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二

　　我问他：“你家人怎么样？都还好吧？”司机说：“老婆七八年前带着孩子走了，爸妈前些年死了。哦，对了，老婆上个月刚离婚，不过不是跟我。”司机一边说一边抽出根烟，含在嘴上。
　　我掏出打火机，伸到他左侧脸位置，他含蓄地轻微转动了头，瞄了我一眼，说：“不用了，我在戒烟，习惯了这个姿势，不自觉做出来了，不过我不会点火的。”
　　我含蓄而不怀好意的笑了。我听到别人的悲伤总是觉得很搞笑，对方越是对我语重心长，表情越是饱满越是深情，我越觉得这人很搞笑，不笑话他都说不过去。可能我嘴上会附和几句没啥大不了的、你节哀、往开了想就过去了，但我是打心眼里高兴，高兴看到别人的悲伤，然后转化成我的更高兴。笑完心里牢骚一句：“你个傻×，跟别人宣泄情感的人都他妈傻×。”
　　我撤下悬着的手攥着打火机搭在大腿上，我安慰他说：“叔，没事，没啥大不了的，您节哀，往开了想就过去了。”司机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我觉得他在装腔作势，世上哪有那么多悲伤的人，你好好做你的生活自己不去找悲伤，难不成悲伤自己长了腿会主动来找你？
　　司机迟钝了一下说：“小伙子，叔好长时间没抽了还挺想它，不妨你把火机给叔留着，叔没火机。”我说：“叔，你得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咱要戒它就好好的戒，别想那玩意。”我其实内心独白：“我他妈认识你吗为啥要给你留个打火机？最不济还值一块钱，我凭什么要给你一个陌生人一块钱？要是烧森林不犯法那它价值可就大了，点一片起码能消灭一个省的GDP。”
　　司机说：“你是没听明白叔的意思。”我说：“不管是想抽根烟了还是想哪个人了，都戒掉。”
　　说完我就后悔了，不愧是山寨公司青训出来的员工，开车注意力全然不在车上。我仿佛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头低的快贴到方向盘了，我真不知道该夸我话说的好还是抽自己两巴掌，不过我最终也没有抽自己，说明还是较认同前者。
　　
　　我和脏树仓皇交错，惊恐道：“喂，前面前面，有车有车，司机快……”前边相向而来的车闪光灯打的很高，刺的我们睁不开眼，眼看再不转弯就要撞上了。司机蓦地抬头，猛地把挂档向左拉过去，然后右手立刻归位到方向盘上，双手卯足了劲向左高速地转。我从未见过如此迅速的人，正如同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车向左的离心力把我们甩的不自觉都向右斜身子，我在那一刹那想的不是会不会死在这，也不是能不能安全避过，我想的只是感谢我高中的物理老师，他让我知道原来这种能让身体失重的力叫离心力，同时知道身体飘起来叫做失重也是他的功劳。虽然他待人方面优劣有差异，但是讲的知识…差异不大。另一方面，只要我经历过高中，不是这个老师也会有另外一个物理老师告诉我它叫离心力，巧合的话新老师有可能本名就叫李新立，所以我到底是该感谢他还是不该感谢他？应该感谢的，起码他的出场顺序比李新立早。
　　司机毕竟年龄大了，眼睛到底是没有我们年轻人敏感，司机转过身说：“还好我有些老花眼，他的强光灯对我，嘿嘿，刺激不大，你们看不清的我能看清。”
　　
　　我们是巧妙地避过了大车，司机想秀他的车技好，不过我简简单单答了句：“嗯，挺不错。”脏树才纯粹，他的思想从不在这个世界，他风轻云淡：“哦。”司机自觉无趣，转过身把着方向盘继续开车。
　　我看着窗外，脏树也看着窗外。我不知道脏树那边的风景如何，因为我不是360度无死角复眼。我巴不得看世界上所有的风景，只是无暇顾及所有。而我顾及到的不见得都是最好的风景，所以人才有遗憾。
　　有一辆大卡车贴着窗玻璃驶过去了，我的脸在玻璃内面贴着玻璃，它好似从我的脸皮擦了过去，脸上的肉呼啦啦的抖动。余光看到眼角旁边有个庞然大物的黑影快速闪过，正常人都会猛的一个闪躲，我也是。我身体不自觉的向左倾，但我总感觉一直倾一直倾也挨不到底，我奇了怪了。看到驾驶座司机大叔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我觉得他现在好丑，人在慌乱时候露出的表情是出了名的丑，简直是厚颜无耻。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正如同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迅速的人。
　　司机手上的操作慌忙而有序地快速进行着，在我意识到我们出了车祸的时候立刻扭头朝旁边看了看脏树，脏树也正看向我，四目相对，脏树的眼神很脏，十几年的眼睛有几十年的风霜。这就是我闭眼前最后的记忆。
　　由于最后看了一眼脏树的缘故，在沉睡的黑暗中我的记忆回到了和脏树一起穿过条纹短袖的初三那年夏天。一提夏天总有些美好和热烈之意，脏树在那年夏天有了第二次恋爱，美好和热烈有目共睹，有目共睹这段恋爱的烂泥扶不上墙；又是屎壳郎推粪球，自己把自己熏臭的日子。
　　
　　脏树有过和孙怡恋爱的体验，所以对爱情的向往不是那么殷切，一般女孩不会轻易攻克脏树心动的城垒。刑高峰就不是一般女孩，且听这个名字就很不一般。她妈妈初一开家长会发言解释：众所周知我们新中国近年来为引领新风尚打击封建迷信，刚刚重拳出击打击完重男轻女思想。可不知道老百姓们怎么想的，认为国家不让重男轻女就是要引领大家重女轻男。这几年他丫的女孩人口飙升，超越男孩总数三四倍不止，女孩之间重名的概率大到...大到...可怕。我给闺女起这么个富含雄性激素的名字就不用担心自家闺女和别家闺女重名了。
　　邢高峰母亲说的很有道理，家长们纷纷热烈鼓掌。当时脏树的两个女同桌重名都叫周佳怡，邢高峰的两个女同桌重名也都叫周佳怡，可想女生重名概率有多可怕。
　　个别做父母的为了自家闺女能不撞名字，用八二年出版的第三套新华字典专拣特别难写的字给女儿作名字，两个字高达七十二笔画，起了没几天父母都忘了怎么写来着，又得重新翻阅字典。特别是教育重镇——抚远镇，为了突出教育重镇的名号和自家受教育程度高，似乎达成共识似的家家户户给孩子起名笔画都不亚于七十画。这可苦恼了省里登记姓名的政府官员，来一个不认识字，来一个半天电脑上打不出来对应字。政府官员一家两家的可以接受，来得多了就没了耐心，暴躁得问来登记的父母能不能把这个生僻字换成常用字。父母坚决不同意，说改了就和人家重了。后来省政府为了整改这种相互攀比的风气，特别为抚远镇再次实行了一次计划生育政策。
　　
　　邢高峰母亲用极简单的字起的名字，在我们班女生集体中没有一个女生和她重名，甚至在整个乡镇都没有女生和她重名，这对于文化程度不高认字不多的上一辈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可想而知邢高峰母亲有多聪明。邢高峰母亲发言完后下台，班主任走上去说：“很好，感谢邢高峰的妈妈精彩的发言，大家鼓掌。”“啪啦啪啦啪啦......”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下一位学生家长发言，谁想上来给大伙讲两句？”
　　一位踩着狗屎黑颜色高跟鞋的女士走上台，咳咳两声：“各位家长朋友们大家中午好，我是邢高峰的妈妈。我简单说一下我家高峰的学习情况吧。我家男孩学习上没让我操过心，别看是个男孩子，对学习可细心着呢，容不得半点马虎。这不，这次期中考试又考了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绩嘛。这成绩也确实在我意料之中，毕竟高峰平时什么表现我都是看在眼里的，真好。唯独美中不足的就是和第二名只差了十一分，要知道我家男孩平常都是要超第二名将近三十分的。这不是说明第二名进步了，而是我家高峰有点下坡了，所以不要得意这次的名次，今后要多在意分数，要不忘初心，继续加油哦，妈妈相信你。”
　　台下一个骨瘦嶙峋的男孩英姿飒爽地站了起来喊叫道：“妈妈放心，不用您叮咛我也会继续加油的。”台上女士说：“真好...我的发言到此结束，谢谢大家。”“啪啦啪啦啪啦......”踩着狗屎黑颜色高跟鞋的女士踩着狗屎黑颜色高跟鞋走了下来。
　　家长会总是这样的境况，是属于成绩斐然者高光的舞台。请建筑师下次建学校时，别把地板封的太死，给自卑者留条缝吧。
　　
　　几个孩子成绩不好的家长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抱团议论这位家长她怎么能如此的得瑟，丝毫不知掩盖其张牙舞爪的面色。这也很正常，在别人高光时刻同时自己羡慕嫉妒恨心理的驱使下，成功者哪怕什么都不做我们都觉得其在憋笑。即便自己女儿成绩算不上雀跃，邢高峰母亲也没有想如何提高女儿的成绩，她在想：“我的个他丫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没跟女生重，跟个男生重名了，尴尬死了。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拜托建筑师下次建学校给地板留条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