯从门边站着的几个歌女身边挤过,大步来到柳永床前。
他眼神慈祥地看着病中的柳永,开口道:“方丈师兄嘱我前来探视柳施主病情,柳施主这两日可好?”
柳永挣扎着要坐直身子见礼,被一空用眼神止住了:“柳施主不必多礼。”
柳永歉意地道:“多承方丈大师与大师傅的关照,这两日里自我感觉还过得去,只是身体虚弱得厉害,下不了地。唉,我原本想借贵寺一方宝地落脚歇息,没承想将贵院搅扰得鸡犬不宁,玷污了佛门胜地,罪过罪过!”
一空和尚拦住他的话道:“柳施主说的是哪里话来,人生一世都会有不测,马高蹬短,横空灾祸,不足为奇。何况这寺院本就是四海之人的,所谓佛家清净之地正是为天下人备下的一方净土,说不上谁打扰谁。”
一空停顿了一下,周围的人心里一阵紧张,看和尚的样子有些话碍难出口,若是提出让他们搬出寺庙怎么办?在众人焦虑的眼光注视下,一空终于对柳永缓缓地说道:“有个对你不好的消息。”见柳永微闭双眼轻轻地点点头,一空道,“前日你的世外朋友法明师兄已然圆寂,想必你也知道了?”
柳永已经得知法明坐化的消息,只是心中还有些怀疑,此时听到从监寺嘴里说出,再无讹传的可能,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空道:“法明师兄临去之前,曾托我一事,他有话要对柳施主说。正巧贫僧进屋前听到一句半句你们的谈话,与法明师兄所说内容相近。法明师兄说他近来常常在思考,他虽是方外之人,但他喜欢填词度曲,他更喜欢你,认为你柳七是个人物。他对世人褒贬你是风流浪子、风流柳七不以为然,他认为风流不是下流,不是庸俗,这有什么不好呢?风流心上出,一般人想表现得风流倜傥,也多是装腔作势而已,哪能学得柳七皮毛。凭他是谁,谁也达不到柳七那样的风流潇洒,天然浑成。”
柳永苦笑着道:“大师傅的话过誉了,直让我无地自容。”
监寺继续道:“法明师兄还说,世人皆说风流浪子、风流柳七,虽然也可说是事实,但不全面。按法明所说,他认为风流二字应与宋词联在一起,风流宋词,宋词风流。他进一步解释道,冠宋词以‘风流’二字,因其最适合抒写闺阁小园之情,婉约缠绵之态。最宜表达词人文釆、锦绣襟怀。而最擅长展现宋词风流这一时代特征的,莫过于柳七,柳七兄乃是填词第一人,他和他的词早已和宋词融为一体,休戚与共。故而世俗才将风流二字归到柳七一人身上,以此表达他们对柳七的喜怒哀乐。法明师兄最后说道,实则,风流首先应与宋词联在一起,再后才是风流柳七。先有了风流宋词,然后才有了风流柳七,是填词造就了风流柳七,又是柳七为风流宋词锦上添花。”
这番长篇大论让柳永深深地陷入沉思,终于,再也无力支撑的他淡淡地说道:“法明师兄此说闻所未闻,风流宋词,这个提法我还从未想过,果然法明师兄道法高深,眼光独到。我若想搞清楚这个话题,只能到地下与他再谈词论道了。”
监寺临走时道:“法明师兄还有一句话,他说,世人不知,靠着硬装是成不了风流的。柳七的风流,那是骨子里带来的,是凭他清高孤傲的性格炼铸的。清高孤傲,那是他走向成功的阶梯。”
他最后一句话出口时,人已到了门外:“当然了,按世俗观点,那也是他人生路上最大的败笔。”
二
虫虫心疼地道:“七哥啊,你而今形销骨立已有些脱相了。”柳永也不由得慨叹道:“是啊,天气渐凉,近日总觉得双腿沉重,寒气发于足底,镇日价总觉得双脚如泡在冰水之中,凉彻心脾。”
虫虫道:“我给你捂捂脚吧”,说着将柳永双足揽入怀中。
柳永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忘玩笑,他说:“那天和一灵大师闲聊,一灵大师劝我对你们这些女子该放手时须放手,再不放手,早晚断送你这泼命。我说到了这时,无非夜间帮助捂捂脚罢了,还能怎样。一灵大师一笑,说,你这样‘小姬暖足卧,恐要起心兵’,就凭你的修为能够把持得住?足寒伤心,人劳伤骨,你是两样都占了。真要说捂脚那就不如我那两个夫人了。我吃惊地问,难道和尚也娶妻吗?大师道:‘我有二夫人,夏拥竹夫人,冬怀汤婆子,这不就是两个妻子嘛。’我这才悟到大师所说二夫人,一是竹席二是热水壶。”
宋时民间称暖足瓶为铁婆,一般用铜、铁、锡制作,故有首《詠脚婆》诗有句:“岁晚温柔是锡奴”。
玩笑罢,柳永感激地看着这个今生的红颜知己,慢慢的如诉家常,再不是往日那一说到词便是豪情纵横狂放不羁的样子,而那形态仿佛是神游八荒飘忽不定,他缓缓的、断断续续地道:“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
虫虫听着,早已泪眼涟涟,情不自胜,泣道:“《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终不成你我就要在这凄凉之地分手不成?你让我如何独活于世上!”
晚上,一切都安静下来,柳永让虫虫扶着到院内,柳永道:“还记得那首巜鹤冲天》吗?那是当时一时激愤之作,却也是我平生志向的公开表白,可说是我心雄万丈得意之作,词虽说不一定有多好,但却是有感而发,直抒胸臆,庶不负我平生所学。也是我留给你,留给她,留给你等所有人的一首词吧。”
柳永用微弱的语气吟道:“偶失龙头望,……如何向?……何须论得丧。”
一扇扇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歌女们缓缓的围拢到柳永身边,齐声曼唱:“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在虫虫等人的搀扶下撑住微微颤抖的双腿,用微弱的声音道:“我这一生以词扬名,追求的是以酒为魂千古风流的境界,目标是做到‘白衣卿相’,至于是否达到这一境界和目标,多年之后还有人记得我的词和我这个人就不得而知了。这一生中我最要感谢两个人,一是当今皇帝,虽然那年临轩黜落对我打击极大,可也确实造就了我在词上今天取得的成就和地位,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既不敢自夸也不会妄自菲薄。现在想来,我一点儿也不怪圣上,皇上是个开明、有进取心的好皇上。人活一口气,靠着这口气,我才支撑到今天。再有一个要感谢的就是你们众多姐妹,哪个对我都是真心实意的。”
说着转身面向虫虫:“当然了,最让我感激不尽的就是你虫虫妹了,没有你的帮扶、支持、鼓励、不离不弃,我可能早已落拓、沦落不堪了。我这一生什么都没有给你,只有不时的引得你伤心、挂怀和烦恼,我真是心中有愧啊。人到了此时,该放手时须放手,见到你们这些知音围在我病榻前,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说到这里,柳永轻轻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庭院里只留下轻轻的啜泣声和秋风落叶的沙沙声。
一个歌女悄声地对身旁的人说道:“想不到平日如此潇洒开朗,极是达观通彻之人的柳永也会像常人一样,临去时也是这样伤心,难分难舍,仍免不了俗人之态。这让我想起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看可以改为:人之将死,其言也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哎,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看透生死?”
旁边那个歌女回道:“真到生死关头能有几人大笑而终?即使有,我看多是假作狂放而已。七哥这是真情流露,人的本性使然,谈不上放手不放手,七哥真是至诚君子也!”
虫虫侧坐在床榻上,轻轻握住柳永那一生不知写下多少词章的右手,心知这只手再也拿不动众歌女心里那如椽巨笔了,心里一阵愀心裂肺的痛。虫虫强忍着悲痛喃喃地对柳永道:“郎君现在可以放宽心了,我想起诗圣杜甫的那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笑那些当朝的高官显宦,别看现在名噪一时,谁能如你柳郎,也许千百年后尚有人记得,而这些人若想留名,恐只能靠你的名气才会有人知晓。”
跟进屋来的歌女们也七嘴八舌地道:“是啊,这官吏是一茬一茬如流水般轮换,几十年、上百年下来,谁还记得哪个丞相哪个将军?即使知道某人的一知半解,也无非记得当官时是否做了一两件好事。有哪个会如柳郎那样流芳百世,你的词章口传心唱,永远活在芸芸众生的心头,君此生实在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人生岁月苦短,及时行乐,又能留名,这种兼而有之的事,他人是求之不得的。七郎身后名恰如窖酒,愈久弥香,时间越久越浓洌,可盖过今时所有人也!”众歌女又是感慨又是安慰。
虫虫深沉地道:“你刚才说什么都没给予我,这个说得不对。你给我留下了这么多的词章,比哪位姐妹的都多,一想起来里面有那么多的美好回忆,这就是你送我的财富啊!远比那些金银珠玉宝贵百倍。你的词对我来说,最大的价值是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初看两首、三首时还不觉得,但看了你的《乐章集》,将这几百篇的词章汇聚到一起,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既有美丽的外表又有善良的心,活得也是有声有色、无比精彩!”
瑶卿与歌女们非常赞同虫虫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地道:是啊,虫虫的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柳郎给了我们做人的尊严。我们真的要感谢柳郎,在你的笔下,我们不再是卑微低贱的人,我们和市井百姓一个样,不同的是,我们还会给后人留下永远美好的形象。
在你目前存世的两百余首词中,将我们这些被打入贱籍不被人正眼相看的女子描绘得是如此的美,我们感谢你!我们热爱你!我们更要报答你,将来我们还会收集更多你的词作去充实你的《乐章集》!
在柳郎文采华丽的笔下我们看到了自己,我们不再只是男人渲泻感情的对象,我们是雨后高天上绚丽的彩虹,我们是汴水夹岸的杨柳轻风,我们在你的笔下是那样的生动和富于色彩。我们是一群一群翱翔于九天与尘世间的飞天仙女,绽放青春,唱出天籁新声。在你柳郎的笔下,《乐章集》是一个充满青春快乐、幸福追求的甜美家园,只有在你创作的家园里,我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在这里,减了一分狎昵,添了一分痴情,我们也能直起腰板做人。柳郎的偎红倚翠浅酙低唱,柔情似水情意脉脉,是真诚是平等是尊重,给予我们以极大的尊严和爱护。
感谢柳郎!你让我们这些被视为贱籍的人与你的华彩乐章一起永生。没有大宋国朝,没有柳永,没有你的华彩乐章,我们依然只会同历代的伎女一样遭人鄙视。
诚然,你的词曲可能没有使你获取到你心中所想的政坛上的前途,但你的词却早已突破了词只表现花间与尊前的局限,让填词植根于民众和社会,使之成为最受大众喜爱的文学体裁,这个高度是他人不能企及的。这些评价是当今社会上一些有份量的人士在饮酒之时提到的,我们心中很认同这样的评定。
你的词语言通俗,音律协美,易于流传,当所有这些人都已逝去,当这个朝代也已成为过去,但你的词不会被人遗忘,它们会代代相传,你的声名将在史上永远不朽。
柳永动情地环顾周围,多数女子他叫不出名字,他只是哽咽地道:“愚兄真心的感谢你们,谢谢你们不远千里的来看望我,谢谢你们的大力帮助!”
众女子你一句我一句的,什么也听不清,巧巧挤到柳永面前,趴伏在他的膝下,仰脸望着柳永清矍的脸庞,自言自语地道:“要说感谢,该是我们感谢七哥你呀。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我代大家说一句话吧,就一句。”
巧巧深情地看着柳永,眼中饱含着泪水:“当我们年青时,我们有你;你如今老了、病了,你还有我们!”
三
众人商议着如何办理后事,将大家所钟爱的柳七郎葬得风光体面而且还要为世人永记,议定由大家共同决定的方式入葬,方才对得起柳郎。
虫虫强打着精神对众人道:“你们中多数人来自东京和杭州,还有从枣阳、襄阳、仪真、山东、长安、岳阳、蜀地等地而来,也有些姐妹来自其他各地,柳郎多曾在你们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和有些姐妹也交情至厚。但现在情况看,移到你们不管谁那里都不可能了,且不说柳郎仙去只就在这一、二日,柳郎几日前已亲口向我们几个姐妹嘱咐了就葬在此地,这里大好河山,英雄美人,足以配得上这位千古词宗了。既然众位姐妹如此痴情,我倒有个想法,不知你等同意与否?我想《乐章集》已经成书,你们每人带几册回去,择地葬一本,说是衣冠冢,似乎不妥,叫风流冢?又太俗,人不知所指是谁。就叫柳七墓如何?世人谁不知柳七之名,而且他又是我们的七哥七郎,大家看这样行不行?我头脑已乱,只能想到这些了。”
众人齐声赞同,都道虫虫姐想得周到,柳七之名可以不朽矣。又道回去我们就营造柳七墓,好使我们在精神上也有个寄托。
酥娘見众人安定下来,说道:“既然是大家同意这样做,我这里还有个想法,我们今天定个约定:每年清明时节,春风杨柳,众姐妹各自在当地柳七墓前进行凭吊,只是要对得起柳郎的风流才子之名,要少些伤感,多些诗情画意,方才对得起这词坛浪子,清明节举行这项活动就叫做‘春风吊柳七’可好?”
“春风吊柳七?好好!”众人又是一片赞叹之声,诗情画意,美女如云,正合了柳郎性情。
夜深了,凄风惨雨。
虫虫苦苦劝退众人,自己独守着已渐入弥留之际的柳永,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泪水流到脸上,流到下巴,打湿了前襟,打湿了她和柳永的衣裳。
虫虫的独白如泣如诉:“七哥呀,你可知这些年我为你担了多少心?那一次次的离别伤透了我的心,一次次猝不及防的沉重打击令我惊惶失措,你让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和提心吊胆,我的心碎了,我的心疼啊!还好,上天这次的安排还‘挺好’,我情愿看到七哥先我一步而去,死在我怀里,我也不愿七哥看到我卧床不起时的伤痛欲绝。七哥啊,好在你还不知,我也已重病缠身,追随你的日子也不远了,我也就不必忧心那没有你的漫长的孤独岁月了,这倒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虫虫眼前幻化出她与柳永几十年来相亲相伴、怀念关爱的一幕幕画卷,她在心里感叹着:从瑶卿姐那句诗“一生只为情颠倒”,颠倒一词让我想到颠狂一词。七哥呀,你和我就可用颠狂一词概括,哥为词狂,妹为词颠,虫妹不单是妹为词颠,妹妹还为哥狂啊。和七哥在一起,我这辈子没白活,经历过人世上的大风大浪、儿女情长、爱恨情仇、生离死别,还有辉煌与失落,我一个风尘女子也在尘世中颠狂了一回。
这一晚,昏暗的油灯下,灯花在钻进来的秋风中摇曳不定,似乎预示着这风流一世、诗酒一生的大词人柳永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人生尽头。
搂着骨瘦如柴、相爱一生的柳七郎,虫虫的泪水已经流干。
柳永勉强睁开双眼,依稀辨得虫虫模样,朦胧中觉得虫虫也同自己一样形销骨立,耳中模糊听得虫虫喃喃自语:“不久之后我就会追随我心爱的柳郎而去,我死后就葬在你的墓旁,生不离死不弃。生虽不能与你为妻,死亦不能与你合葬,但愿上天让你有知,总是有个‘人人’与你相伴。”
是夜,柳永头枕在虫虫腿上安然逝世。
一代词宗柳永魂归虚无,躯归尘土,这一刻,尘世的喧嚣躁闹,随着这个人的归去,都沉于宁静。那悠扬悦耳的词章,那弦管竞奏的新声,那无数清新靓丽的歌喉,都随着斯人的逝去而渐渐沉寂。
宋代的城市再无往日那彻夜连天的繁弦脆管,易唱好听的词曲越来越少,而供人吟诵的、豪迈的词渐渐走上前台。宋词最辉煌的时代,因柳永的离世而成为过去,又一个辉煌的时代正悄然而来登上舞台,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不停地在涤荡更新中向前发展。
柳永虽然永远的离去了,但是,对于这个人的争议,或赞或叹,或咒或骂,还将伴随他的名字几百上千年,不知他生前对此是担忧还是期盼。
一些人只看到他那奇情香艳的一生,活得风流,活得潇洒,活得精彩。又真正有几人知道他一生受到的挫折、打击、屈辱和苦闷啊!对柳永一生遭遇因而嫉妒,因而同情,因而幸灾乐祸,这都只是从个人的角度来看他。只有撇开偏见,公正全面地看待柳永的一生,才能由衷地理解、赞羡、歌颂这位伟大的词人。
果如欧阳修所言,就在这嘉祐二年(1057年)深秋,一代词宗柳永溘然逝去。柳永也许带着事业成功的喜悦、人生的些许遗憾、生活的挫折和痛苦离开人世。
人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有些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就在他逝去的前一年,一个将来词名几乎可以与他比肩,同样精通音律,甚至同样风流浪漫的著名词人诞生了,这个孩子叫周邦彦。柳永追求一生、未竟的事业,二十年后就会有人接续,继续推动宋词的发展并沿着他开拓的道路走下去,冥冥之中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只是柳永却永远的不知了。
他永远不知道的事还有:宋祁死于嘉祐六年(1061年)五月;赵祯皇帝于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二十九日驾崩,谥为仁宗;老友欧阳修于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七月病故于颖州。
一代词宗柳永病逝于金山僧舍,后人对这位声名赫赫,对发展宋词有重大贡献和奠基作用的杰出词人的一生慨叹不已,有人模仿瑶卿当年在矾楼随意吟唱的几句诗,编出一首俗诗,基本概括了柳永这波澜壮阔不平凡的一生,诗道:
浪子萍踪东飘西荡,填词度曲闯入汴梁。
赫然声振秦楼楚馆,误了功名难登金榜。
不惑之年再返开封,前途不定心中恐惶。
矾楼几度良宵盛会,鱼龙混杂人间天上。
天子垂青谈词论道,令人垂涎无限风光。
临轩放黜惊魂丧魄,苍皇激奋出口成章。
自暴自弃形骸放荡,瓦子勾栏花街柳巷。
名伎如云纵情诗酒,流言困扰名声全丧。
凡夫眼中总是荒唐,风流渊薮常存雅量。
知己红颜幸有二三,相携柳郎共度难关。
奉旨填词京城狂放,霖铃一曲响彻蓝天。
景祐登第立显身手,奈何官场倾轧难防。
纵有良才无缘举荐,游宦区区南来北往。
屡有机遇交臂而过,名声显赫屯田任上。
只堪填词冥思苦想,呕心沥血白衣卿相。
生时遭妒死后遭骂,恰如美酒历久弥香。
词为名家金声玉振,一生磊落异彩华光。
斯人不朽乐章长存,名垂青史光被古今。
四
次日晨早,众歌女哭罢。
虫虫与众人约定:拟一墓志铭,简单明了即可。三日后下葬,不必再专门通知任何人,只在庙门张贴一张告示。瑶卿劝虫虫道:“你是我今生的好姐妹,现下你身体如此消瘦,千万不要病倒了。”
虫虫凄惨地一笑:“柳郎仙去,我的心也随他而去了,唉,这副躯壳还要它何用?”
瑶卿劝道:“千万不要这样想,为了柳郞,我们还是好好地活下去吧,柳郎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心安。”
虫虫道:“好吧,就听姐姐劝。我现在确实心里慌乱再也支撑不住。后面之事就由你全面张罗吧。”
棺材归位,将要封棺槨,瑶卿然忽哽咽着道:“众位姐妹,只今将与柳郎天人永隔,谁还想留下些念想请自便。”说罢,抬手取下头上金钗,挥手扔到棺盖上,退到一旁垂泪。众歌女一见,纷纷走上前去将所戴箆、簪、手镯、戒指、香帕、纱巾投入穴中。
人群中站立的筱篁抢前几步扑入穴中,她靠在棺槨上,“唰”的一声自身边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筱篁打散了一头秀发,用剪刀喀嚓喀嚓地将头发剪下,抛在棺槨周围,人也昏倒在棺槨旁。有人连忙上去抢救。一旁的歌女见了,纷纷效仿,抢过剪刀剪下自己的秀发。
在震天的哭声中,更有不少人哭倒昏死在棺椁旁。
是日,山上山下,庙里寺外,江上岸边,人山人海。有哭有笑,有歌有闹,世间百态尽在其间。
江心一只大船上,船客们兴致勃勃地看着江岸上的热闹景象。一客问:“这里是在干什么呢?像是发丧,又像是嫁娶,更像是庙会,莫非今日祭神?这地方的习俗可是怪得出奇!”
艄公笑道:“客官有所不知,确切说是出殡,只是走的这位是而今声名最响的柳七柳屯田,柳七爷生前在秦楼楚馆中享名一辈子,这一生结下的红颜知己无数,恐是这些歌姫舍不得他走,故此纷纷千里而来送他一程。这几个月来,这里天天都是这般热闹。啧啧,不过像他这样活到这份儿上,确也值了,鲜花美女、美酒佳肴终日陪伴,他这一辈子真没白活。放在别人身上,别说苦苦追求奋斗一生得不到,就连做梦也梦不到呀。话又说回来,人活到他这份儿上,临死这关恐怕不好过,牵肠挂肚,他又何尝舍得这锦绣之乡呢?”
船客们艳羡不已,争着要下船登岸,一睹这世间亘古未有的异事奇景,一精壮汉子分开众人道:“这大伯活得真爽,生前风流,作鬼也风流!”
风流一世,一世风流,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我说风流好,人说风流恶,人生千载后,谁人为我说风流?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