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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华宴芳菲(四)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2-02-24 11:12:58      字数:5527

  四
  也就过了一刻钟左右,一位胖胖的厨师端着一个硕大的鱼盘上来,径直放到柳永面前的桌上,笑着对柳永道:“这是东家特为柳郎中准备的压轴菜一一清蒸河豚。河豚佐酒美无度,现在不是吃河豚的季节,这个时节淘来十几尾河豚不容易,是我们东家费了不少劲为柳郎中预备的。”
  听到这是河豚,众歌女的眼睛立时睁大了。河豚的形象并不好看,可是名气那么大,在座许多人甭说吃过,许多人连见都没见过,都起身围了过来。
  厨师取过一双筷子指着鱼盘道:“一会儿请你们把河豚当做美味佳肴去享用。不过吃这道菜,我们行里有规矩,首先是做河豚的厨师必须经政府严格考试,合格后方准许掌勺,其次是当河豚端上桌后,作这道菜的厨师要先尝,然后才轮到客人品尝。”众人都听过河豚有剧毒,几乎都没吃过,听了厨师一说,都紧张地看着他如何动箸。
  在多少双紧张的眼神注视下,只见厨师伸手用筷子从鱼背处夹下一块肉,放入嘴里咀嚼着咽下去,之后又从另一条鱼的鱼尾处夹了一箸吃下去,咧嘴一笑道:“请各位放心吃,此种美味不可多得。”
  胖厨师又用筷子指指鱼腹那里道:“这个部位的肉最鲜嫩,知道叫什么名字吗?”有一个歌女自苏州来,她吃过河豚,马上接道,“这个部位的肉叫西施乳。”
  “西施乳,说得对,那么姑娘一定是吃过了?”
  “那是自然,我们吴地每到仲春时节,谁家摆酒,席上若没有河豚鱼这道菜,就不算酒席,惹人耻笑。”
  厨师笑道:“这位姑娘说得极是,河豚鱼的这个部位确实名叫‘西施乳’,白嫩鲜肥,留给最尊贵的客人享用。来吧,请柳郎中品尝品尝。”他一边张罗着布菜,一边不忘了调侃,扭头坏笑着对那歌女道,“不知道姑娘你有没有请柳郎中吃过‘西施乳’?”
  说的那歌女脸一红,明知他话中有话,又怕他说出更难堪的话,愣是没敢接碴。
  好在厨师也没有难为她之意,转头见柳永还没有动筷,笑着道:“吃河豚这道菜是绝对自愿的,没有人强迫。不过依在下之见,如果面对河豚,你不抱着拼死一吃的决心去尝尝,事后注定要后悔一辈子的。柳大官人若是不下箸,别人也不好先下箸啊。”
  柳永是有过几次机会吃河豚的,在杭州时和余杭任上都有人安排,他虽然谈不上是怕死,但觉得为口腹之欲而冒险殊为不值,所以一直也未尝试。
  现在,在众人和厨师期许的目光下,柳永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了众歌女对自己的一片真情和东家的刻意安排,这情意无论如何推托不过。于是柳永伸箸从鱼腹那儿夹了一箸“西施乳”放进嘴里,只感觉柔软滑腻,咀嚼几下囫囵咽了下去。笑着对众人道:“请大家一道来尝尝鲜吧,味道果然妙不可言。”
  柳永这句妙不可言用得实在妙,因为他是咬着牙拼将一死吃它一回,不过在吃的时候未免有些心惊胆战,全然感觉不到传说的那么美妙,所以也就真的是妙不可言了。
  虫虫将一个包好的彩包塞到柳永手里,柳永站起身来给了厨师,互相道谢后,厨师下楼去了。
  河豚是一种营养价值异常丰富的食用鱼类,河豚确实有毒,其毒素主要贮存在精巢、卵巢、肝脏和血液里。人们在食用之前必须小心地进行处理,剥去鱼皮,去除内脏,洗净血液,这些工作必须由有经验的人去做。处理完的河豚,其肉洁白、鲜美,可用来烹饪各种鱼肴或晒成鱼干。
  柳永对这些常识都知道,他也听范仲淹说过吃河豚的趣事,谈话中提到了梅尧臣。范仲淹知饶州时,梅到饶州看望范仲淹,范仲淹设宴款待梅尧臣。酒筵上,一位来自江南的客人谈起了河豚的美味,大谈特谈,言语中有吹嘘显白的成份在内。范仲淹很感兴趣,梅尧臣却颇不快。
  因为同是客人,人家抢了风头,梅尧臣也不好多说,便即席赋诗一首《范饶州坐客语食河豚鱼》,婉劝范仲淹,指斥吃河豚为陋习,诗云: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此时,贵不数鱼虾。其状亦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炮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鋣。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持问南方人,党护復矜誇。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退之来潮阳,始惮餐龙蛇。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蝦蟆。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柳永听人说过这首诗,梅尧臣在诗中把吃河豚说成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后果极其危险严重。但是词语太直白了,估计宴席上他与江南客人之间少不了唇枪舌剑。
  因为这首诗,梅尧臣得到了正反两面的评价,欧阳修对这首诗赞不绝口,说读了此诗可以治病,还多次写下来送人。梅尧臣由此得了一个“梅河豚”的雅号,但却不是因为吃河豚,而是因为这首诗。
  反面的评价是,这首诗当时就伤害了喜欢吃河豚敢于吃河豚的人,打了这些人的脸。一些酒店也很反感,认为这个所谓诗人像是泼妇骂街;又像是脱了衣服,堵上门骂人祖宗一样,这首诗纯是一首骂人的诗,没有一点深意。
  柳永暗思,若是席面上真的端上来一盘河豚鱼,请他梅尧臣吃,到真吃河豚的时候一定会吓得不轻。或者说真请他吃,他也就不作诗骂人了,毕竟弥补了他没吃过河豚鱼的遗憾。
  梅尧臣家中善烹鱼善吃鱼,除了河豚鱼,做出的蒸鱼、鱼羹很有特点,在朋友圈里是非常有名的,一些人甚至提着鲜鱼到他家去加工。总之对梅尧臣这个人,柳永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柳永熟悉东京的酒楼饭店,他知道许多地方都出售假河豚、假元鱼、假野狐等菜肴,当然明明白白写着就是假的,决不是故意要欺骗人。这种做法是饭店招揽客人的噱头,客人明知是假河豚还要吃,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实际上这些“假野味”多是用面做的。这就像一些寺庙里的“全素斋”一样,明明是豆腐、面食,却偏要做成动物或鱼的形态。
  他还知道倘若中了河豚之毒,必须迅速给中毒之人灌下粪水,让病人呕吐才能解毒。
  这场宴会过后几天,柳永正在秀香院里和几个女子品茶闲谈,巧巧插不上话,好容易逮个机会,便撒娇地问柳永:“七哥你说实话,你说那天我要是中了河豚毒怎么办?你就眼睁睁看我去死,还是抱着我哭呢?”
  柳永笑道:“别人没事,我也没事,怎么就你会有事呢?你比别人也没多吃,这不是没影的事嘛。”
  “我不就是为了看你为不为我掉眼泪嘛。你说,我那天真的中毒了,你是不是立刻抱着我哭?”巧巧期盼地看着柳永。
  柳永笑着道:“你真让我说我也没办法,你若真的中了河豚毒,我不会立刻抱着你去哭。”
  巧巧不高兴地道:“那你干什么,难道把你吓跑了?”
  柳永道:“跑了是不假,但我是从桌子上拿个大碗,马上跑到茅厠里扚碗粪水,赶紧又跑回来给你灌下去,为你解毒。”柳永一本正经、绘声绘色地说着。说得巧巧一劲儿干呕,捶打着柳永道:“你是越老越没正形,快别说了,我服了,恶心死我了!”
  旁边虫虫、秀香等人听着两人逗趣乐得前仰后合,特别是佳娘更是毫不掩饰她一脸幸灾乐祸的欢快。
  “呃,呃”巧巧干呕着道:“你就这么着对我好?”
  柳永笑着道:“这样还不行?我是第一时间抢救你,我是既不怕脏又不怕臭,你看别人谁做得到?”
  “是,呃一一是呀,别、别人是做不到,谁会想出这样的损主意,只有你、你……哇。”巧巧一口喷将出来。
  幸亏旁边的虫虫手疾眼快,随手抄起一个盛果子的大海碗,几乎一下子扣到巧巧脸上,堵住了巧巧的嘴。巧巧吃到肚里的东西,五谷轮回没从下面排出,都从嘴里倒了出来,汤汤水水的顺着虫虫手腕往下流。
  几个女子七嘴八舌地埋怨柳永,佳娘幸灾乐祸地笑道:“挺好的一个大碗糟蹋了,就这味儿,十天半月也洗不掉。”
  柳永听着大家的埋怨,不单不生气,还不住添油加醋道:“佳娘说得也是,这可是上好的建窑黑磁啊,再拿来当果盘是不行了。不过嘛,用不了几年这可就是件古董了,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吗?这碗不用再造假,这味跟那年朱儒林死活要买的杨妃袜一个味。喂,你们哪个财迷,把这碗抱回家去,当宝贝供着,过几年就发了。”
  众人哭笑不得,瑶卿摇着头道:“七哥呀你就少说两句吧,还杨妃袜呢,那从茅厕里捞出来的臭袜子叫杨妃袜,那这巧娘吐过的碗干脆叫巧娘缶得了。”
  “巧娘缶?有意思。”柳永夸道,“瑶卿就是有学问,不叫碗叫缶,高雅深奥,妙!千年以前蔺相如请秦王击缶,也许千年以后哪个艺人还会拿击缶说事,巧娘缶可就成了国宝了。”
  佳娘嚷道:“行了,快住嘴吧,越说越恶心。哎,你们谁把这破碗快点儿端走,这味儿!”
  柳永开始时还在各楼层走动,感谢大家厚爱,举杯意思意思,不久就觉得太累了,于是人流一拨一拨地到主楼柳永桌前敬酒。
  柳永旁边一桌有一女子甚能张罗。此女名叫金雅,也是东京城内数得着的歌女,玉肤花貌,云鬟雾鬓,乃是这一行中的尤物。为人敏捷灵活,说话曼妙圆熟,越是在大的酒会上越能显出她能张罗,能调动客人情绪。金雅经常被人请去主持酒会,不管多大的场面都能应付,不会出丝毫差错,而且还能为客人排忧解纷,三言两语就能让人言归于好。故此凡有大的宴会,她若不来总好像少了点什么,她的这个名声在汴京城中叫得很响。但是她之所以不能像陈师师、瑶卿她们那样受人欢迎,是因为她的鸨母太贪太吝啬,客人给的缠头稍轻一些,就对客人假以颜色,或者是指桑骂槐地加以敲打,慢慢的客人上门的越来越少了。
  今天的宴会特意让佳娘请了她来主持,这么多人这么多桌,竟然一点儿不乱,虫虫、瑶卿、秀香她们这些发起人都轻松了很多。特别是柳永,以往只一桌酒席,自己都保证不了全身而退。今天只要到了关键时刻,自然会有人出面解围,这都是金雅安排得好啊。
  
  五
  一个歌女提议让柳永写首词,瑶卿道:“咱们之前已讲明白,今天就是我们汴京城的歌女请客,请的就是一个客人,我们心中万千感激的柳七哥。我们感激的方式就是,让他完全的放松下来,不要想着他一生钟爱的词,让他彻底的豪奢一次。若是想作诗填词,我们自己来,也为柳七哥献献我们的伎艺。”大家听了一致叫好。
  一个歌女穿花度柳般从隔了几张桌子的那边过来敬柳永一杯酒,柳永喝了一口放下,那歌女不答应,旁边的佳娘端起来一饮而尽,把酒杯倒了过来,涓滴不剩。
  那个歌女满意地在柳永脸颊上深深一吻,留下一个美艳的红唇印;又一个歌女过来如法炮制,在柳永另一面脸颊上印上一片红唇。
  忽然,已有些醺醺然的瑶卿用筷子敲着空碗歌道:
  杯行到手不留残,点点滴滴在心间。
  人生苦短人心软,功名人事两难全。
  男儿几多伤心泪,哪个不为功名弹?
  且向花间觅短句,晓风残月杨柳岸。
  别离难,别离难,浪子飘萍江湖远。
  西北东南游历遍,弦歌一曲心内牵。
  纵使柔情随风去,尚有胭脂染红颜。
  歌一曲,舞蹁跹,鹤发衰翁似神仙。
  瑶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唱起:“……似神仙,赛神仙……谁来接我,我没词了。”大家听了以为瑶卿还是在吟诗,细一听琢磨着不对,于是都笑了。
  秀香站起身来歌道:
  曲中仙,在眼前,团团围坐尽红颜。
  衰翁眼中无其数,惟有虫虫最好看。
  人儿柔,眼儿媚,肤如雪,酥如水,
  君为虫虫歌一曲,上天应也为之醉。
  到了这里,秀香也喊了一声:“谁来接?我也没词了。”
  一声清脆的声音自楼梯边响起:“我来!”
  所有歌女扭头向声音来的方向望去,在这五彩缤纷的歌女林里,这女子正如鹤立鸡群,一眼看出与众不同,这正是早年蜚声汴京城的名伎陈师师。
  柳永看到师师虽然已上了年纪,但风采照人,成熟得更有韵味和风度。她的后面跟着七八个歌女,柳永只认得年龄大的两个,一个是安安,一个是冬冬。虫虫知道自己这边并没有专一的派人去请她,以师师的名气不请自来为柳永捧场,虫虫心里也颇受感动,又为柳永而骄傲。
  师师来到柳永身边,打量了一下他,爱怜地道:“借用七哥词中的一句,‘可惜许老了’,多少年没见了,真让人感慨万千啊。今天是七哥最高兴的日子,这样宏大的场面可以看出七哥的好人缘和在大家心中的地位。我也为七哥献上一首词吧。你看我们都老了,你还好点,我们女人一过四十就不成样子了。”
  柳永握住师师的手,感慨地道:“可不是嘛,日月无根天不老,浮生总被消磨了。不过看你的样子还好。”
  师师脱出手来,半吟半唱道:
  东风杨柳门前路,毕竟雕鞍留不住。柔情胜似岭头云,别泪多如花上雨。青楼画幕无穷数,听得楼边车马去。若将眉黛染情深,真到丹青难画处。
  岁月如诗,岁月如歌,对于柳永这样一个成名很早,越老越红,蜚声大宋的著名词人尤其是这样。然而岁月又是无情的,岁月催人老。天若有情天亦老,何况是人呢,柳永当然也不例外。
  虽然他始终刻意地保持身体的健康外表和精神上的青春状态,但不自觉的在思维里便不时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你已经老了,你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周围吧。
  他不无伤感地想到,可不是嘛,就拿朱儒林和许道宁来说,两位朋友如今是一病一死。朱儒林身体本就一般,卧床不起是早晚的事,可是许道宁身体很棒又很开朗,竟然于去年突然而逝。他又想到范仲淹,这位亦师亦友的大宋名臣已于皇祐四年(1052年)五月病逝,而那位青年才俊的苏舜钦也早于庆历八年(1048年)十二月英年早逝。
  柳永感谢这些慕名而来的歌女,他的内心是满足的,他的一生虽然步步挫折,但也是辉煌灿烂的。官场的倾轧、被误解、失意、无奈都是正常的,不惟对他,对于所有官场中人都是如此。他的一生是知足的,吃喝玩乐一生,享尽他人享用不到的美女美食,始终能作他一生挚爱永不放弃的读书填词事业。
  师师离开后,人们正在因柳永的伤感而陷于沉闷,楼梯口探出一个男人的头,原来是一个误闯进来的散客。见到这般光景,惊叹不已,打听清楚后,脱口道:“在下套用白香山的山寺桃花诗,诹诗一首以助酒兴,我可班门弄斧啦。”口说着已走上楼梯,他诵道:
  京城此日芳菲尽,矾楼华宴聚芳来。
  姹紫嫣红好颜色,只为屯田一人开。
  歌女们连呼带叫地让他再说一遍,那人又诵了一回。柳永听得清楚,赶忙起身招呼道:“这位仁兄,可否过来一叙?”
  那人倒很识趣:“不敢,今日这偌大矾楼,除却你,再无他人座位。在下岂能扰了屯田兄雅兴,惹众佳丽不高兴。”言罢蹬蹬下楼去了。就这一个小插曲,又将酒会推向高潮。
  说句题外话,如果没有了柳永的《乐章集》、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华的文化史上缺少了这一词一文一画,北宋的历史画卷、开封的社会风情还会如此真实、详尽、鲜明地呈现在后人期盼的眼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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