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云霞飞度

　　“这恼人的鬼天，咋就下个不住点了呢？”王月妹从合肥回到老家，头顶的天幕简直就像被孙大圣的金箍棒捅破了似的，大雨一直不分昼夜地往下倒。不到半天功夫，王月妹家房前屋后的沟渠水就漫过了打谷场。几条浮浪而来的白鲫鱼，像是遇到了百年一次的狂欢节似的，成群结队在门前漫水的场地上，卖力地跳着阿拉伯肚皮舞。一条炫彩的红鲤鱼居然不甘示弱，顺着上涨的洪水，纵身一跃，一头扎进月妹老爸放在檐下接水的木盆里。场景如此热闹，以至于招来了几只流浪的大野猫，围着水盆“咩咩”地干叫了老半天。
　　第二天大清早，躺在床上的王月妹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等她掀开窗帘一看，不觉大惊失色。原来她家西边的大水塘决口了，那夺路而逃的洪水像一群疯狂的怪兽，卷着稻草、葫芦、黄瓜，还有几只死猪，在塘埂下、田野里肆意翻滚。那疯狂劲，令人不忍直视，就连月妹家废弃不久的羊圈也被大水冲进了白浪滔天的原野，瞬间不见了踪影。“这，这可咋办啊！”月妹紧张得差点儿没哭出来。虽然有点耳闭的老爸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似的，在里屋大声地连嚷了几声。“月妹，月妹，咋的啦，咋的啦？”月妹赶集擦干了自己脸上的眼泪，走进父亲的屋里。“没事呢，老爸，发水了，把我家那几个破篱笆冲没了。等几天大水下去了，我——”
　　“风从草原来，吹动我胸怀……”就在月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应对老爸的提问时，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窜出了里屋。月妹赶紧接通了老爸的老年手机。原来这是二哥和二嫂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说他俩前天一道被芜湖奇瑞公司特聘为技术监督员。老爸听说这件盼望已久的好消息，浑浊的老眼瞪着眼前翻滚而下的洪水，激动得紧紧握住手里的话筒，竟然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事呀，好事呀，天大的好事呀！”王月妹一把抱住老爸的肩膀，摇得得老人家是头昏又眼花，老泪纵横。
　　“下来了，下来了！”一个星期后，学校的刘老师派人捎信说，高考成绩下来了，希望各位同学赶集到学校领取分数条，核对分数……
　　第二天早上，天气刚刚放晴，一朵云霞飞过门前的落雁湾，将半个天空染成了粉红色。“走了，俺爸！”王月妹欣喜若狂，赶紧划完碗里的早饭，向一直好几天都在门前地里低头不语，忙活开来的老爸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向学校跑去了。等王月妹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迟到了。因为学校门前，以及大门旁边不远的操场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其中就有很多熟悉而又陌生的老面孔。“这儿呢，这儿呢！”他们正激动地向自己拼命挥手致意呢。几个星期没见到同学的王月妹，忽然在这里看见这么多老友和闺蜜，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下子飞进校园，一头扑进好友同桌付小蕊的怀里。
　　“哎？大家都来了，咋不见咱语文老师呢？”“刘老师吧？听人说他支教期满，马上就要回城里的安徽大学了……”张飞飞不无遗憾地解释说。“瞎说啥呢，我咋就没听说他要回去呢？尽瞎说！”王月妹不满地看着正在满嘴胡咧的张飞飞。“好像是真的呢，王月妹，我也隐约听人说过。不仅他要回去，就是他老婆梅镇长也要回城复命了。听说梅镇长马上就要当妈妈了，她家里人最近也催得很紧，叫他们办完那手续立马就回城。有人经常看见一个城里的老太太隔三差五往咱镇政府跑呢！”徐盼盼语气肯定地说。“老太太——城里的？”“那是她妈，我们刘老师的丈母娘！傻了吧，你？”“张子豪，整天里就知道念书，念书！”
　　“嘿嘿，我也没说不是啊！只是，只是不知他们具体啥时走——要是时间确定了，我们也好……”刚刚赶来的张子豪这刚刚张嘴，就被快嘴妞张婷婷冷不丁地驳的一顿。“不会吧，咋会，咋会说话不算数呢？不是说要把我们都送上大学，他才……”“月妹，你真是‘狗咬吕洞兵——不识好人心，’别在这里瞎冤屈人啦，听说你都考了六百好几十分了，不是复旦也是科大呢？咋还怪人家刘老师说话不算数呢？”“莫非你要他把我们都像你二哥那样，亲手把你一路送进复旦大学研究生院那才叫算数呀？”“呵呵，你呀！也不知道咋想的。心也太野了吧？”“呵呵，那是，那是。”“那是，那是个屁！”王月妹将嘴角一撇。
　　“同学们，大家静一静，我暂且耽误大家一点时间，告诉大家一个令人高兴，但又令人难过的消息。”正在这时，老校长赵布道已经走下台阶，来到大家面前。“这次高考我校以一本总数158的好成绩，毫无悬念地稳居我县完中高考的的榜首。其中600分以上我校就占有21人，而王月妹和张飞飞同学分别以全县第3名和11名的优异成绩被中国科大和华中理工相中……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老校长一圈一红，忽然哽咽了一下，“今年我也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我们高三二班班主任刘文中老师和他妻子梅镇长都因工作期满，也将如期赶回原单位报道。他们一家三口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在‘大湖名城——合肥’，迎接大家的造访。”说到这里，老校长语速明显迟缓。他再次用颤抖的双手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使劲在自己的衣袖上蹭了几蹭。台下的同学们不知何时，因为什么原因，竟然开始小声唏嘘起来。
　　“等你们走进大学校园，我也要告老还乡了……大家，大家不要着急。刘老师说了，等会儿他和你们的师母梅镇长，还有他们全家将会如期赴约。恭贺你们经过十二年寒窗苦读，终于金榜题名——昨天，张家镇中学是你们的骄傲；将来，你们是张家镇中学的自豪！”
　　“叮铃铃，叮铃铃。”忽然，学校办公室的电话铃发疯一般，敞开嗓子嚷了起来。数学老师闻声离去。可是不到半会儿功夫，他又脸色煞白的撞下楼来。“校长，校长，不好了，不——好了！”“咋回事？慢慢说！”“刘老师家梅镇长在去王村检查防汛工作的路上出事啦！”“啊！出事啦！现在咋样？在哪儿？”“已经被人送到镇上医院了……”
　　“啊——不可能！”大家的脑袋嗡的一声，立马就大了。王月妹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好在站在身边的附小蕊一把将她拉住，这才缓过神来。她一把拉住附小蕊紧跟在赵校长身后，疯了一般地向镇上的医院跑去。
　　原来，眼看挂职期满，自己的孩子即将出世，加上城里的父母一再催促，梅镇长和刘文中实在拗不过二老的蛮劲。他俩只好像几年前那样，以实际行动兑现两人对二老的承诺，答应办完回城手续，就立刻回到他们的身边。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呐！计划实在赶不上变化。今夏气候反常，起初连续干旱，后来又转为连绵不绝的阴雨。因为长期下雨，多地接连发生了灾情。高考成绩下来前，包公镇就有四个小女孩同时被洪水卷走，张家镇也有好几户房子在洪水里轰然倒下……灾情就是命令，接到上报的县委李书记和陆县长连夜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各乡镇提前做好抗洪工作，一定要把灾害降到最低程度……我们张家镇并未因为水利设施较好而幸免于难，许多低洼之地也都变成一片泽国，鱼虾的乐园。面对严峻的形势，各村在纷纷上报灾情的同时，也分头行动。但因道路、通讯设施被毁严重，一时没法修复，因而要想及时了解灾情，也只得亲自下去看看才是呀！
　　“咚咚咚，咚咚咚……”正在听取工作汇报的梅镇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扰得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事吗？你是——”“您好，梅镇长，我是张家镇小学的真来顺。这是我们陈村托我捎来的灾情报告！”“哦，谢谢——你的衣服？”“因为水大，我是蹚水过来的。据说李村、王村洪水更大呢……”尽管预产期临近，回城报告已经上报县委，陆县长和镇里的仁书记也多次劝她好好休息，另派他人前往灾区。但是，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她还是倔强地在一位副镇长的陪伴下，亲自驾车前往王村……
　　“轰隆！”在即将回来的路上，忽遇路基松动——结果，小车翻到桥下。“来人呐，来人呐——”正在附近管水的王月妹老爸，看见小车一闪就不见了踪影。“不好，出事了，”他想都没想，不顾年迈的病体，一面呼救，一面冲向王村桥头，硬是抡起大锹，在齐腰深的河水里砸开车窗，将已经昏迷的梅镇长背了出来。王村村民闻讯赶来，王月妹老爸在闻讯赶来的王村人的帮助下，恁是拦下一辆路过的消防车，把她送进了医院。由于抢救及时，梅镇长的生命保住了，可是……
　　“啊呀！”王月妹刚踏进梅镇长的病房，瞬间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在附近摆满苹果、鲜花、牛奶和其他补品的病床前，梅镇长白布缠头，脸色煞白。一根细长的针管挂在床头，“滴答、滴答”地细数着“咕咕”而下的泪滴。一个崭新的摇篮里躺着一个和身边的母亲一样脸色如纸，嘴里衔着奶嘴的男婴。在那条曾由梅镇长一针一线亲手绣制的小枕头边，几袋早已买好的“西海牌牛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一个精致的奶瓶上，一个胖乎乎的小屁孩正趴在母亲怀里贪婪地嘬着母乳。只是，只是此时此刻，眼前这个过早进入梦乡的小屁孩，本应像奶瓶上的小婴儿那样，撒娇地躺在妈妈的怀里，贪婪的吮吸着带着体温的母乳呀！可是……
　　“梅镇长，梅大姐，都怪我啊！是我害了你，害了刘老师，害了小弟弟啊！”“月妹子，来啦！听话，要坚强。别遇到啥事就哭哭啼啼的，那多没出息啊！”“梅大姐，我对不住你们啊！我不应该留着你的项链，不应该要你妈妈的护身符，不应该接受你的绿松石。要是我早点回来……我——”“月妹子，哪能怪你呢，只怪天有不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再说，我们都还年轻啊！对了，还得感谢你老爸，要不是他，我们……”
　　“俺爸？那怪他这几天——”王月妹心里一怔，“别说了，别说了！梅镇长，我们一家对不住你和刘老师呀！”不知啥时赶来的月妹老爸也红着眼圈说：“月妹子，听姐话，我们没有兑现对你的诺言，没有能亲自看到你走进科大校园。把它戴好，让它替我陪伴你一起继续你的大学梦吧！”“不，不！”
　　“听话，不然——姐真的生气啦！你看他们都来了，月妹子——”梅镇长伸出左手轻轻抹去月妹脸上的泪痕。“都来啦！大家坐吧！”刘老师赶紧拉开病房的门，漫天的云霞和一群客人一起涌了进来。
　　无数个脑袋像压枝的果实，黑压压地挤满了病房。
　　“刘老师！”“梅大姐！梅——大——姐！”
　　（全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