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华采乐章(七、八、九)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2-03-17 15:57:17 字数:4395
七
听说柳永将要把自己毕生所填之词结集出书,这对于书商们可是一件天大的事,以往有些书商将流散的柳词收集十篇八篇的印成册子,便可赚一大笔钱。如今这可是一部完整的书,若是把出版刊刻的权力拿到手,那真是财源滚滚了。
各地书商纷纷涌来,多为汴京、杭州及本地镇江、扬州、金陵等地知名的书坊,一拨一拨的书商来了去、去了来,开出的条件也都一个比一个优惠。弄得虫虫等人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由柳永拍板。
趁着今日柳永精神状态不错,出版商分成几拨进入柳永房间,自从柳永重病以后,搬到一间五开间的大房间,厅堂很宽大,柳永住在东厢,西厢是虫虫、瑶卿等人住,方便照应。
柳永坐在厅堂临时摆放的床榻上,靠着松软的靠垫接待了两批书商。第三批又进来几个人,略作寒暄,各人阐明态度。柳永见其中两个人,老的四十岁上下,年轻的不足二十,除了老者脸上有几络胡须外,两人长得极像,面像敦厚,没有一般商人的奸猾或精明劲,一问才知是父子俩,就是镇江的书商,有名的麻沙书坊。
柳永端详了一阵,又略略问了几个问题,一笑道:“就是这父子俩吧,请多费心。”
父子俩惊喜万分,连连施礼,表示一定要用最好的刻工和最好的纸张,不会让你这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失望!
临走时那位年青人又说柳屯田的运气就是好,最近刚有个叫毕昇的人发明了一种活字印刷术,就是用膠泥烧成字,再拼成板去印。这种印刷术印出的书质量又好,印的又快,我一定尽快掌握这种办法去印此书。
待到书商都走了后,虫虫、瑶卿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问道:“你怎么一下子就看中这父子二人了,后面还有好几拨书商等着哪。”
柳永淡然一笑:“其实我们再见多少书商又有何用?无非听他们自己说,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们也不知实情,实在的我们也是不懂。这父子二人面相憨厚,长得极像。用他们书商的话来说,这是原版初印,神气一丝不走,可知决不是翻板膺本。想必印我这书时也决不会糊弄。”
众歌女听得咯咯地笑:“七哥还是这么有意趣,原版初印,哈哈,神形不走,哈哈,好久没让我们这么开心了!”柳永就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还保持着乐观心态,或者说他希望在歌女和世人心中永远留下一个美好的形象。
柳永的《乐章集》从决定刊刻以后进展很快,十几天后,书商将第一批印好的书送到庙中。
开始分发书籍时还比较有秩序,按照初时约定,每个提供柳词的人送书三册。先是送书,之后便是蜂拥而至索取,也有来窃的,有以重金求购的;有的歌女又私下来找虫虫、佳娘索要;有的哭着来要书,说是放在屋中的书被人偷走了。
除了原来的书商不分昼夜地加紧印制外,镇江及周边府县的许多书坊也暗地盗版印刷,以至汴京、杭州、扬州一带印书之风盛极一时,有不少人因此而致富。
金国使者适到东京,听闻大词家柳永《乐章集》刊刻面世,私下雇人前往镇江大批购之,偷运回北地。
八
佳娘欢快地将新书放到柳永手上,柳永倚靠在虫虫和瑶卿身上,轻抚着《乐章集》的封面,贪婪地嗅着书页散发出的墨香。泪眼模糊,泪水止不住地滴到书上,他的双眼此时看书已是极其吃力了。
这本书是他一生心血和一生奋斗的结晶,是他毕生为白衣卿相人生目标奋斗的见证,是他心中无数歌女的青春写照,也是他一生行踪的真实记录。
佳娘异常兴奋地道:“我和几个姐们儿下到镇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向我们提出,借着《乐章集》的成书,可不可以搞一个大型的柳永词歌会,就让那些献词的歌女主唱,届时再简要介绍这首词的来龙去脉,这得多吸引人啊!他们说在商言商,收入平分。又能让柳永词风靡天下,又财源滚滚,你们看如何?”
未等他人说话,虫虫冷淡地道:“你也不看看时候?七哥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来添乱。凭七哥的名气,还用得着这歌舞大会去宣扬?现在已经将这寺庙搅闹得不得安生,再搞这个,那真的扰了佛门清净,还不归罪到七哥一人身上。”
巧娘这次却完全站在佳娘一边,她不理会虫虫,那清秀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她俯身将脸贴在柳永的面庞,仍是一副贯常的撒娇模样,轻轻摇动着柳永,娇声道:“七哥,佳娘这回说的真是个好主意,七哥在晚年搞个演唱会,风头肯定盖过当年的奉旨填词,名气还怕大吗?越大越好!”
柳永虚弱地摇摇头:“就依虫虫说的,千万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皇上赵祯在第一时间得到一册《乐章集》,竟让这位一向沉稳的皇帝激动不已。他抚摸着这册精美的词集,仿佛看见柳永就站在阶下,他喃喃地对他的柳爱卿说道:“爱卿啊,你这一生以一己之力力推宋词的普及和发展,你居功至伟,功不可没啊!”
皇上站在空旷的崇政殿外大声喊道:“一册留世,斯人不朽!唐诗宋词,并驾齐驱!”他的嗓音洪亮雄浑,还夹杂着一丝苍凉。
声波在高高的宫墙内回旋激荡,也许皇宫内的所有人,不,也许是全天下的苍生,都听到了他的喊声。也许,也许只有他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那是在他心灵的深处。又或许他的喊声似乎只是想让一个人听到,他站的这个位置正是他当年临轩放黜柳三变的地方。
皇帝贪婪地翻阅着精美的词集,书中的许多词他都很熟悉,甚至知道该词的创作背景,还有些词他仍能流畅地背诵下来,这些都勾起了他的无限遐思。
自当了皇帝以后,他就经常在思考,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历史将如何评判我?他自知自己并没有父祖们亲自披坚执锐、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和胆略,更没有和敌国对面争锋的勇气;若再与秦汉大唐的热衷于开疆拓土的皇帝相比,自己更是不值一提。
那么朕究竟应该怎么办?在深思熟虑之后,他想到了发扬文化,他知道文化传播的力量。大宋的疆域版图固然远不及秦汉盛唐的辽阔,但是让大宋的文明也就是中华民族的文明冲出国门是可行的,文明的潜移默化的功能肯定会让天下人知晓大宋,让他们知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令人向往和神奇的国度。
当他看到自己在位近四十年后国家幸福祥和、京城繁华富庶、万国来朝的欣欣向荣的景象,他的心里笑开了花。他没敢跟他的臣下吹嘘,但他自己心里却得意洋洋地想,我大宋文明的影响力远远地超出了大唐的疆域范围,我这是不是文化侵略呢?
中国版图,由于西汉、大唐帝国的开拓,基本定下疆域范围。那是铁与血的征服,是对疆域的开拓和扩张,是对财富的掠夺,是人与人的杀戮。那些时代,崇尚的是尚武精神和开拓进取。
而经过五代十国烽火连天的战乱,到大宋立国时的版图已然很小,要结束这漫长的战乱岁月,又要完成国家的大一统,这对于刚刚建立的宋朝是不可能完成的。太祖皇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只能选择前者,巩固政权,繁荣经济。
但从另外角度来看,前面分割出去的地域,仍是处在中华范围之内,表面上边境线上你争我夺、你退我进,闹得不可开交。而事实上是各民族在斗争中互相融和交汇,不是越走越远,而是越来越密不可分,这是因为文化的维系所致,是中华文明的强大吸引力。
而我大宋正是靠文化“侵略”的力量,才吸引了万国来朝、夷狄崇尚的盛况,对中华民族的影响、贡献恐怕已远超强大的西汉、盛唐。赵祯想,我这是柔性的征服,让各国人民在精神上对我大宋臣服,让他们在精神上自觉低人一等,让他们对博大精深的汉文化顶礼膜拜。当然了,若没有盛唐的基础,还要两说。
不管他是如何遐思,他手中的这部《乐章集》就是见证。他,柳永成功了;他,皇帝也成功了!
《乐章集》一出版,立刻引来哄抢。对这本词集大力赞赏的有之,不遗余力进行攻击的更不在少数。
正如柳永对虫虫所说的那样,要是有时间,一定要三削其一,再认真进行修订。只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至使后人对此词集褒贬不一,颇多诟病。
此书由于出版仓促,且未经专门人才校对考订,故此让后世的研究者颇为棘手。而且《乐章集》版本繁多杂乱,舛误极多,始终是版本学者头痛不已的事情。
但确实因为有了这部《乐章集》,才得以让后世之人欣赏到宋词的辉煌灿烂,窥见那个时代的盛世繁华,《乐章集》居功至伟、功不可没!
《乐章集》的诞生,为中华文化史上留下一笔宝贵财富。它是柳永为之奋斗一生、大喜大悲人生的缩影,是他苦心探索、呕心沥血的结晶,是他跌宕起伏、浓墨重彩的人生写照。
在这篇宏伟的乐章里,回荡着虫虫、秀香、酥娘、瑶卿、佳娘、翠娥、师师、心娘等千百歌女柔美靓丽的天籁之音,背景音乐里充斥着开封城里车辚辚马萧萧、人声喧阗的市井杂音,又不时迸发出黄钟大吕般的庄重雄浑的旋律,那是大宋皇宫里传出来的皇帝与大臣高亢激昂的辩论声。
《乐章集》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它是一座千年不朽的丰碑,它是世代传承的动人乐章,它是留给人类的共同宝藏。
九
道士王喆最近一个多月始终借住在寺庙内。一位俗家的神交朋友柳永,一位世外的经常在一起的朋友和尚法明,当时两个人都在重病中。
和尚法明已于上月驾鹤归西,遗憾未见到柳词刊行。但他也出了一些力,在搜集柳词的过程中提供了不少帮助,他还记得柳永早期的一些词。柳永病重到不能下床时,和尚法明来见,外表看来和尚不像是有病之人。
两个心交之友见面未交一言,法明临退时喜道:“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凡夫也。欲证圆觉,而未极圆觉者,菩萨也。具足圆觉,而住持圆觉者,如来也。圆觉圆觉,幸我先柳兄一步。”遂又黯然回头道,“莫愁前路无知己,黄泉路上我等你。”
众人未解其意,次日听说,法明和尚已经仙逝。
原来法明和尚自见了柳永后,便来见方丈,道:“贫僧来到贵院,见这万里长江,心中忽然一动,恐要借贵院宝地行个方便,贫僧明日将要圆寂。”
一灵大师寿眉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道:“师兄请便,明早吾当送行。”
法明道:“小僧这里先谢过了。”
法明对寺里众人道:“吾明日当逝,汝等不要出门,看吾往焉。”众僧笑曰:“岂有是哉!”
翌日晨起,法明乃摄衣就坐,左脚交叠右脚,遽呼众曰:“咄,咄,平生颠蹶。欲问临行,炉中大雪。吾往矣,当留一颂而去。”众僧惊愕,急忙去叫住持。
一灵大师已走了进来,手抚法明头顶道:“生平波波劫劫,只爱瓮头春雪。今朝忽过赵州桥,却去石根上滑跌。虽然随波逐流,难免灰飞火灭。大众还识这沙弥下落处么?咄,送汝上天堂,玉皇不待客;送汝入地狱,阎罗道九百。赠汝一把火,前路自擘划。”
法明颂道:“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言讫,跏趺而逝。
道士王喆见《乐章集》成,索要两册,道:“这一册我要到法明兄塔前焚化,告之他柳兄很快便会与他相聚。谈词说赋也好,参禅悟道也罢,只在这两日。”
又来到柳永床前,静默良久,方才开口,语气平淡地道:“过往之人都在唐代大诗人李白墓前留诗,以至后人作诗讽之:‘采石矶前一抔土,李白之名高千古。来来往往一首诗,鲁班门前弄大斧。’贫道虽早脱离凡尘,仍不能免俗,在你这位大词家面前,我也诵上一首《解佩令》。”
道士缓缓地看看四周,只见室内室外几十个女子素衣素面,有的低眉垂首,有的一脸茫然,有的悲痛欲绝。道士一甩拂尘,口中道声“咄”,琅声诵道:
平生颠傻,心猿忽轻,《乐章集》看无休歇。逸性虑灵,返认过,修竹超越。仙格调,自然开发。四旬七上,慧光崇兀。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
随着声音的远去,道士王喆从此不知所踪(笔者注:关于道士王喆,宋词风流第二部中还有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