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作品名称:老三届的往事 作者:祖基 发布时间:2022-02-16 11:20:06 字数:3777
公司的活越来越忙了,老板在不断地招收新工人,我管的这只队伍已经扩大到十几个人了。
吴老板新招来一位年龄大些的工人,姓董。董师傅是山东人,四十多岁了,焊接技术不错。
董师傅是从一家规模大些的私企辞职过来的,我问他是不是因为这里的工资高?他告诉我工资待遇都差不多,而且这边工作环境还要差些。我问他为什么在原来的公司不干了?他告诉我,是受不了车间主任的气;车间里许多工人们都给主任送礼,他觉得自己凭本事吃饭,没有送过礼。虽说每天努力干活,可是车间主任还是处处刁难他,一气之下便辞职走人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找老板理论,他答道;当头的是老板的亲戚,不管用的,弄不好还会挨顿揍。
吴老板安排董师傅焊接油罐的封头,这个活原是蹲在上面焊接。董师傅个头高,岁数大些,而罐体要经常转动,蹲在罐上有些困难,和我提出要在一旁搭架子站在上面焊接。我觉得他的想法不错,有现成的脚手架,也费不了多少时间,站在架子上也好干活,而且排除了安全隐患,于是就同意了。
其实经常有工人从罐上面摔下来。就在前不久,一个刚来几天的工人就掉下来摔伤了,而且伤势较重。家里来了几个人伺候他治伤,这里是没有工伤的说法;于是家属提出给些钱回家养伤,吴老板没有答应。后来他们全家跪在吴老板的办公室不起来求他,才给了一千块钱;一家人痛哭流涕地离开了公司。
我刚回到办公室,吴老板便满脸不高兴地找到我说:“张工是你让他们搭的架子?咱们从来没有这么干过,也不嫌费事!”我听了答道:“没错,是我的主意。董师傅说他腿脚不好,在罐上面蹲不住,要求换人;还说不行就请假歇班,可是又没人能接替他,只好想了这么一个办法。”吴老板听了无话可说,其实就是搭架子费了点时间。
吴老板经常对我讲,现在的工人一个个岁数不大到都学会偷奸耍滑了;干起活来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没有一个真卖力气的;哪像他当初年轻时在工厂干活,那是真舍得卖力气。
吴老板也经常给工人开会,他每次开会讲话有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从头骂到尾,讲一句话骂一句街。
吴老板不太善于言谈,讲话内容无非是不老实干的给我滚蛋!还有就是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上班偷懒不干活的,让我看见了就给他来个大嘴巴子扇!
开会的工人们听得已经习以为常了,脸上有时还露出麻木的笑容;工人们围着一圈听着吴老板嚷着骂着的在讲话,那情景倒有几分像看耍猴的。
尴尬的是,每次吴老板讲完后,必定让我接着讲话;这应该把我放在了领导的位置。为难的是,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讲些要提高产品质量啊!干活时注意安全啊!
每当我讲到安全问题;吴老板便插话道;干活不小心受伤的,我只管送医院给你治,就是死了一分钱也不会赔你的!有本事你就去告我!
吴老板是个抠门的人,买的工具设备不是二手货就是劣质产品,因此给安全留下许多隐患。这里也算做我打工的公司工伤事故较多的地方。
一天,我刚走出办公室不远,听到有人大声喊道,着火了!我闻声望去,只见切割钢板的乙炔瓶的气管起火了,火焰不断地向气瓶燃烧过去;附近的工人吓得四处逃窜,有的还趴在地上。我虽说距离挺远;但心中清楚爆炸后的威力,还是本能地往一个料仓的罐体后面躲去。
这时,我看到一个身影,飞快地奔向气瓶;是薛龙!只见他迅速关上气瓶开关,又利索地扑灭管道的火焰。我被吓出一身冷汗!一场灾难避免了,一切恢复正常,工人们又各自开始工作。
我马上找到吴老板,告诉他事情的经过,督促他马上换掉全部老旧的割枪和破损的气管。
一天张广涛拿着图纸到办公室找我。我正在和他讲解着;一辆警车开进大门,下来一个警察推门问道,你们吴老板在吗?我告诉他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这时我见到一个青年人从警车中下来,胳膊缠着纱布挂在胸前,像是受伤了。我忙问张广涛:“这是什么情况?”他答道:“张工您了不知道,那天您了歇礼拜了;小赵他们有一个新来的工人晚上找老乡喝酒回来晚了,借着酒劲便咣咣地砸大门。进来后吴帆骂了他几句,这小子不认识小老板,两人就动开了手。吴帆拿起一根棍子把他胳膊打骨折了,当时就住院了,看来这是报警了吧!”
吴老板的儿子除了打架有些特长;不仅念书不行,对学技术方面更是不感兴趣。每天只是吃喝玩乐打游戏;游手好闲,碌碌无为,远不及父辈。这也就印证中国一句老话,富不过三代。
后来听说在警察的调解下吴老板赔了那个工人五千块元。不久,小赵告诉我,他们不在这里承包活干了,他们的人都走了,只有他自己留在这里等着结工钱。
公司加工的产品看来有季节性,春季活忙,冬季活不多了。公司的人员一天天少了起来,吴老板也不再招人了。薛龙告诉我;每年都是这样,到年底人就走的差不多了,第二年又开始从新招人。
严冬到了,整个公司还剩下七八个人,工人们穿着厚厚的破棉衣在呼呼的北风里忙碌着。
我的办公室点了一个小蜂窝煤炉子。办公室是靠边的第一间,朝东开了挺大的窗户,门窗还是老式木头的,屋内四面透风,温度很低。我穿着厚厚的防寒服,还是冻得一天也暖和不过来,恨不得把小炉子抱在怀里。
快下班的时候,我坐在炉子边烤火,“哐”的一声,屋门被推开了,和薛龙一起焊结构架的小刘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喊道:“不好了!薛龙砸着了!”我听后说了一句:“你快去告诉老板!”便急忙向现场跑去。
小薛被两个工人搀扶着,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但好像伤势不重,见我来了,便坐在了一堆钢材上。
算是这小子命大,他用天车旋转钢架时钢丝绳脱钩,钢架倒下来把他压在下面;万幸的是钢架一头砸到放在一旁的型钢上,下面有些空隙,否则的话性命难保。
我问了一下他的伤势情况,他咬着牙倔强地说,没事,张工。这时吴老板来了,他没有安慰几句受伤的小薛,也不张罗着去医院,而是张口骂开了:“妈的干活不知道长眼睛,要是砸在脑袋上不就玩完了!妈的就不知道小心点!”
其实我心中很清楚,钢丝脱开是由于质量不好又老化了,但是没人敢说出来。我见到小薛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不知道是因为伤痛还是伤心地流泪。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说道,赶紧扶他到办公室躺着吧!过了一会,我见到没有动静送薛龙去医院,便问他怎么样,他告我诉胸口痛的厉害了,还有些喘不上来气。我心中不由有些冒火;马上找到吴老板:“怎么还不送小薛去医院?”他倚在床头看着电视,说了一句:“用得着上医院吗?”我说:“还是去检查一下,没事不更好吗!”他听了不情愿地说了一句,那就让吴帆拉着他去医院瞅瞅。
薛龙住了两天医院,出院后需要养伤;不干活是没有工资的,他就结清工资回家去了。走的时候他伤感地对我说:“张工!明年我说什么也不回来了,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我给老板卖了这么多年命,受伤住院他都没有去看过我。”
薛龙应该是公司最优秀的员工,不仅技术全面,还有组织指挥的才能,是我的一个得力助手。他一直是我重点培养的工人,我向老板建议让他担任了带班长。可当我向老板提出应该给他涨工资时;却遭到了拒绝;其实现在他的水平如果换一个地方工资肯定要多不少。薛龙走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公司。
薛龙还很好学,当他看到来临时抢活的一个铆工在用自己带来的手提电脑制图时,便问我画图好不好学?问我能不能教他,我告诉他可以学着画一些简单的图还是不难,尤其是他这样有识图知识基础的;但是要下决心有毅力。
薛龙听我说可以教会他制图,便跑到街里买回来一台手提电脑。我帮他装上了制图软件,下载了了我原来画的图纸,还给了他一本机械制图的书籍。我教给他制图入门的方法,没有几天他就可以画出简单的图形了。
这里再插一段这个铆工的故事;他有三十五六岁了,是他们这几个来干抢活的核心人物。他在农民工里算作文化较高的,自己学会了机械制图。他曾经应聘过机械设计,但是干了不长时间就辞职了,原因是工资太低,而且发现继续干下去前景也好不了。他说家是农村的,现在最需要的是钱,于是他又干起了电焊工。我当时对他讲,这样选择是正确的;随着大学生人数的增长,普通的工程师变得更不值钱;今后缺的是技术工人,尤其像你这样高水准的铆工。
记得有一次招来一名工人,二十多岁的样子,小伙子的言谈举止看上去文化不低。奇怪的是他什么技术也不会,干的是辅助工,每天用砂轮打磨焊道。我于是问他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学的专业不好,很难找到工作,家里是农村的,上学时还欠下不少账;只好先找些挣钱多的活来干。他告诉我每次找活干从来不敢说自己的学历,如果老板听说他是大学生就不会雇佣的。
每当我想起这些从农村来的年轻人——眼前便浮现出他们穿着被电焊烫的百孔千疮破旧不堪的衣服;在风吹日晒还有刺鼻的电焊烟雾中的工作画面。让我回想起几十年前,我和他们年龄相仿时插队农村的情景。历史有意思地来了个倒转,当初我们生活在城市的青年到农村当农民;而今天农村青年又来到了城市当了工人。
我眼前的这些年轻人面对艰辛的劳动,艰苦的生存环境,没有怨言,他们总是面带着微笑,内心似乎很满足。他们被冠以一个莫明其妙称呼;农民工。其实他们就是中国新一代产业工人。
在高楼大厦的建筑工地,在工厂的流水线,农民工出现在各行各业最艰辛繁重的工作中。我们今天改革的成果,是离不开他们的奉献;他们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是他们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城市。他们风餐露宿,流血流汗;他们“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我们这些人的小康生活;更不能够实现“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且变得越来越富。他们应该是这个改革开放年代受到尊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