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认错

　　荒木歌川重新上车，他也不明白是怎样的念头驱使，千刃绝壁横亘在眼前，他总是没有希望，丝毫希望都没有，但还是要去！
　　汽车又重新往北驶去，从太平门、玄武门一路北上，经过和平门、金川门，最后来到挹江门。荒木歌川的汽车沿着挹江门前方中山北路街道尽头缓缓徐行，反光镜中再次闪现出她的脸，荒木歌川突然下令：“停车！”本来荒木歌川的车已经经过那一群难民，军人极好的视力一眼便锁定目标。
　　荒木歌川神色激动，忙慌向后望去，此刻她已经回头，身材娇小，再次被人群湮没。行人拥挤在两边，没有任何可以掉头的空间，荒木歌川没看到人，又下一道严令：“向后退！”
　　于是，牧野和宏命令司机沿着主道将车子慢慢倒回。
　　汽车缓缓退回，荒木歌川的目光跟着刚才闪光镜中出现的这名女子徐徐渐进，她一身男装，黑色西装，深蓝色风衣外套，英挺的步伐，却挡不住如琼如琚的脸庞，她还是这么美，丝毫未变。人世盛大的欢宴，都只为你晶莹如雪的双眸而来，与他心目中莫扎特指尖流泻的音乐一样美好。荒木歌川心中感叹，瞳孔放大，眼睛里瞬时放出皓月星辰般的光，整个世界都在倾听她。
　　她躲在人群中，身躯柔弱，看起来是踉踉跄跄跟着人群往前走，难民模样，随时要被湮没，实则目光坚定，丝毫不乱。这些细节全部被看在荒木歌川眼中。竟然都不一样，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不是贫弱国家的女子吗？身形娇小，随时被淹没在人海里，为何她的神情这般坚毅？这座城市已经被他们侵占，为何她不害怕？她不是女子吗，为何要一身男装出城？无数疑问盘旋在荒木歌川脑子里，他想现在就解开这些疑问，立刻奔到她身边。
　　人群缓慢推移，莫共身后这辆汽车跟在侧面缓缓移步，足半个钟头。而她，丝毫没有察觉。
　　那么多日，黑暗中孤寂的想念，终于落了光。荒木歌川命令汽车停在难民不远处，他面色红润，额头沁汗，眼睛里聚着朗朗晴日的红光，盯住人群，眼眶些许有些湿润，目光深邃。牧野和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再加上，之前军中无事，便出去在城中各处走逛，连偏僻的角落也不放过，到处搜寻，好像是在找什么人。牧野和宏隐约觉得，这一切，和那个支那女人有关。
　　最后，荒木歌川下令：“将这群人全部抓回来。”
　　
　　疑似“狼毒”人员出现在火车北站，布下如此多的兵力，封锁了南京城北的各条街道，依旧没有抓到“狼毒”，酒井寿夫对伊藤松阴彻底失望。
　　总派遣军成立典礼过后，酒井寿夫已经让伊藤松阴放弃毒酒案的侦破，全身心负责南京城的安保工作，但是伊藤松阴并不放弃。
　　从未有过他破不了的案件，调查不出来的地下人员，他决不放弃。
　　
　　盲筛搜捕依旧一无进展，抓来十多名符合这种组长提供的身份特征的，但都不是，一经审问，立刻出现破绽。
　　伊藤松阴便打算从内部着手调查，在他看来，消息从特务委员会内部走失的可能性太大了。
　　伊藤松阴寻找人员一一谈话，看能否从中寻得破绽。
　　这手段看似古旧陈腐，却每次都有成效。
　　谈话第一人，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李少天。
　　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办公室，伊藤松阴中正严厉的坐定，李少天立刻命令秘书将上好的庐山云雾奉上，伊藤松阴望着眼前袅袅的茶香，平静的看着李少天，李少天则一副学者的儒雅微笑。
　　眼前这个人，皮肤松弛，声音沙哑，听说战争伊始，逃难之时，脸部被流弹击中，造成半边脸的损毁，后来去往香港做了手术，可依旧留下很明显的伤疤。右眼的眼皮上也有一道很深的疤。但是星眉朗目，看得出来，面容未毁之前，定是非常俊朗。偏偏这样一个人，让酒井寿夫少将很是欣赏。伊藤松阴还从未见酒井寿夫少将对哪个支那人这般青睐过。
　　李少天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生人，待人谦恭，做事严谨，书卷气息浓厚，且李少天书法在南京颇为出名，刚健挺拔，矫若惊龙，潇洒灵动，铁画银钩，酒井寿夫第一次看过李少天的书法，惊呼出声：真是丰神俊逸，字如其人。当得知，李少天曾经穷困潦倒之时鬻书为生，五年前的南京，大街小巷，各大商铺几乎都挂着李少天的书法墨宝，酒井寿夫更为惊叹。
　　毕业于第十四期的黄埔军校，今年38岁的李少天是同一期里年纪最大的，投身黄埔军校前，李少天当过教师，从军后也没放下对学术的钻研，既精于中国典籍，又深通西方哲学，“如果没有战争，他一定是一名精通学术德高望重的教授”，酒井寿夫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源于此，这个副主任深得酒井寿夫的敬仰和喜欢。而这个副主任也非常懂得审时度势，知晓酒井寿夫喜欢喝茶，通过各种手段将全国各地的新茶采买来，第一时间送往酒井寿夫办公室，不仅如此，李少天深通茶道，两人经常讨论，酒井寿夫总觉得自己不足，对李少天更是崇敬。
　　李少天深得酒井寿夫器重，酒井寿夫对李少天深信不疑，伊藤松阴却保持态度，但他很清楚，在酒井寿夫眼里，这个李少天与别的支那人不一样。
　　据听闻，李少天家眷不在南京，单身一人，晚上很少参加活动，更别说去那些招惹是非的烟花柳巷，新政府好几个女职员，暗地里总是在议论她们的副主任。
　　伊藤松阴郑重开口：“今日来拜访李副主任，只是想询问些有关当日领事馆毒酒案的细节。”
　　“伊藤课长亲自惠临，卑职不胜惶恐。这样的小事，还劳烦伊藤课长亲自跑一趟，当是卑职去伊藤课长办公室拜访才为恰当。”
　　“李副主任不必拘礼，只是例行调查而已。”
　　“少天明白，定当全力配合特高课的工作。”
　　伊藤松阴：“宴会那日，李副主任是何时离开领事馆的？”
　　“将近十点。”
　　“那比较晚。”
　　“是挺晚了，我走的时候领事馆已经没什么人了。”
　　“李主任为何那么晚走呢？”
　　“少天万分有幸，没有中毒，想着是否可以留下来，帮忙扶送中毒伤员。”
　　“那宴会起始几日，李先生都去过什么地方？”
　　“一直在办公室里，下班之后便回家了，没有去过哪里。这一点，办公室里的人都可以作证。”
　　“领事馆宴会当日，李先生都去过哪里？”
　　“上午和下午都在办公室里，处理一些琐碎事务，中午与王秘书一起去吃饭。下午下班之后，回家换了衣服，便去往领事馆参加宴会了。”
　　伊藤松阴十分不屑，处理什么琐碎事务，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如何讨好酒井寿夫机关长了。
　　伊藤松阴继续：“进入领事馆以后，可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吗？”
　　“没有。卑职是当日六点进入，领事馆内与会人员，卑职疏浅，没看出什么问题，后勤人员卑职没有注意到。”李少天已经听闻那日的毒酒案事情与后勤人员有关。
　　“领事馆内发现中毒之后，李先生做了什么？去了哪里？”
　　李少天不亢不卑，有礼有节：“卑职与其他侍卫士兵一起将各位中毒军官护送到楼下，抬到车上。”
　　伊藤松阴：“李先生这样的身份，依旧能做普通士兵做的事情，这般为大日本皇军忧心，实为帝国的荣幸。”
　　李少天不矜不伐：“食人俸禄，为人尽忠，这本就是分内之事，伊藤课长夙兴夜寐，才是让我等惭愧啊。”
　　伊藤松阴心想，没有什么功绩靠着向酒井寿夫少将溜须拍马的功夫混到今日的位置，你确实该惭愧。
　　“为帝国尽忠，是每一位皇军终生的信念。”
　　“完全能理解伊藤课长，少天实为钦佩。”李少天则露出一副中正雅致的笑容。
　　伊藤松阴想起那日褚铭燃汇报的情况，“有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是，当时，我便看到李副主任站在二楼走廊上，所有人都忙碌着，而副主任一个人站在那里沉思。”褚铭燃生怕自己描述的不够生动，急切补充道：“副主任是极重礼数的人，一般情况下，他很少独自离席。”
　　伊藤松阴知晓褚铭燃觊觎副主任的位子很久了，她虽然忠心，但这句话的可信度还要再斟酌。
　　伊藤松阴不休不止：“李先生的车当时停在了哪里？”
　　“领事馆侧面靠后一些。”
　　“哦？李先生为何要这样停车呢？”
　　“卑职想的是，今日领事馆宴会非比寻常，会有各位高级皇军莅临，所以便将车停的靠后一些，给皇军腾出地方。事实证明，卑职这样做也是正确的，方便输送当日的中毒军官。”
　　伊藤松阴看似认可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