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3-11 10:10:36 字数:3302
表面上看,学校的日常事务是教学,把学生教好,教学质量上去了,便万事大吉,单纯得很。实际没那么简单。任何一个单位,或者小团体,都有与本质工作相关的其它杂事。单位里最头痛的事是人事。升迁、调动、奖励等等,关乎到每一个人的具体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
鲁校长积劳成疾。上礼拜三,雷公庙初小也是因为选址问题久决不下,问题反映到乡政府和中心小学。王耕田因为正在协调另外一个村的建校问题,乡长和鲁校长一起去处理。雷公庙村与乡政府相距近三十里路,沿山沟走二十里,上山十里。不通公路。两人早晨启程时,天空阴沉沉的,一阵阵刮着风。节令正在寒露与霜降的交接之季,年龄大、体质弱的人已穿上了薄夹祅。山路边,一片片、一丛丛白的黄的野菊,千姿百态,迎着行人怒放。地里的秋庄稼,玉米收获已接近尾声。大豆叶黄过半,只需三五天的晴天,便可收获。红薯地块儿,匍匐的藤蔓仍在疯长,像铺展着厚厚的绿毯。只有节令过了霜降,天气突然变冷时,它的绿叶才会经不住冷霜的肆虐,需要抢割抢收。包围着一片片土地的山坡上,落叶灌木与乔木,张扬着秋霜将临前的各种颜色。有的浅黄,有的深黄,有的泛红,有的已红到极致。其间杂夹的松、柏、杉树等,仍华盖亭亭,浓绿如墨。沿路人家,人们都在忙着秋收。许多人家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鲜红的辣椒,一排排金黄的玉米棒子。村庄周围的树木中间,高大的柿树上,红透的柿子如一盏盏小灯笼,张扬如孩子的笑靥,点缀着秋日的乡村。
乡长是个开朗、和气的男人,姓李。他比鲁校长小十几岁,正值壮年。一路上,看到他们的群众,老远便热情招呼。
“李乡长,鲁校长,你们下乡呢。到屋里喝茶吧。”
“乡长和校长两位领导早哇,到屋吧,做早饭吃。”
也有与乡长特别熟,且常在一起打交道的男人与乡长开玩笑:“领导好早哇,这么早忙着下乡,找亲家母呀?”
李乡长也不拘束,以牙还牙地回答:“找你娃他妈呢,你在家呀,我今儿白跑了。”
对方哈哈大笑:“娃他舅来了,我在家正好招呼你喝两盅。”
有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与他俩在小路上相遇。小媳妇身材适中,穿着洋气,脸上擦了粉,但粉涂抹的不匀,鼻子两边白得显眼。看得出,小媳妇精心打扮过,是要去走亲戚。身上挎着包,一只手提着礼品。李乡长一见,大声问:“水仙,一大早的,急着干啥去呀?”
“回娘家呀,乡长、校长你们早。”小媳妇让身路边。
“我还以为去会相好的呢。男人秋忙回来没?今年挣了不少钱吧?”李乡长对面站定,问道。小媳妇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回道:“挣他个头。出门去心就野了,麦季没回来,秋季又不回来。只寄点钱,叫我请人收种。一到忙季,家家都忙,请不到人,只有我受累。”
“安心在外边挣钱好哇,我们要的就是群众发家致富。家里你受点累,人家过年回来,交给你一兜兜票子。到那时,你只剩亲热人家了。”
小媳妇低头吃吃笑。李乡长与人家站得很近,伸手在人家翘翘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太忙了叫我呀,男人家里家外的活儿我都会干。”
小媳妇推了李乡长一把,擦了粉的脸也泛上淡淡的桃红,笑骂道:“滚一边去,指望领导干活儿,我没那福分。”
“我耕地的本事保证比你男人不得差!”
“你在外边当干部,家里地都荒着长茅草,还耕别人地呢。小心你家责任田别人去种。”
两人继续赶路。鲁校长笑道:“你是乡长呢,在群众跟前动手动脚的。你俩是不是有一腿呀?”
“说哪儿去了。乡下嘛,你当干部越随便,群众工作越好做。我们下来都板着死人脸,群众见你就反感。”
“说得也是。”
“你们是老九,知识分子,啥时间都要像孔夫子的鸡巴,文屌屌的。我是大老粗,农民本色。”李乡长笑道。鲁校长骂他:“都说乡领导村村都有丈母娘,下乡工作两头忙。我看不假。”
“农民的话,稀屎沟子,没个收管。我倒愿意两头忙,就我这猪不啃的形象,谁能瞧上眼?如今不比早些年。土地归各家各户,人爱咋弄就咋弄,乡干部只能管两件事,催粮催款,上环扎管。农民早已不把干部当回事了。农村女人,最喜欢的是能在外边大把挣钱的男人。干部的一点小工资,没人看上眼。”
“政策好了,有本事的农民渐渐富起来了,农民的小日子好过多了。”
“事实是这样。可那些没本事的,两相一比,越来越显穷了。这个政策,将导致的是贫与富的两极分化。长此以往,中央要拿出相关政策来平衡这种现象。不然的话,会产生许多新的社会矛盾。”
“没看出噢,你这脑袋瓜子不简单,还会思考大的社会问题。”
“满脑子猪油,也当不了领导哇。”
“说你瘸,马上就夹拐。”
两人哈哈大笑。一路说笑,便不觉累。
开始上山时,下起小雨。两人都没做准备,只能冒雨前行。上山的路,先是在灌木丛中穿行,小路两旁,野草疯长,腿脚绊着淋了雨水的野草,不大会儿,两人的小腿以下都湿透了。两人都穿着皮鞋,雨水渗进鞋里,每迈一脚,便发出“卟卟”的声音。路面越来越湿,也越来越滑。鲁校长体质弱,冷雨淋在身上,不大会儿便冻得嘴唇发青,双腿不停打颤,一步三滑。李乡长长期下乡,习惯了走山路。他在前边拉着老校长。上到半山,灌木变成了高大的乔木,两人在一片浓密的松林中间歇口气。鲁校长双手抺着秃头上的雨水,嘟哝道:“鬼天气真欺侮我老汉。”
李乡长坐一块石头上,脫一只鞋,倒鞋里积攒的雨水。他的大背头长发也早被雨水淋透,紧贴在头上,往脖子里滴着水。一尺高山一尺寒。两人呼出的气也能看见是一股白气。李乡长听鲁校长发牢骚,便逗他:“好天气呀,你那不长毛的肉球脑壳,淋点雨,贼亮贼亮的。不毛之地,一经雨水滋润,说不定明年就长出草来了。”
“笑我头上没毛了,臭小子,别张狂得太早。等你到我这岁数,说不定一根毛不剩,变成个真正的大肉头。”鲁校长回应,话才说完,便一连声打了三个喷嚏,鼻滴、眼泪喷薄而出,忙掏出手帕来擦。肉头在当地是骂人的话,女人给男人戴了绿帽子,别人便背地叫那男人“肉头”。
李乡长回道:“自己当肉头了,心里不平衡,想天下男人都跟你一样?不过,没毛有没毛的好处,省了洗头和理发的麻烦,想洗了,塞水窟窿里杵一下就得了。”
“杵你先人的头!”
两人斗一阵嘴,又继续爬山路。雨越下越大,两人爬到雷公庙村,进赵支书的家门,已经如落汤鸡没啥区别了。赵支书一迭声道着辛苦,忙着生火,又吩咐老伴找他的衣服给两位领导换,再烧红糖姜汁水为两位驱寒。即如此,鲁校长当晩还是发起了高烧。赵支书召集村、组干部们到家里开会,鲁校长坚持一阵再支持不住,躺下了。会后招待,鲁校长坐床头喝了点热汤,根本没下床。
在雷公庙村住一天,李乡长主持解决完村建学校的选址与其它问题,鲁校长的病毫无起色。村里老中医来把过脉,说鲁校长得了肺炎。赵支书慌了,吩咐人绑付担架,安排四个壮年男人抬着老校长,赵支书与李乡长相伴,连夜送回乡卫生院。乡卫生院治疗到第二天下午,高烧不退,人开始一阵阵昏迷。又送往区医院。这两天,又转到县医院了。
人到老年,就是一台运行了几十年的发动机,不拆不修,凑和还能打着火,坚持运转。一旦送进大修厂,技师们一检查,大小零件都是毛病。全换吧,即不划算,还缺过时了的配件。聪明的技师便换几个关键的配件,再装拢,让它将就运转。哪天再熄火了,就送到废品站去。鲁校长住进县医院,一通检查下来,病历上写了好长一串:高血压、慢性胃溃疡、支气管炎、肺炎、中度纤维肝、腰椎畸形、颈椎增生、內痔、冠心病、心律不齐。他自己戴上老花镜看过病历,问医生:“身上还有哪个零件是好的?”
医生说:“你说话正常,思路清晰,脑子还正常。”
“身体各个器官都要罢工,脑子正常有屁用,就好比一个单位的领导,所有下属都众叛亲离了,靠领导一个光杆司令,也难以工作哇。”
“理是这个理,下属们带病,还能坚持一阵,你不必担心。”医生也是个善于说话的人。
鲁校长自嘲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都罢工了,省得我住院打针喝苦葯。”
在一旁照看他的老伴听了,便背过身去抹眼泪。三十多年相濡以沬,夫妻早已胜过所有的血缘亲情。儿女们刮大风下小雨,嘴上问的多,说话抺蜂蜜。匆匆来匆匆去。能整天整夜守在病榻前的,还是老伴。不用说,最担心他病情的,也是老伴。有用的子女,只是父母胸前别的勋章,用来炫耀时特别光鲜,实际对别勋章的人,似乎还不如一件贴肉御寒的破衬衣。没用的子女,是父母身上的虱子,一直吸着父母的血,直到父母血干身枯。鲁校长的儿女,是属于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