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元旦

　　民国二十九（1940年）年一月一日。
　　新年之日，日本总派遣军在中晟饭店举行元旦舞会。
　　日本派遣军总参谋副长阿南俊臣、华中特务机关长酒井寿夫、新政府行政院院长、南京市新任市长等军政要人均在列。
　　总司令官西尾寿造很少出席这样的舞会，便派来总参谋副长阿南俊臣。
　　宴会大厅均挂满日本国旗和军旗，华灯璀璨，人们面露欣喜之容，一派祥和安稳的景象。女人们有穿精致旗袍的，有穿华美礼服的，日本女人穿着的和服也是各色各样，红飞翠舞。男人们则是穿制服的新政府官员，穿军装的日本军官，和一些西装革履的职员们。
　　大人物们讲了一些“共荣共存”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便都相继离去，留下下面的人员，觥筹交错，举杯高饮。
　　特高课课长伊藤松阴，特务委员会主任李士邨、财政部次长莫鹤秋，司法部次长赵轮，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李少天……他们拿着酒杯相互敬酒寒暄，微笑谈论。
　　
　　
　　伊藤绫野穿着一套自己珍藏很久的丝织面料的黑色和服，上面缀着粉红繁花。脚上穿着体面的木屐、白袜子，挽起艺妓样式的精致的发髻，上面插着簪子。复古的耳钉缀在耳垂上，妆容精致，手握酒杯，眼神却频频望向宴会大厅门口。
　　
　　
　　新政府中有些姿色的女职员，特务委员会行动处处长褚铭燃算其中一个。褚铭燃一身黑色晚礼服，端庄大气，将身形衬托的极为婀娜。一双黑丝绒手套越发凸显她手臂的白皙亮丽，一件纯正黑亮的黑色法兰绒披肩轻轻搭在外面，雍容华贵又不失娇媚。褚铭燃此刻已是红飞艳舞的女职员之中的焦点，无论是新政府官员还是日本军官，均已被她吸引。
　　很多人的视线都在褚铭燃身上，且还有一些人在议论，伊藤绫野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跟上她，“这个支那贱女人穿这么漂亮是想给谁看？”伊藤绫野心里嘀咕着。伊藤绫野作为特高课课员，两人虽都是特务工作，但褚铭燃有任何事都是汇报与梅津誓秀与伊藤松阴，两人交集很少，伊藤绫野心中极为不悦，但从不敢与哥哥抱怨。
　　
　　梅津誓秀则照例穿着军装，一副白手套套在手上，端着酒杯站在伊藤松阴身边，不与任何人跳舞，也不来回走动，目光如隐藏在袖口里的勃朗宁手枪一样扫射四周。
　　无论什么样的场合，梅津誓秀惯穿一身军装，头发向后盘起，双手戴着白色手套，脸颊略宽，额头高耸，眼睛却是一对双眼皮，生的还算漂亮，发出幽魅的寒光，总是盯着身边的一切。
　　众人皆站定，灯光盈盈，笑语轩昂。
　　
　　忽然，一位蹚着军靴威严俊凛的日本军人挽着一名女人走进来，没有任何理由的，场内瞬时安静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这两人吸引过去，男的面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英气逼人，而他身边的女伴更是美俞天人。
　　莫共挽着荒木歌川的手臂，走进舞会中央，非常尴尬的接受人群的目光，空洞的盯着前方迈着脚步。一条长款微微露出肩胛的银白色珠片礼服穿在莫共身上，闪动的亮丽像是将星空裁剪铺陈在她身上，熠熠生辉。珠片礼服紧紧贴着莫共的身体，将她婀娜的身材曲线一丝不苟的凸现出来，从上到下紧致束锁，膝盖下面的裙摆突然张开，走起路来如张开双翼的仙子。从府邸出发，莫共一直走在荒木歌川身后，进饭店门之前，荒木歌川忽然握住莫共的手挽在自己胳膊上，莫共跟着进来，幸好自己手上还戴着一双白手套，自己的手可以不碰到他的胳膊。
　　
　　从府邸出发之时，荒木歌川第一眼看到莫共穿这身礼服的样子，便惊住了，她全身，她整个人，如梦幻的琉璃，如遥远的歌声。
　　荒木歌川看到场内人的目光皆在她身上，她的出现，举座皆惊。
　　
　　前一晚，牧野和宏来通知她，今天晚上元旦舞会，作为新政府职员，她要去参加，没多久，夏目初音便拿着一件礼服进来，又是同样的桥段。
　　
　　
　　身边跟着的牧野和宏不禁感慨，也终于明白些荒木大佐的心思，他们两人相携确实是这舞会中最亮眼的。
　　进入宴会中央，荒木歌川则被军部人员轮番敬酒，牧野和宏跟在身边。
　　莫共坐在一边看着灯光璀璨的人们露出虚浮萎靡的样貌，人人醉眼迷离，麻木僵硬，还有人露出一副贼兮兮的模样看着自己。他们这样不过是为了掩饰乱世之中苟且偷生的卑微和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生命之危的恐惧。
　　伊藤绫野站在一边，循循望着荒木大佐走进来，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她等的人终于来了，可为什么荒木哥哥带着一名女人来到这里，而且这名女人还是支那人，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支那女人竟是这般漂亮。
　　伊藤绫野盯着莫共，似乎要把她看穿。
　　
　　
　　莫共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无论这人认不认识荒木歌川，无论是日本军官还是新政府职员，均举杯向他敬酒，寒暄一番。这正是一个辩清楚他们面容的好机会，莫共暗暗记下这些人的长相。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中胖体型面容阴狠严肃的日本军官走过来，与荒木歌川交谈着。他们站在离自己不远处，莫共仔细听他们的日语交流，没有任何实质内容。假式的寒暄，却有“特高课的工作近况”几个字蹦出来，莫共瞥见他左肩上的徽章——少佐，原来这就是老师所说的特高课课长伊藤松阴。一位生的十分俊俏白面书生样的男子伴在伊藤松阴身边，紧紧挨着，走路时与伊藤松阴迈出同样频率的步伐，几乎寸步不离。
　　竟然是他！莫共的眼睛完全离不开伊藤松阴身边的男子。早听说特高课课长伊藤松阴身边有一位戏子叫陈宝荣，莫共只以为是同名同姓……坊间都传陈宝荣生的颇为白净，唱戏入木三分，是南京有名的角儿，有无数观众挤破头到沧溪戏园只为见他一面，而他深得伊藤松阴喜欢……莫共不敢相信，这名男子，她十三岁的时候就见过。
　　堂堂中国民族的七尺男儿，竟然甘为倭寇的奴妓而求得苟生的人，是自己小时候就熟识的人。莫共看着，忽而觉得十分难过，继而是恶心。
　　陈宝荣虽然跟随伊藤松阴，但他的眼睛一直落在坐在一边的莫共身上。陈宝荣心中默想，老师莫鹤秋的女儿许久不见，她的面容是越发姣好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莫共又那么冰雪聪明，怪不得老师这般疼爱他的女儿。陈宝荣露出略显欣喜的笑容，不停的打量着莫共，双眸落下，怎样都挪不开。
　　而莫共与他对视一眼之后，至始至终，她的眼皮都未再抬起来。
　　
　　
　　“早都传闻那个女人与一位日本军官在一起，原来是真的，竟然是陆军高级参谋。”“公然攀附一名日本军官，不知道在那里装什么清高。”……褚铭燃听到后面两个女人悄悄议论，右手握着酒杯的指节开始发狠，莫共，莫共，心中暗暗念了两遍，她做了那么多，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已经在他身边……褚铭燃不甘心的怒火瞬间呈燎原之势燃起。
　　
　　荒木歌川与这些人寒暄过后，目光又重新落回莫共身上，紧紧锁住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满面荣光，爱暖色的繁烁灯光打下来，已使他沉醉。莫共平静淡漠的脸庞，冷艳高贵，清纣绝尘，他知道这美丽，是人世间绝杀的武器。
　　梅津誓秀安安静静盯着前方被人们的视线围拢的两个人，一杯又一杯，梅津誓秀独自一人饮着，不一会儿，脸上便泛起潮红。
　　从进入宴会大厅，莫共余光瞥见站在中央的父亲，一个多小时过去，已经将近九点，父亲也未走过来和她说一句话，而父亲看到荒木歌川，却主动迎上去，莫共的心又一次沉寂下去，她明白此时的父亲与场内的人员都一样，荣华富贵都已是天边漂浮的云朵，他们只要一点——活，为了活着，可以将自己填在鬼子魔窟里……
　　
　　宴会厅边上连接走廊的地方，站着的那名服务生，怎么这样熟悉，十分钟前，褚铭燃觉得这空间十分憋闷，站在走廊上面，忽然撞见一名服务生，此刻正认真回想这人的面容，“这不是常府街十字路口卖水果的人吗？怎么会在这里？”
　　褚铭燃的住所一出门便是常府街，常府街的十字路口是她上班的必经之路，那家水果店也已经营业很久，褚铭燃虽然从未到那家店买过水果，但老板总是把摊摆在外面，他的面孔褚铭燃有些印象。
　　
　　
　　夜色深冥，杯中摇曳的红色液体混着夜色圈圈莹莹的涌动着。
　　这时，梅津誓秀走到荒木歌川身边，轻柔说道：“卑职能否有幸邀请大佐阁下跳一支舞？”
　　荒木歌川看了一眼梅津誓秀，又看了一眼那边坐着的莫共，莫共正望向自己这边，鬼使神差般的，荒木歌川点头答应了。
　　两位穿军装的日本军官走到舞池中央，旁边的人纷纷让道，还故作无意的动作躲到边上去，伊藤松阴看到他们两人略显僵硬的舞步，便再未挪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