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惊魂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2-02-08 13:49:43 字数:4946
过了石桥不远,就是三湖,厨子刘胖子的老家,二先生随着马车沿着窄窄的小路朝东走,一边寻思起刘胖子来,这人厨艺真是不赖,就是做事小气了一些,因为一点钱,眼睁睁看着三牛杀了人,受了牵连死在监狱里。
三湖一路向东,根本不用向导,路两旁搭满了大大小小的帐蓬,两侧树枝上挂满了白布条子,有的白布上沾着洗不干净的血渍,二先生想起来,这叫纱布。路两边有很多穿黄军服、浅绿军服的人,都各忙各的事,看见拉着马料的大车,偶尔抬头看看,也没人拦着。这样走了大约五六里地的样子,路北是一个大院子,二先生依稀记得这就是刘湖了。
大院子有两排屋,后排屋是一座大殿,这里原是一个大庙,因为这一带共有八个湖,什么王家湖,李家湖,这一带统称八湖。这庙就被人称为八湖大庙,其实真实的名字叫观音禅院,供着一个观世音菩萨,远近闻名。
庞军团长的临时指挥所就设在这里,本来他的指挥部在河西南关一个小学校里边,为了指挥方便,只好委屈菩萨,让士兵们把菩萨和诸神挪到偏殿,他迁到这里。
自从莒县被日本人占了,沂州就成了抗击日军的前沿,根据侦察来的信息,庞部把防守的阵地向前推了十几里,以八湖为中心部署一一五、一一六旅,以为前沿,算是第一道防线,其他部队在后,沿沂河东岸向南北展开。偏北是荣子桓的驻军全部,驻汤头,李世营的民团一千人,外加张专员的保安旅一个营,就是文耿刚组建的队伍驻太平。荣旅装备不错,理所当然放在重要位置。沿汤头再向北到诸葛镇那边,司令部推演,认为不是日本人的主攻方向,留给文桐的八路军游击队防守,能防则防,不能防就去日军必经之地破坏交通线,骚扰敌人,这是文桐在军事会议上根据八路军游击队特点争取来的。三河口石桥向南,一直到郯城地面,都是庞部的人马,一个旅加一个加强团。以上构成第二道防线。
庞军团长这时候正与第五战区参谋长徐祖诒、国民党中央特派代表、军事参议院院长陈元议事,这两位长官是听说庞部第一次阻击效果不错,专门前来致贺的,庞军团长自然要与他们好好盘桓,打仗不指望他们,但是也不能得罪他们,毕竟自己的命运有一半掌握在南京政府手里。
大殿里点着火把,一股子油烟味,现在也顾上不这些了。他们正在讨论一些专业性问题,庞军团长讲得头头是道,以他的部署,前两道防线如果挡不住日军进攻,就后撤到沂河西岸,以沂河为天然屏障,与敌人再作抵抗,如果沂河挡不住,就后撤到沂州城,以现有的城墙为掩体,与敌人作最后的斗争,总之,一定在徐州会战期间挡住这股日军,防止他们与滕县之敌汇合,增加徐州方面的压力。这是第五战区既定的方针,也是保证徐州会战的关键。
听了庞军团长的解说,徐祖诒很高兴,他来之前对庞部的战斗力是带着疑问的,这个部队一向以跑著称,善于保存实力,现在好不容易摆开架势要与日本人决斗,积极性不能打击,忙对庞军团长道:“徐某来之前,李长官一再嘱咐,代他向庞军团长致意,并说沂州乃台徐屏障,必须坚决保卫,前日之战,挫败了敌人的进攻,打击了他们的锐气,举国振奋,《大公报》专门发表了社论,庞军团长,以你部之战斗力取得如此大捷,实属罕见,佩服之至。”徐参谋长灌米汤的水平还是很高的。
因为前几天打了胜仗,把日本人赶跑了,庞军团长正需要有人表扬,这不仅是对他的认可,更是对他手下弟兄的认可,自己的队伍从河北一路跑到江苏,又被李宗仁调到沂州前线,国人对他们能否抗日是怀疑的,没想到刘湖一战,虽说伤亡不少,总算是挡住了日军第一波进攻,取得了一定的胜利,就凭这一点,咱老庞也可以扬眉吐气了,嘴上却说:“参谋长,我部的战斗力你是知道的,名义上一万三千人,一个军团的编制,实则也就是一个师,我不瞒你,全军步枪不到8000,手枪900支,轻重机枪600来支,就这点家底,另有四门山炮,在莒县丢了两门,还剩两门,要不是李长官照顾,来之前给我补充了一点弹药,咱老庞现在的枪支都成了烧火棍了。刘湖一战,伤亡4000多,现在已不足一万人。我部一个副团长,被日本人的大炮震昏了,倒在战壕里,刘湖那边,就那边,一个汪塘里,水全是红的,日本人三天的冲杀没进前一步。我庞某人一辈子打内战,名声不好,今天,我庞某也当着二位长官的面自夸一句,我也当回勇士!陈长官,‘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请回南京多多美言,装备、军饷实在该给了,庞某各二位要饭吃了。”他抱抱拳。
徐祖诒忙鼓劲:“我来时,听李长官说,正在调度部队支援沂州,估计是五十九军张军长部,他的士气还可以。张军长在徐州也表了态,来沂州一定摈弃前嫌,以抗日为重。”他知道张军长与庞不和,现在无兵可调,也只好多多安慰。
陈元是今天才到的,本来是督导沂州战事,没想到刚到鲁南就听到庞部大捷,自己当然有面子,对庞明勋自然鼓励再三,然后郑重地说:“军团长,陈某建议一句,刘湖作为第一道防线很有必要,但是,当指挥所就大可不必了,你还是尽快撤到河西,为一万弟兄计,为沂州几十万人计,为徐州会战大局计,你都不适合亲临前线,徐参谋长,你说呢?”
徐祖诒点点头,同意陈元的建议:“今天会后马上迁到河西。”
“不,参谋长,庞某不同意。我在这里,能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如果后撤,人家又要造谣处老庞逃跑了。”
“军团长勇气可嘉,但要讲策略,以大局为重。你是大元帅,使命是全盘指挥,如果需要鼓舞士气,我留下,你断断不可。”徐参谋长还是耐心做工作。
双方争论不休,陈元道:“好了,不要争了,都撤到西岸,这里留下一个师级主官。”
庞明勋还想坚持,卫兵报告:“马料送到。”
“滚开!”陈元冲卫兵一瞪眼,“马料送到还要报告给我们?”
“慢,是我安排的。”庞明勋忙止住卫兵,“二位长官刚到,不知道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有多艰苦,不怕长官笑话,士兵三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马只能啃点干草,我给张士元下了死命令,必须送粮食和马料来,到现在还有很多士兵吃不上。我说了,只要是送粮食的,我一律接见,咱吃着人家的,不能再不给一点面子吧,我不是什么大元帅,是押粮官,现在。”
不一会,二先生被领到指挥所,站在正中沙盘位置,手脚不知道如何摆放。
“感谢你,二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庞明勋紧紧握着二先生的手,
实事求是地说,二先生除了上次认捐会,这是第二次见庞长官,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自己,顿时觉得被人重视的感觉真好,他对政府官员的认识又改观了一次,当官的也不都是高高在上嘛!张专员就很和气,这个庞长官上次见面没机会说话,今天说话也是客气得很,二先生太紧张了,忙说:“应该的,上次认了捐,就得兑现,咱一个老百姓,得守信不是?”
“守信好,二先生,我这里感激之余,还要拜托,这里战事吃紧,我不敢多留老先生,请回去多向乡绅们建言,我的士兵已经三天吃不上饭了,我知道,这一万五千部队,军需都由沂州一个县交纳有失公允,但是,现在是战时,也只好委屈沂州的百姓了,这样,陈长官在,他会如实向南京那边汇报,我老庞表个态,好借好还,今天我们用的钱粮,日后都会还的。请乡亲们放心,暂时苦一点,挡住日本人,一切都有了,挡不住日本人,一切都没了。”自从部队来沂州,已经把荣旅的全部积蓄用没了,庞说的是实情,他一边送二先生,一边诉苦。
二先生朝外走,一边和庞明勋点着头,他来送马料,没准备见大官,好歹交上就行了,不料一下见了三个,直到出了门,还是有些发懵,庞长官说的什么话他也记不清了,只记着点头。
长栓在前边牵着马,跟在军需后边,准备卸车。二先生看着几个士兵急切卸车,想上去帮忙,又忍住了——他担心士兵们碰着他的马。
卸过了车,军需给开了一个条子,上面写着某人某天捐马料若干,然后是签字画押,二先生机械地收下来,他没指望政府还这点豆饼,真的,这是文桐在会上认下的,自己来交是理所当然的,看这些当官的样子,自己倒有些埋怨自己小气了,下一次再来,多少送点豆油才是真的,他们实在是辛苦了。
出了大庙,长栓在前边赶着车,准备靠路边停下,让二先生上车,远处天上传来轰鸣声,二先生抬头一看,大声说:“不好,长栓,这是飞机!和上次来的一样,就是炸死永生那次,哎,快跑,找个树林躲一躲。”他记得上次是在树林里躲过一劫的。
可这附近哪里有树林?这儿一棵,那儿一棵,都不成林,二先生担心地挡着前额,看着渐近的飞机,这回飞机没有盘旋,直接丢下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落到地上就炸开来,长栓紧紧拉着马缰,但是,一颗黑乎乎的东西就落在左边几十步的地方,“咚”得一声炸了,地上的砖头、瓦块,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四散开来,二先生倒在地上,两个耳朵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四处雾蒙蒙的,看也看不见,好不容易看得见了,才发现马车和长栓早没了,他拍打着长袍,看着远去的飞机,惊魂未定。
大庙里出来几个人,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对二先生道:“快躲一躲,老乡,我们要撤了,你也回去吧,日本人开始进攻了。”
似乎是听了他的话,四处响起炮声,大庙东侧的民房着火了,冲杀声、哭叫声,二先生摆摆手,听不清他说什么,自己倒是大声问:“我的马车呢?”
那人早已没影了。
也记不清是哪一个指的路,说马车好像朝北跑了,赶车的也追去了,炮弹一落,马受了惊。
二先生信了,沿着刘湖窄窄的小路朝北跑起来,四处房屋倒塌了,大树小树断了,发出轻脆的声音,不时有石块飞过来,二先生深一脚浅一脚跑着,只有一个念头,找着长栓和马车。
跑着跑着,前边没了路,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钻到村子里了,四周是倒塌的民房,这是怎么了?马车云哪儿了?总得弄个明白。二先生停下脚步,四下里打量,离他不远的地方,趴着一群穿黄军装的人,和自己在大庙里见的差不多,那一定是文杼一伙的了,二先生很高兴,总算见着亲人了。
他小心踏着碎石块,凑到这一群人身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巧转身,看到二先生一愣,伏下身子朝回走,一把抓住二先生的领子,把他按在半茬墙头上,没好气地说:“老汉,不想活了!这是战场。”
“我,我找马车,还有长栓……”
“哪有马车?长栓,短栓,快走!”那人眼通红,推了一把,大声说:“前边,你瞅瞅,日本人就在眼皮底下,你活够了,我们还没活够呢!快走,朝西走,对,快,不要抬头。”
二先生按他的指令,弯着腰朝回跑,不大甘心,来也来了,日本人长什么样?我得看一眼,回去和乡亲们也能说上几句——他现在反而不怕了。
他又贴着地凑了过来,顺着一个小土墙,探了探脑袋,那边是一片空旷的卖田,几棵柳树已经被炸碎了,地上倒着几十具尸体,有的枪口朝上,刺刀一闪一闪的,有的钢盔歪在一边,好像是撤了。这边的士兵放下枪,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一个道:“没事了,滚犊子了,他奶奶的。”
一个道:“这波比那天还要猛烈,我看,这个村子怕是守不住。”
那个军官道:“不要乱说,瞅着前边,日本人随时会上来。”
一个道:“上来不怕,大不了一死,老子就是饿得难受,浑身冒虚汗,他奶奶的,天天喊着快来粮食了,怎么还没来呢?”
一个道:“你看,日本鬼子背包鼓鼓的,那个圆的一定是罐头,他妈妈的日本人,还有罐头吃,咱们连饭都吃不上,不行,我得去捡几个罐头来。”说着,他伏着身子朝前爬,军官在后边嚷嚷:“小子,你不想活了,日本人就在对面。”
“连长,死了也值,最起码不是饿死鬼。”他一边爬,一边做鬼脸,帽沿朝后。二先生躲在墙后,替他担心,替他祈祷,好孩子,快捡了罐头回来吧。
那个士兵得手了,他用军刀割开日本人的背包,果然是罐头,他拿了一个,又拿一个,再拿一个,两手实在拿不了,起身想装在褂兜里,一瞬间,对面枪响了,他栽在地上,罐头也掉在地上。
二先生吓得一哆嗦,身子顺着墙朝下滑,土洒在地上,那个军官眼里含着泪,看了一眼二先生:“咦!你个老汉,怎么还没走?”
二先生不敢呛话,只好说:“我找我的马车。”
“哪里有你的马车,快走,想死呀?”他眼瞪起来了,好像是二先生把那个捡罐头的士兵打死的。
二先生缩缩脖子,点着头道:“长官莫生气,我走,我走。”
前边不时响起枪声,二先生弯着腰跑到村外,村北一片空地,路越来越窄,他不敢抬头,顺着路边的沟底朝前跑,前边一个拐弯处,看到长栓坐在马车上,正狠狠地抽着马的屁股朝回跑,一看到沟底的二先生,跳了下来,拉住马车,大声哭喊:“二爷,可见着你了!长栓差点死在那边。”
主仆二人也不知道是谁先上的车,也弄不清怎么出的村子,只听得后边枪声紧一阵松一阵,到了河沿石桥处,二先生才定下神来。
文杼远远地看着二先生的马车,大声问:“爹,你怎么才回来?前边又打起来了。”
二先生也不理他,只催着长栓快走。