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谁管谁

　　文杼带着弟兄们沿着河沿下边朝北跑，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耳边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身上武器、背包等物体的摩擦声，大约跑了半个时辰，后边早已与敌人脱离了接触，众人的脚步慢了下来。
　　“放慢速度，我们一边走，一边休息，兄弟们。”文杼指挥着尽量让队形整齐一点。
　　第一个士兵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一个，两个，三个……他踏着碎步，走到队伍最后，数着人数，算上自己，还有八十二人。这一仗损失了四十多个弟兄，其中一个排长，还要落一个违抗命令的后果，文杼有点犹豫了，自己算计好了必打这一仗，而且要有战果，现在战果有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从荣子桓的角度说，一定是错了。其实，文杼早已发现，这个旅长对抗日没多大兴趣，虽说现在整个东北落到日本人手里，荣却没有一点国土沦丧后的危机感和羞耻心，似乎日本才是他的主子，平时他的酒桌上常有日本客人。这一个月，被迫守在沂河东岸，每次都是被动应战。受他的影响，李世营的民团也不积极，要不是他们防区范围在三河口对岸，怕是和日本人要握手言欢了。
　　第二波战斗庞军团长发现了端倪，直接派徐祖诒和杜招贤驻在荣旅和李世营的民团，才打了几场漂亮仗，战争的结果让荣子桓心疼，他的士兵平时训练不到位，死伤颇多，还有一部分当了逃兵。听说荣旅现在不到一千人，李世营也只剩下二百人。比起他们积极避战造成的损失，自己这一个连损失四十余人倒也不算多，文杼安慰自己。
　　队伍继续前进，文杼又跑到前边，对最前边的说道：“我估计也差不多了，不要走过了位置，大家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一下，有一个小木桥，就是诸葛镇了。到了诸葛镇，我们休息、吃饭，然后看看下一步采取什么行动。”
　　排头回答：“是。”
　　又走了近一个时辰，前边河沿上有人低声喊道：“站住！什么人？”
　　文杼的士兵训练有素，立即停止前进，蹲了下来，都把枪端在手里。
　　前边有拉动枪栓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影出现。
　　一排长半蹲着身子挤了过来，小声问：“我们的人？”
　　文杼摇摇头：“不可能。”
　　另一个道：“八路？”
　　对面又喊了一声：“报番号，不然开枪了。”
　　听这个口气一定是中国人了，只要不是日本人就好，而且很可能是二哥的人，文杼大声说：“中国人。”
　　对方口气立马变了：“我们是八路军游击队，你们长官是谁？”
　　一听是游击队，文杼笑了：“告诉你们司令，我是固文杼。”
　　对方几个人站了起来，拍打着衣服，沿着河沿的缓坡朝下走，两方接近了才看清对方身份，果然是八路军游击队，穿着单薄的灰布衣服，一个瘦高个叫道：“固文杼？你认识我吗？我是崔……”
　　“崔大少爷。”文杼当然认识面前的这个崔明桂，“我哥呢？”
　　“文桐司令远着呢，离此十几里，我们几个在此负责看守小桥，什么都能丢，小桥不敢丢，怎么个情况？你们不是在三河口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似乎一肚子疑问。
　　文杼不愿意和他细谈，虽说以前在吕先生私塾里和崔明桂认识，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少掌柜，从心里也曾经佩服过他，一个广有家业的富家少爷，竟然当了共产党，甘愿过苦日子，凭这一点也不简单，但是，这和对他有好感是两码事。他四下里好好打量一下，果然，背后就是若隐若现的小木桥，确定到了诸葛镇，他放心了，最起码现在二哥还是安全的，这一片土地还没有日本人来过。
　　他对手下兄弟道：“到了，我们休息一下，多做一点饭，兄弟们分一点大米饭给游击队，抗日不抗日，好歹他们也是中国的军队，休息好了，好好吃一顿再赶路。”
　　众人都累坏了，除了派出几个生火做饭，其他都倒在河沿上，身子底下是冰冷的土地，上边什么也没盖，一会竟起了鼾声。
　　大米饭的香味没让熟睡的士兵醒来，做饭的士兵瞅着文杼，这个时候天色亮了许多，文杼看看东方的星星，苦笑了：“让兄弟们多睡一会吧，凉了再热。想着给那几个八路送一点。”
　　天色越来越亮，河沿上升起一轮硕大的红色太阳，河里映得一片通红。文杼沿着小路走到河沿上，朝东边看看，因为收了文杼赠送的大米饭，崔明桂比夜里更热情了，他神秘地说：“听说了吗？日本人可能绕道过沂河，这里可是必经之地。”
　　“谁的消息？怎么可能！”文杼一愣，这个崔明桂胡说吧？司令部几次推演，三河口都是日军主攻方向，如果不是有确切的证据，崔明桂说的话就是为游击队脸上贴金，为他们在此地游而不击找借口。想到这里，文杼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一种嘲讽了。
　　见文杼有不相信的意思，崔明桂差点要赌咒发誓了：“你二哥亲口说的，坂本在三河口不利，南边也过不去，庞军团在郯城，只好北移。还有一个关键，滕县要有一支日军过来与坂本汇合，放心，他们的目的地是台儿庄，听说那边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他们急着赶到台儿庄参战，却让我们挡在沂河边上，想想也是可笑，堂堂的日本皇军，战斗力如何如何强大，却在这里吃了亏。”
　　文杼打断他的话：“是我们挡住了，不是你们。”他看不惯崔明桂那个得了一点好处就卑微的样子，更听不惯他嘴里说的“我们”，似乎说出“我们”，战功就包括他们了。
　　文杼突兀的这句话让崔明桂尴尬万分，只好摇摇头，打着哈哈走了。
　　在河沿上走了一阵，浑身舒服，文杼走下河沿，看时辰差不多了，命令士兵醒来，抓紧吃饭，抓紧整理，抓紧渡河，绕道回三河口旅部。好久没吃一顿饱饭了，士兵们一边吃一边说着笑话，士气大增，文杼心里很是宽慰，有些感激老爹了，可惜了那车大米，撤退时带不完，只好炸掉。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到崔明桂在河沿上嚷嚷：“你二哥回来了。”
　　河东一条小道上，一支队伍朝这边赶来，队首一面红旗，写着：沂州国民抗日先锋大队。队伍渐行渐近，文杼看清了，最前边的是黄先生，以前在他家油坊开过会，第二个是二哥，后边随着一百多人，一部分扛着枪，一部分扛着镢头、铁叉。见到文杼，文桐点点头：“呵，我估计你快到了。老四，你还算聪明，没有硬和日本人干，损失不小吧？”
　　文杼从小就崇拜二哥，但是，却最不愿意向他认输，他要是国民政府的也就罢了，偏偏他是共产党，因此自己更不能认输了。他笑道：“没什么损失，我们以逸待劳，日本人可是吃了大亏。”
　　文桐听了一笑，看看河沿底下坐着、躺着、站着的国民政府士兵大声说：“好，没吃亏就好。是这样，有一个消息你可能不知道，日本人兵分两路，一路从莒县改道诸葛镇，原因不说了，在三河口打得不好，他们也在转变思路。一路从滕县来，叫什么国琦支队，人数不少，约7000人，五十九军一支队伍正朝这边来，听说是一八O师十六旅的，叫什么张宗衡旅，我建议，咱们合兵一处，退守白沙埠，抢占有利地形，不然晚了就被动了，白沙埠就是一把锁，锁住了两条路。诸葛镇已经没有守的意义，如果我们坚持守在这里，国琦支队从蒙阴南部过来会抄了我们后路，我的意思是，你尽快向你的上峰汇报，张旅人马不要来诸葛镇了，在白沙埠以逸待劳为上策，我估计他们也应该得到消息，关键是行动速度和决策的问题。”
　　这是一个好主意，白沙埠是通往沂州的要道，无论从滕县，还是从莒县，想打到沂州，河西的路必须经过白沙埠。文杼不得不佩服二哥的才能，这一带地理他竟然如此清楚，平日里没见他出门呢！但是，嘴上却说：“二哥，合兵一处？怎么合？你指挥我，我指挥你？再说，你的消息从哪里来的，准确吗？”
　　文桐笑笑：“消息准确，是我们上级传来的，不要丝毫怀疑。四弟，谁指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挡住这股日军，给第五战区增加几天的时间，大会战就有把握了。老四，你们现在就过河，我还有一部分战士在东边布迷阵，我等齐了人就去白沙埠，谁也不指挥谁，咱们都听张宗衡旅长的，这回可以了吧。”
　　明明文桐说得很清晰，也很有道理，文杼偏偏不想听，他觉得只要听了，就是输了。他笑道：“你撤吧，我们在这里再守一阵，三河口大桥就是我们守的，你们游击队跑得快，武器也不行，没必要在这里冒险。再说，我们走了，谁相信你们会如期汇合！又不是三国，搞什么迷阵！二哥，这里是诸葛镇，你不是诸葛亮，搞什么‘功盖三分国，名成八了图’呢！”
　　一听这话，文桐不高兴了，厉声道：“固文杼，你以为我们这些天闲着没事干吗？告诉你，我们也抗日，不说远的，就前几天，日本人朝莒县运尸体，为什么中断了？是我们把他们的交通破坏了，他们运不成。这些天，你们给过我们一支枪，还是一粒米？没有！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活着，我们广泛动员群众参与抗战……不说了，以后有时间再说。现在，我明确告诉你，你以为我是代表你二哥给你说话吗？我是第五战区动委会委员，是沂州军事领导小组成员，是山东第三督察专区抗日联合政府委员，现在，我命令你，你们，抓紧过河，今天中午，必须赶到白沙埠，建立起防线，如果不听，我可不是荣子桓，我会向庞长官、张军长讨个说法。现在，国琦支队很快就到李官，你们是在和他争时间，我们在这里布迷阵，你可以看不上，事实会证明，我们做得正确。我们的目的是拖延时间，给十六旅占领白沙埠创造时间。我们也是抗日，我们战术不同，目的一致。现在还争论什么谁管谁的问题，文杼连长，这是战争，不是过家家，这是战场，不是固庄。”
　　听了二哥的话，文杼老实了，他只知道二哥是共产党，真不知道他是第五战区动委会委员，更不知道他是沂州军事小组成员，还有第三专区联合政府委员，这三个官衔哪个都可以命令他。他冷静下来，朝二哥敬一个礼，转身命令：“集合，目标白沙埠，跑步过河。慢，听我的号令，把身上的大米留下一半。”
　　士兵们纷纷解下背包，把身上带的大米留下一半，放在河沿下边，集合，排队跑步过河。
　　看着地上的大米，文桐眼睛湿润了。他紧追几步，赶上文杼，小声道：“说点私事，如果有时间，抽空回固庄，告诉爹，还有全村人，抓紧撤离，固庄是必要之地，枪子不长眼，记着，什么都可以不要，先保命要紧。爹不要心疼粮食、猪马牛羊，战争结束，一切还会有的。”
　　文杼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