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这个礼拜六，王耕田回家，顺便去丈人家了解情况。丈人愁眉苦脸地诉苦：“都不愿意拿出建校的土地来。我是尽力了。农民把土地看作命根子，没有人放手。再说，集体建设，让个别人拿出地来，也不合理。”
　　“政府出一半资金，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王耕田对丈人说。长贵看着女婿，摇晃着脑袋说：“我还能不明白。建一所好学校，谁家没娃娃念书？可是，征用土地涉及到群众的根本利益。没有人在这件事情上会放手。”
　　王耕田听后，陷入沉思。翁婿两人抽着烟，丈母娘见到女婿，听女婿亲热地叫妈，脸上的笑像盛开的花。打过招呼，便去厨房做好吃的去了。小草在中心小学上四年级，放学去了父母那里。平日里，家里只有老两口，日子平淡如水。翠翠离开村庄，再无消息。长贵自翠翠走后，精神气萎蔫了许多，除了村上的工作，一般都在家里，喜欢和几个老头在一起抹纸牌消磨时间。人慢慢变老，是不是都将抛弃年轻时的荒唐，变得平和淡定？女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王耕田经过深思熟虑后，对丈人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奶奶走了，我也转了公办教师，应该把两人的土地交给集体。用我上交的土地给那四户先补偿。”
　　长贵支书用陌生的眼光盯着女婿，问他：“你应该交两个人的承包地，惠兰和小虎又应该在小调整中增加两个人的土地，你家的土地是刚好的。你还当教师呢，不会算这个账？”
　　“该交时咱先交，到该进时咱再进。我先交出来，把建校问题解决了。等到土地小调整，有多余的土地，再分给我也不迟。”
　　“你想过没有，土地小调整，人口减少的家庭，会把最好的土地交出来？他们只会交那些偏远的，不好种的瞎地，一块好地也不会交。你这样一倒腾，惠兰和小虎的口粮地就养不活人了。你大公无私，我还不同意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闺女和外孙没饭吃。”长贵说这话时，已有些气乎乎的。王耕田委婉解释：“我当了副校长，一心想把全乡的教育搞好。农村初小，喊建校喊了多年，村里没有钱，上边也没动静。今年终于有了好政策，我们要抓住时机呀。如果由于找不到建校的地方而耽误了这次机会，就太遗憾了。谁知道要等多长时间才会有？用我家的承包地变通一下，先把学校建了，我个人牺牲一点小利益，为全村的子孙后代赢来长远的利益。这账是合算的。”
　　“你这样做，群众只会说你傻，没人会说你好。”
　　“群众是知道好歹的。”
　　长贵支书不再多说。他心里其实已经被女婿的想法所感动，不管咋说，他也是老资格的村干部，公与私，好与坏，他是清楚的。如果换了别人，支书肯定会赞赏几句。只是触及到亲人的利益，心理上一时翻不过梁。
　　王耕田的这个想法，与丈人说好了，回到家再与惠兰商量时，却遭到惠兰一口否决。
　　“我坚决不同意。我娘儿俩靠承包地生活，没有土地了，你那点工资，能养活我们？我也不能坐在家里靠你养活呀。建学校是好事，我懂。可那是村上的事，困难由我爹和长富叔去解决。你是副校长，管好你学校该管的事。”
　　“村上解决有困难，我才想到这个变通的办法。咱小虎过几年也要上学，建个好学校，对咱娃有利呀。”王耕田想用儿子上学来打动老婆。惠兰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执拗：“我不同意，你咋说我也不同意。我是个农民，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别的事都能商量，这件事没有啥可商量的。”
　　“咱爹都同意了，你不同意，我跟爹咋交待？”
　　“我去跟爹说，他是我爹，还能不管我娘俩的死活了。”惠兰真是生气了。小虎在一旁玩儿，看看爹，又瞧瞧妈，不能理解大人们的事情。王耕田没料到惠兰会这样。两人结婚到现在已满三年，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惠兰从来不反对。
　　“你咋也学会不讲理了？”
　　“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不讲理？你打听打听，家里人口不变，谁敢让人家交土地？我到你家三年了，谁提过补我的口粮地？如今是奶奶走了，空出一人的口粮地正好给小虎。要是奶奶在，我们还要增加呢。”
　　“理是这个理，我不是想办法建校嘛。龙王庙做学校，用了三十多年，房子破旧，又小，三个年级挤一个教室，老师难教，学生上课也互相影响。现在全国都重视教育，农民子女，都想通过念书改变命运。我们这个村，一直没有学生考上大学，不是咱们农村娃笨，主要原因，还是基础教育薄弱。我不想看到小虎这一代娃娃念书，还跟从前一样。口粮地确实重要，农民靠土地生存，没有土地，农民就像离开水的鱼。但从长远利益来看，抓教育比种地利益大得多。一个家庭只要能培养一个大学生，这个家庭的命运就会发生根本转变。从目前社会现状看，农民子女，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也只有念书。”王耕田耐心跟惠兰讲道理，他想用大道理打动她。
　　惠兰不再与他争执，但从她生气的表情看，她仍然不同意王耕田的决定。
　　日暮时分，组长通知全村群众，每户的当家人去村委会开会。
　　长贵支书、长富主任和会计等村干部早早到会。群众们吃过晚饭，也陆陆续续往村委会集中。张家庄村委会也在三组地段，建在小河旁的一个山湾里，周围有五六户人家。六十年代建大队部时，为迎合时代需要，大队部占了一亩多平地，靠山根建一正五间瓦房，前边是个大场院，在场院北头，与主体建筑呈直角，坐北向南，建了座两层的戏台。那时，全国排演样板戏，这座戏台成为全村群众表演和开批斗会的中心。它如今虽然已破败不堪，灰头土脸，确见证了那段已逝的历史。很多如今已成为中年的妇女与男人，在这座乡村戏台上，展示过他们热血沸腾的青春与激情。几户成份是地主、富农、反革命的人家，也无数次光荣登台，向全村人民低头认罪。大场院曾经是全村群众的政治、文化中心。改革开放，农村实行联产责任制以后，这个大场院便沦为一年放几场电影的地方，就是开群众大会，也只有稀拉拉几十个人参加。且大多数是妇女和孩子。男人们不是忙于耕种承包地，就是去了外面的世界。村上有啥任务需要通知布置，很少开会，只通知到各小组，由各小组长传达到户。曾经的政治中心，如今少有人光顾，偌大的场院，生满狗尾草和车前草等杂草。长贵支书有时会点一支烟，在场院转一圈，打开大队部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去积满尘土的办公桌前看一会报纸。那台老式的手摇电话和接通各户，可以喊话或开简短会议的三用收音机，也尘封满面，堆积着老鼠或麻雀的粪便。村务办公，基本在他和村主任家里进行，村支部和村委会名存实亡。突然需要开全体村民大会，倒像是一件很稀奇的事。不说群众，长贵自己倒先有些兴奋起来。
　　支书、村主任以及村会计三位领导早早来到大队部，自己动手打扫卫生。村委会有间像模像样的会议室，能容纳一百多个人。主席台是两张条桌，长有打来三盆清水，才将桌子上的积尘洗净。三人坐在上边，抽着烟，商量建校大事。先到的群众使劲儿拍打着下边的木凳，在腾起的灰雾中，大声与几位干部打招呼。一盏台灯，高居主席台条桌之上，进门先闻到呛鼻的煤油味。
　　各组长到齐，近处群众基本到位时，长贵支书宣布开会。支书首先重复了一遍在乡政府开会时，学习的教育兴国大好形势，再结合本村实际情况，急需建校。建校有困难，上边只补助一半的建校款，补助款只够木料和瓦等材料费，占地问题，摊派工问题，谁领头监管问题，是今晚开会的主要议题。少扯皮，多出方案。今晚不拿出决定方案来，不许散会。
　　长贵支书开会时，讲话有个特点，每一个完整的句子，中间要增添许多语气助词“啊”，比喻“今晚啊我们召开啊群众大会，讨论啊建校的问题啊，希望啊各位啊发扬民主。”有群众戏称长贵支书开会讲话像羊拉屎，一粒一粒地往出冒。长富主任是配角，支书讲话时，他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长富主任是老好人，村里大事，基本是听支书的，他的主要任务是配合支书，给予有力支持。会计长有大小会议概不发表见解，只有矛盾出现且难分难解时，他才开口担任和稀泥的角色。全村人都明白，长有表面上是和事佬，底下与长贵支书配合紧密，出谋划策。他给全村群众留下的印象只有三个字：“笑面虎”。张家庄村村干部的领导班子是最团结的，从无大的矛盾与分歧，几乎年年受到乡党委和政府的表扬。
　　建校分摊义务工，矛盾焦点集中在分地人口和现有人口上。从八二年土地搞承包，至今已有六个年头，全村人口有些变化。死亡和外嫁为减少的人口，新娶与生育为新增的人口。减少与新增人口，在总人口中小有变化，涉及到具体各户，就是大问题。减少人口的家庭，极力主张派工以现有人口，增加人口的家庭众口一词，各项摊派都是以分地人口基数为标准，这次也不例外。减少人口的家庭，以二组组长为代表。他这几年死了老爹，又嫁了姑娘。儿媳妇还没娶，减少了两口人。他陈述理由：“建学校是为子孙后代。每个新增加的人，都会享受到建校带来的好处。新生的娃娃是直接受益，新娶的媳妇，她生的娃娃也要上学念书。死了的老人和嫁到外边的姑娘，他们能享受啥？所以，以现有人口摊派最公平。”增加人口的家庭以五组组长为代表。他极力分辩道：“农民最切身的利益是土地，享有土地才算正式农民。没有土地的人口，享受不到任何利益，反而背负摊派，没有这个理！”
　　双方相互扯皮、争辩，僵持不下。议论纷纷。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公婆不相让，鸡飞狗跳墙。唾沫满天飞，只差胡骂娘。还有几个单身的光棍，又冒出一条新的问题：我们没有娃娃上学，建学校与我们不相干，让我们摊派也不合理。长贵听到光棍汉代表的议论，反问：“你们打算永远当光棍啊？娶不到老婆啊，怪谁？怪咱自家啊没球本事。还好意思在会上啊说这话，你没娃念书，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啊有吧？既使没有，将来挺尸了啊要全村人埋吧？好意思说，不晓得啥啊叫丢人。”
　　光棍汉们被支书敲打一顿，不吱声了。面对另外两个对立派的争论，长贵支书一锤定音：“建校是为啊子孙后代，村支部啊决定以现有人口啊来摊派工。主任和会计啊有没有意见？”
　　长富主任摇头，表示没意见。长有会计笑眯眯答应：我同意支书的意见。下边的争论嘎然而止。五组组长心里虽然不服，却不敢公开顶撞支书。脸色仿佛要下蛋的母鸡，面红耳赤。
　　讨论征用土地，那块适合建校的土地，四户人家坚决不让。王耕田也参加了会议，他想好的方案，在会上提出来，那四户人家也不接受。长贵支书听着会场的议论，等到将要箭拔驽张时，他才抛出他的方案：“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人心啊都散球了。村干部也成了聋子耳朵，成摆设了。都不同意出让土地啊，去球。村支部和村委会啊也不要办公室了。我看啊，拆了村办公室，盖学校啊刚好。反正都是为集体建设。大家啊议论吧。”
　　支书的方案，原以为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当年建大队部，全村人民可是出了钱又出了工的。是村集体唯一的财产，怎么没人心痛呢？其实，不是没人心痛，而是这个方案不损伤每个人的个人利益。如今的农村，人人心中，只有小家庭观念，而没有了集体观念。村委会的办公室呢，留着也是养老鼠，长野草。有些村早已处理卖给个人。如今把废物再利用，省得处理时便宜个别人。
　　会后，王耕田问老丈人：“你咋想出这个方案来，村委会不要办公室了？”
　　“不是我不想保留，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你是我女婿，又当了副校长，我再不积极配合你的工作，别的村会咋想？”
　　王耕田心怀感激。同时，在内心深处，也改变了以往对丈人的看法。
　　张家庄村的建校问题就这样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