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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2-22 10:25:55      字数:5740

  中心小学在王耕田上大学这半年,发生了两件大事。另外,碉楼初小的刘保成也出事了。刘保成辞去民办教师的工作。中心小学杨欣与叶建设主任双双闹离婚,老民办教师吴定发害场大病,缺钱医治。他的突然缺岗与刘保成犯法,让鲁校长为找到新的代课教师而焦头烂额。如今,国家政策一步歩走向开放,经济活泛起来,年轻农民能走出大山,到外边的大城市或矿山地区打工了,很难有人看得上比民办教师还少七块钱工资的临时代课教师岗位。碉楼初小最终找了个只上过三年小学的小媳妇做代教。吴老师的位置由他初中才毕业的女儿吴小雅暂替。这一切,王耕田放寒假回家,下班车在集镇碰到吴定发老师,才听他说的。
  这天,是腊月十八。天色阴霾,早晨到中午,一直都像平时的黄昏天,太阳深藏在云雾里,根本不打算露头,北风呼呼地吹,一路上尘土弥漫,落叶乱飞,回到家乡的集镇,王耕田与杨华下车,各自都落了一身黄尘。两人腿脚都冻麻木了,下车一边活动腿脚,一边相互拍打衣服。地区至县城的主干道是柏油路,客运是大轿车。由县城到集镇的公路是土路,发往集镇的客运车辆是解放牌卡车,车厢上装着一人高的钢管架子,沒有坐位,旅客手扶钢管拥葱一样站在车厢里。外边包一张帆布。夏天图凉快,帆布也取了。车厢后边是敞的,灰尘和冷风从敞口进来,照顾着一车的人。挤到车厢前边的人稍好些,落到车厢后半截的,头脸及身上干脆像在灰窝里打过滚。腊月半以后,外边回来的人多了,车车爆满,人们不管男女,都紧贴着身子,车辆颠簸、刹车或转弯,拥挤的人要么往一边倒,要么往前拥。有男伴的女人由男人护着,没有男伴的单身女人,往往遭身边男人的咸猪手或咸猪肘。杨华毫无选择地站王耕田身前。比恋人拥抱时还贴得紧。经常有站在前边的女人回过头,脸红到脖子,狠狠盯身后的男人。男人则扬起脸,装作不明白。有个笑话是这样描述的:前边的女人再三回头盯身后男人,身后男人扬长不理。女人忍无可忍,只得再回头求男人:同志,请把你手电筒拿走。因为挤得紧,没有空间,后边男人紧贴着身前女人的屁股,时间稍长,女人屁股后便有手电筒似的硬物顶着。夏天穿条薄裙或薄裤的女人,下车时会有人告诉她,你后边湿了一块呢。没办法,偏远地区的交通运输就是这样。这种状况,直到九十年代初才随着国家工业的发展彻底转变。
  杨华叫王耕田去她家吃了饭再回去,王耕田归心似箭,看时间不早了,便婉言谢绝。两人出车站分手,杨华往集镇下边走,王耕田想逛逛集镇,顺便捎些东西回去。
  年关将近,集镇的二里长街,人流拥挤,买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一街两行的商铺,都在门外支着案子,把各自经营的主流货物,堆在案子显眼的位置上,人站在案子后面,面对行人,招徕顾客。本来就只有一丈二尺宽的老街,商户们两边占道,中间只留下四五尺空间,乡下人摩肩接踵,侧着身子穿梭其间,拥挤不堪。再碰到挑担子或背背篓的人,行人只得紧贴商家货案,立身收腹,让人过去。乡下农民要办年货,搜集家里能变钱的东西,如牵条羊、逮两只公鸡、挑一担劈柴、背一背篓木炭、提一笼魔芋、驮一袋洋芋、掮一根椽子……赶到集市里,希望变点钱。
  没有去城市之前,王耕田没有发现小镇的街巷是那么窄,建筑物那么陈旧与破烂。从乡间而来赶集的父老乡亲是那样灰头土脸。眼睛已看惯了地区城市的他对一切感到陌生和不适应。乡下人确实可怜,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多数人眼里的小集镇就是城市,他们一辈子没去过县城。外面的世界不论多么繁华与先进,他们一无所知。瘠薄的土地,勉強维持着他们的温饱,狭小的空间,维系着他们的社交,贫穷的生活,令他们无欲无求。农村啊,啥时间能变得与城市一样,赶上时代前进的步伐?王耕田在心里感叹着,在一个偏背的窄巷口,看到了吴定发老师。
  吴老师年近半百,头发有一半是白的。他平时像农民一样剃颗葫芦瓢,身材颀长,极瘦。春、秋、冬三季,是两身换着穿的中山装,一身蓝,一身灰。两腮无肉,脸便显得特别长,眼眶大眼窝深,衬得鼻梁又高又直。今天,吴老师棉袄上套着灰中山服,中山服袖口已破了,又显短,露出里面的黑祆袖,身体由棉祆的支撑,显得臃肿。脚上穿双大儿子从部队邮回来孝敬他的黄牛皮靴。面前支张方桌,桌上摆放着笔、墨和大红纸。吴老师笼着手站在桌子旁,背微驼着,盯着街巷的人流。
  王耕田挤到他跟前,叫声他,他才看见。两人亲切握手。“耕田回来了,是放寒假了吧?”
  “放假了,刚下的车。小学也放假了?你在这是写对子?”王耕田问。吴老师显然不好意思面对昔日的同事,嘿嘿干笑两声,搓着手回答:“我下年身体不好,大病了一场。小雅替我教书。小学到二十以后才放呢。不怕你笑话,想着快过年了,到街上来写几天对子,弄点过年费。今儿都十八了,对子还没人要。”
  “有点早。乡下人要对联,都等到二十五六以后呢。你今年得啥病?以前身体一直都好好的,没听说过你有啥毛病。”王耕田给他发支烟。两人吸着烟,面对面站着。他们是两代人,王耕田向来尊敬老同志。
  “唉,说起来丟人,穷点咱都习惯了,别得啥病呀。两年前就经常胸闷,吸气有点痛,没当回事。今年伏假,越来越厉害了。干活没劲,走上坡路喘不过气,头也晕。有天在山上砍柴,一捆柴火才百十斤,硬是只掮半路上。到乡卫生所,没检查出毛病,又到区卫生院,区卫生院医生建议上县检查。到县上查来查去,查出个尘肺。医生说我是职业病,粉笔灰吸多了。你说,我十三岁开始教书,今年整三十四年。钱没挣到,落下这瞎毛病,天天要药吃,图个啥?”
  “吃了药,好些没有?”王耕田心情沉重。吴老师说:“一时好一时坏,人没劲儿,站久点就发晕。医生说了,这毛病只能喝药维持,治不断根。老师最好是别当了。再不停地吸粉笔灰,会送老命。”
  “学校没有帮助些,解决点实际困难?”
  “中心小学穷,报到区教育组,教育组领导说,民办教师没有医疗报销,让我自己想办法。我有啥办法?慢慢熬,熬死算球咧。”
  “你这种情况,上边应该特殊照顾。”
  “好些人都这样看。谁来管这事?多少人教几十年书都没事,偏偏我得这怪病。自认倒霉吧。”
  王耕田再发烟,吴老师说不抽了,医生说他肺上的病,得戒烟。今天碰见王耕田心里高兴,也点一支。两人不再说病,吴老师说了杨欣、叶建设闹离婚,又说了刘保成犯错误。王耕田注意听着,对刘保成犯的错误,深感意外。看天色不早,王耕田要买三幅对联。吴老师慌忙裁纸,刷刷写了,不收钱。两人推让一番,王耕田卷起墨迹干了的对联,把五块钱丟桌上,拧身就走。吴老师将找回的两块钱举着撵他,他挤过人群快速走了。
  吴定发老师三七年出生,四七年解放家乡,他就是为解放军站岗放哨送情报的儿童团成员。学了三年文化,五零年村庄办学校,缺教员,他便被工作队队长指定为教员。那时,他不及教室的黑板高,上课讲台放条凳子,站凳子上才够着写黑板的粉笔字。吃粉笔灰从那时就开始了。头几年,上学堂的娃娃有的比他还大。又是从小放牛割草掏鸟蛋的伙伴。上课他是老师,下课学生们与他玩,分他零食吃。
  经常帮工作队写标语,后来成立人民公社,又帮公社写标语,出墙报,十七八上,便练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周围人过红白喜事,请他写对联或挽帐。过春节前两三天,他对联写不过来。在农村人眼里,字写得好便是文墨深,广受乡亲们敬重。
  吴老师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大,女儿小。大儿子去年入伍,在甘肃当兵。二儿子家里种地。小雅是唯一的女儿。老婆是普通的农村妇女,地里家里两头忙,把穷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吴老师站讲台,衣服不论新旧,总是很干净。男人是面镜子,家里头女人会不会过日子,是不是邋遢,一看外面的镜子,就折射出家里女人的形象。吴老师除了教书,还有一个本领,他一付好嗓子,一肚子民俗歌曲,逢着教师们在一起开会,请他唱,他唱得委婉动听。过大年玩花船,高兴了,他也唱船歌。
  教了半辈子书,文化基础差,也没啥特别关系,更没有走后门的财力与门路,全县每年一两个转公办的名额,也轮不到他。不教书了吧,马上五十岁了,学啥手艺也不可能。
  王耕田天黑才赶回家。奶奶和惠兰,一个灶上,一个灶下,正点着油灯做晚饭。他进门喊声“奶奶”,奶奶抬头,本能应一声,忘了炒菜,手中的铲子掉锅里。“我娃回来了!”奶奶痴痴看着孙子,像是孙子离开她有十年八年似的。惠兰从灶下烧火坐的矮凳上跳起来,盯着离别快半年的男人,鼻子酸酸的,眼泪要流出来。奶奶要再加两个好菜,并对惠兰说:“你回房歇着,我一个人做饭就行了。”
  “我来烧火,奶奶。”王耕田对惠兰一笑,握一下她的手说。奶奶说:“走开,不用你烧火,奶奶做半辈子饭,一个人忙惯了。”
  王耕田看着惠兰会心一笑,两人离开灶房回新房。走进门,惠兰就扑进他怀里。黑暗里,这对新婚一月就忍受别离相思之苦的恩爱夫妻用热吻与肢体语言表达着激动与饥渴之情。
  “想我不?”亲热一阵,王耕田问。
  “你想我不?”惠兰的头埋在男人胸膛里,听男人強有力的心跳。王耕田紧紧抱着她,对着她耳朵悄声说:“想的脸上都长痘痘了。”
  “脸上长痘痘跟想我有啥关系?”惠兰不明白。王耕田又说了句啥,逗得惠兰笑出声,直用拳头擂他。
  “大城市比咱山里好吧?男人到城市,就把农村忘了。”
  “还是农村好。我一到大街上,头就痛。”
  “我不信。”
  “农村有我的惠兰呀,还有我天天长大的宝宝,我的心在家里。”王耕田轻轻拍着惠兰已隆起的肚子说。惠兰把男人的手压在肚子上,幸福地说:“你试试,宝宝在肚子里会动。他知道爹爹回来了,这阵变乖了。”
  王耕田便久久摩挲着惠兰的肚皮,亲着她的脸蛋、耳垂、脖子,身体里涌动着涨潮般的幸福的暖流。如果不是有所顾忌,他要立刻抱起她,把排山倒海般涌向他的激情化作对妻子最热烈的爱之情。
  久别的夫妻相拥着喁喁而语,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对方诉说,连点灯也省了。奶奶在厨房做好吃的,心慌慌手忙脚乱。她也激动,也想拉着孙子仔细看,问孙子在外边的冷暖饥饱、喜怒苦乐,老人是強迫自己忍了。把机会让给孙媳妇,孙媳妇的想念与她做奶奶的想念不同。老人是过来人,小夫妻分开几天,谁见面不是猴急,让他们亲热吧,奶奶给你们做后勤,为你们做好吃的……她想起年轻的时候,男人到冬季,跟金钱河的大船下汉口,回来拉纤,一走就是三个月。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粗暴地抱起她,亲她、咬她,用粗糙得像麻石头的手浑身上下把她摸个够。男人每次回来故意在外边磨蹭到天黑,亲够了摸够了,直截抱起来搁床上,三两把剥个精光,就饿虎一样扑上来……那些刻在记忆深处永不磨灭的幸福夜晚呀,强壮的男人一次次雄起,一次又一次地把尖利的犁铧扎进她的芳草地。那头一晚几乎是不睡的,每次都会将她折腾得第二天走路也迈不开步。她问过男人为啥每次回来天都黑了。男人说,回来早了看着你我心里急呀,干脆熬到天黑再见你,见你就能抱着你一直到天亮。奶奶想,孙子天黑才走进门,跟他爷当年是同一个想法吧,真是血脉传承一点也不走样啊。
  王耕田是不是跟他爷当年想的一样呢?
  饭菜摆上小方桌,奶奶才喊两人吃饭。饭虽是普通的面条,菜却多了鸡蛋臊子和炒腊肉。奶奶把腊肉不停地往王耕田碗里挟。惠兰怀孕胃口差,不想吃油腻,奶奶照顾她多吃鸡蛋。她自己则只吃萝卜丝,酸芥菜。惠兰又把鸡蛋臊子给奶奶舀,腊肉往奶奶碗里挟。奶奶让着,唠叨着。虽是普通的一顿饭,一家人却吃出不一般的滋味。
  “奶奶做的饭菜没有你大学的饭好吃吧?”奶奶问王耕田。王耕田夸张地说:“学校的饭菜哪能跟奶奶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天天都想吃奶奶做的饭。”
  “奶奶不信。你哄奶奶高兴。”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满是皱褶的脸上,每一条一圈圈向两边扩散的皱褶里都透着乐。王耕田说:“奶奶不信,明年接你到学校尝两顿,你就相信了。”
  “奶奶也不尝,这把年纪,不等到你学校,老骨头就摇散架了。”
  惠兰不插言,小口吃饭,听祖孙俩说开心话。
  饭吃罢,惠兰帮着收拾碗筷,还要帮着洗。奶奶嗔怪她:“真是个不懂事的娃,你去倒热水伺候田娃洗手脸洗脚,碗我来洗。你们洗好了,早点睡。”
  “不急奶奶。夜长着哩。”惠兰听出奶奶话里的弦外之音,脸上发烧。奶奶用手指点着惠兰的额头说:“瓜娃哩,你不急我孙子急。”
  “奶奶……”惠兰娇嗔地笑着走开了。
  这个寒冬的长夜,是属于久别重逢的年轻人的。他们的激情会把这个寒夜燃烧得如夏夜般火热。他们的情话也会使这个漫漫长夜显得短暂。风在窗外轻轻拍打,一场大雪孕育到午夜,终于姗姗而落。老人则在寒夜里深睡。她的心舒坦了,放下了,满满地盛着幸福和喜悦。睡得坦然而又满足。
  早晨开门,冷气扑面,但见漫山银白,天与地连为一体。鹅毛大雪如少女轻盈的舞步,踏空而来,点缀着视野。对面的人家,像落进普天盖地的白棉絮里,只有早开的门洞显出不一样的颜色。有早起的男人,大声咳嗽着,惊叹着“瑞雪兆丰年”的古老赞语。一缕缕的炊烟在村庄升起,那是勤劳的人们迎接新的一天点亮的火炬。乌鸦和喜鹊,是冬天里最不甘寂寞的歌手,一个是男中音,一个是女中音,大清早就开始在雪野里练嗓子。画眉是身份高贵的歌唱明星,藏在竹林里,千呼万唤,才肯一展歌喉。
  早晨起来,烧着火塘的火,奶奶便安排准备过年的几件大事。圈里的猪已养到时候,先把猪杀了。二十三祭灶,熬糖,顺便做粘糖。二十四过小年,扫烟尘。二十五下集镇备年货,二十六锯柴,魔芋到二十七磨了,煮好漂起来,二十八做豆腐,二十九上油锅。这样算起来,空闲的日子只有两三天。今年惠兰才过门,一年逢两件大喜事,年必须办得丰盛些,不能让惠兰觉得寒酸。惠兰是从富家嫁过来的。家里过年肯定办得丰盛。没有钱咋办丰盛年?奶奶也想过了,杀了猪,卖掉一半肉。过年费足够了。另一半和头蹄下水等,过年吃一点,其余腌起来做成腊肉。到明年惠兰生了,待客用。王耕田和惠兰起来,吃早饭时,奶奶把她的计划全盘说了,问王耕田和惠兰的意见。小两口都说,我们听奶奶的安排。今天,王耕田有安排,他得去中心小学,跟同志们和领导见个面。
  “今天下大雪,路上滑,天晴了再去吧。”惠兰建议说。
  “我从大路走。只要不翻山,就不怕滑。昨天吴老师见到我,回去一说我放假回来了,今天不去,大家会说我。”王耕田解释。奶奶说:“去吧,考大学机会也是校长给的,咱做人得讲良心。”
  王耕田便去换鞋。奶奶说:“咱定下哪天杀猪,叫老师们都来,招待大伙吃一顿,也算咱们的情分。”
  “今儿是十九,咱定到二十一吧。我今儿就便把杀猪匠也请了?”王耕田问奶奶。奶奶说行。惠兰问:“咱爹是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你去不合适,还是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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